一
有很長一段時間,梅雨家的防盜門會在下午六點半被準時敲醒。那時梅雨正在輔導兒子狗狗做家庭作業,梅雨媽媽在廚房里準備一家人的晚餐,只有路遠一個人是閑的,在書房看書。敲門聲一般響到三下,路遠就已經把門打開。有時如果第二個三下敲門聲響起,路遠還沒有去開門,梅雨就會朝書房喊,路遠,你在干什么呢,怎么還不去開門?路遠就一邊跑步去開門,一邊小聲嘀咕,我也沒閑著,我在看書!以表示他的不滿。梅雨知道他的不滿情緒多半是針對那個每天準時來敲門的人,也忍不住要回敬他,看閑書不是閑嗎!
門打開,楊桃大呼小叫的聲音破門而入,I服了you!路帥哥,你在書房里繡花嗎,你家的防盜門可是名牌哈,敲壞了不要怪我!路遠說,干脆給你配片鑰匙算了,就當我娶了兩個老婆!
楊桃在玄關換了拖鞋,她女兒羊羊不用換鞋,她是直接從家里把她抱上來的,梅雨家住401她家402。梅雨家的玄關設計得有點特別,要轉一個彎才能到達客廳,首先是楊桃的高音喇叭進入梅雨的耳膜,然后才是一身家居服的楊桃身后牽著花枝招展的羊羊進入她的視線。所以每次楊桃母女倆的到來都有點隆重登場的味道。
羊羊來了,狗狗的作業就無法繼續,所以梅雨盡量監督他在六點半前把作業做完。狗狗和羊羊都上大二,幼兒園大二班,兩個小朋友在小區內同一所幼兒園上學。
楊桃經常帶了飯到梅雨家來喂羊羊,兩個女人就一邊喂孩子吃飯,一邊互相講述這一天里各人經歷或發現的新鮮事。楊桃說,我這段月經不對,醫生說是T型環的問題,今天本來想去醫院把環取了,換個圓型的愛母環,走到半路我家陶偉發信息來了,他明晚十點的火車回家,我想壞了,他回來少不了那事兒,換了環我會痛死了去!就打道回府了。梅雨橫了她一眼,I真的服了you!你能不能把你的高音炮調低一點!然后又忍不住捂了嘴巴笑。
I服了you!這話是楊桃的口頭禪,聽多了,梅雨也忍不住借用一下。
楊桃的老公陶偉是開挖土機的司機,一年四季在不同方位的工地上忙碌,只有在連續下雨無法作業的天氣里才會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印象里陶偉不太愛說話,回來了也不出門。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何況相隔幾個城市,本地天氣和陶偉工地的天氣自然是不一樣的,楊桃收看天氣預報的臺是跟著她老公轉的,她老公到哪里她就把臺調到哪里,陶偉現在張家界,家里的電視調不出張家界本地臺,楊桃就把頻道鎖定在湖南衛視。所以楊桃一般對本地的天氣狀況搞不清楚,經常給羊羊穿錯衣服,30多度她可以給她穿高領衣,有時20度她又給她穿裙子。幼兒園的老師有一次問羊羊,你們家里沒有電視機嗎?
沒有人搞過社會調查,喜歡陰雨天的女性有多少,肯定為數不多,而楊桃,絕對是鐵桿雨迷。
陶偉回不回來,跟梅雨的關系不大,跟狗狗和路遠的關系卻很大。陶偉回不回來,梅雨可以根據她家的敲門聲來判斷,如果哪天到了六點半,還沒有人來敲門,那么幾乎可以斷定,陶偉回來了!狗狗會跟她吵,羊羊怎么還不來跟我玩!路遠會從書房跑出來抱抱狗狗,來,狗狗乖,爸爸跟你玩!然后朝門口恨恨地看一眼,總算可以安靜一晚上了!
二
楊桃的婚姻很時髦,是閃婚。陶偉的姨媽是楊桃的叔伯嫂子,姨媽給外甥陶偉在村里物色了三個姑娘,拿了三張姑娘的照片給陶偉挑。楊桃格格格地笑,我不知他怎么那么沒眼光,偏偏挑中了我,我那時候皮膚很黑,眼睛又小!見面的那天,我只看了他一眼,覺得這男人比我想象的要帥,再不敢看第二眼,就勾著頭使勁盯著自己的鞋尖。這是我第一次相親,我那天特意穿了雙高跟鞋,我平時是不喜歡穿高跟鞋的,所以鞋子也沒有刷油,枯枯的,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后來問他為什么看上我,他只會傻笑,說,鞋子有沒有光彩有什么關系,我又不娶鞋子做老婆。
楊桃一邊講她的婚姻一邊不時地大聲發笑,仿佛她的婚姻就是一個超級好笑的笑話,笑了六年還沒笑夠。她說,更好笑的是相親十天后他家就提出結婚,理由是趁著雨季把婚結了,等天晴了工地開工又沒時間結婚了。我差點暈倒,心想這也太離譜了吧,人這一生還有什么能比結婚更大的事呀!但是他家這樣堅持,說只要人看準了,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我那時也忙,在城里同時包了三個小區的戶外衛生,還有十二戶人家的室內衛生,忙得不可開交。我的父親是個酒精依賴癥患者,白天黑夜沒有清醒過,我母親的意見等于沒有意見,她說看你自己的意思,他家條件不錯人也不錯,就怕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你知道我怎么做的選擇嗎?楊桃問梅雨。梅雨說,你怎么做的選擇,還不是經不住帥哥的誘惑跟他睡了唄!楊桃說,去你的!我實在是沒有主張,只得一個人躲在臥房里,左手跟右手石頭剪刀布,左手寫著結,右手寫著不結。結果左手贏了。我就奇怪啊,人的右手不是比較發達嘛,我又不是左撇子,怎么會左手贏了呢!這回輪到梅雨大笑,笑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滾。想出這樣決定婚姻大事的辦法,楊桃是古今第一人,難道不好笑嗎!梅雨說,左手勝了右手,說明左手通常代表一個人真正的內心,你的心呀,看一眼就被那個人勾走了!
三
陶偉回來的那個晚上,梅雨莫名地失眠了,一閉上眼就是樓下兩個男女重疊在一起的剪影。她想起楊桃沒心沒肺說的那些話,她講她會痛死了去,這話聽上去有點黃,有點浪。不知男人聽了會是什么感覺,她看了一眼身邊睡得像豬一樣的路遠,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楊桃就是這樣,想什么說什么,口無遮攔,有點小八卦,但是還能忍受。她跟梅雨說,人們說感情是婚姻的基礎,我看未必,有時婚姻也是感情的基礎,我和陶偉的感情就是在婚后的電話和短信中慢慢培養起來的。她經常說她家陶偉對她如何如何好,六年了,還跟初戀一樣,雖然她一個人在家既要照顧好女兒,又要打鄉下婆婆的招呼,累是累了點,但陶偉按月寄回來的生活費足夠開支,又不時發來體貼的短信,這足以安慰楊桃孤單的心。楊桃給梅雨看過陶偉發來的短信,都是“親愛的,我會想著你入夢”之類的暖昧言語。這樣讓人耳熱心跳的話,戀愛時梅雨也曾聽路遠說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楊桃的幸福是溢于言表的。看著她,梅雨會想起小時候寄居的外婆的村莊,田野里那大片大片盛開的油菜花,那么燦爛,奪目,無邊無際。現在,那大片的油菜花盛開在楊桃的臉上,讓梅雨有小小的嫉妒。
曾經,梅雨是有點瞧不起楊桃的,她沒有什么文化,初中肄業,鐘點工出身,她身上的土氣就像漏氣的液化氣罐,時不時地冒出來一點點。
按楊桃的說法,她天生就是一塊搞衛生的料,她是這個城市鐘點工的鼻祖,從十三歲進城開始,她就干的這個。最開始,幫她姨的三口之家做家務,接送表妹上下學。后來表妹慢慢大了,不用接送了,她早早把家里衛生搞好,無事可做,就突發奇想,這城里的上班族不都沒時間搞衛生嗎,我何不多聯系幾家,賺點外快。說干就干,楊桃姨住的那個小區很大,她挨家挨戶地去敲門,只說同樣一句話,我是某某的外甥女,我閑在家里沒事做,我可以幫你家搞衛生嗎,工錢您看著給。結果收獲還真不小,她姨在這小區人緣很好,很多人都認識,很多人家正需要找人幫忙做家務,又沒有合適的人選,聽說了她是小區的外甥女,又見她說話利落大方,特別是后面那句聽了特別順耳,工錢看著給。楊桃一天就聯系了五六家,后來她服務的那幾家都夸她干的活細致用心,從不偷工減料,口口相傳,很快她的業務發展到十多家。她晚上住姨家里,清早起來把姨家打掃利索就出發。一個月下來,算算工資,不但她大感意外,連她姨也大吃一驚,丫頭不錯啊,比姨的工資高多了。
就這樣,楊桃一干就是十年,直到遇到陶偉,石頭剪刀布,結婚,結婚后又做了兩年,兩人感情也培養得差不多了,商量著買房,然后懷了羊羊,才放棄那份她熱愛的工作。梅雨住的房子是按揭,每月要還兩千塊錢的房貸,而人家楊桃的房子是一次性付清的,多半是她多年的積蓄,小半才是婆家支持。
斷斷續續聽了楊桃的一些故事,梅雨對楊桃慢慢地產生了好感,她們最終成了朋友,是楊桃的鍥而不舍敲開了梅雨家緊閉的門扉。楊桃會悄悄地把梅雨家的垃圾倒掉,從鄉下家里帶了新鮮蔬菜,會給她家挑最嫩最好的送來。狗狗愛吃的彩色糯玉米,羊羊的外婆每年都要種夏秋兩季,五顏六色的漂亮又好吃。最關鍵的是,狗狗和羊羊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兩個小朋友在一起作伴玩,省了大人很多事。
生下狗狗后,梅雨患了一年的產后抑郁癥,那以后,夫妻間的功課就基本處于下課狀態了。對這種狀態,梅雨不知所措。這晚狗狗被外婆哄去跟她睡了,平時都是梅雨堅持帶他一起睡,孩子就像一道填空題的答案,填充了她和路遠中間那片空白,讓她在深夜醒來不致太過空虛。梅雨媽媽隔三差五會哄狗狗跟她一起睡,名義上是她想孩子了,梅雨懂母親的意思,而母親卻并不懂她的堅持。梅雨看著熟睡的路遠,深深地嘆了口氣,她自己也越來越搞不懂自己,以及她和路遠的婚姻。
梅雨想,楊桃的幸福,也許是來自距離的美感。她和陶偉結婚以來就一直分居兩地,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了解對方,距離就是一層保鮮膜。而她和路遠,他們熟悉對方就像熟悉自己一樣,睜開眼就能把彼此眼角的眼屎看得一清二楚,曾經的新鮮感和激情,早在鍋碗瓢盆的撞擊聲中消耗殆盡。
四
春去夏來,隨著季節的更替,楊桃身上的冬衣換成春衣,又換成夏裝,衣服像樹葉一樣,從她身上一片片抖落,梅雨有個驚心動魄的發現:毫不起眼甚至有點雍腫的楊桃竟迎來了她最妖嬈的季節!她的妖嬈不是來自精心的打扮,衣飾對她來說是多余的,穿得越少,她身體的自然之美顯露得越多。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讓梅雨有莫名的酸溜溜的感覺,與楊桃凹凸有致的身姿相比,梅雨越發顯得一馬平川。梅雨是中學語文教師,她想,男人看女人,應該也是像讀文章一樣,不喜歡平平淡淡的。她搞不懂,這個自稱天生就是搞衛生的女人,那些粗糙的活計并沒有影響她的生長質量,反而把她打磨得既具山的堅韌,又有水的細致。
這個發現對梅雨是個不小的震憾。楊桃還是在六點半準時敲響梅雨家的門,現在,梅雨總是搶在路遠前面跑去開門,因為楊桃總是穿著一套薄薄的絲質睡衣來,她那睡衣的領子開得很低,露出白花花的一片胸脯,她彎腰換鞋那一瞬間的春光乍泄,是很可能讓某個男人流鼻血的。
楊桃是個節儉的女人,她現在不做工,一家人的開支全靠陶偉開挖機。她憐惜那個懸在半空中工作的男人,他那狹窄的工作室僅用一根鋼鐵支撐著,他甚至想伸個懶腰都不行,他的工作孤單、枯燥又機械,跟人聊聊天的機會都沒有。楊桃很少添新衣,在小區范圍內活動都是穿睡衣。她也不用化妝品,冬天皮膚干燥,她跟羊羊一起擦一塊錢一包的郁美凈,夏天就連郁美凈也免了。正因為這樣,她的妖嬈才讓梅雨酸溜溜。梅雨每天上班都要在鏡前忙碌半個小時,她的妝臺上,爽膚水、隔離霜、防曬霜、眼霜,瓶瓶罐罐一大堆,而她那張擦過各種霜的臉,也恰如霜打過一樣,白是白,卻沒有楊桃的紅潤和光澤。
楊桃的節儉讓梅雨到了崩潰的地步。有時梅雨會有點惡作劇地提醒楊桃,你這么省,將來給誰省的還不知道呢,哪個男人不偷腥,你就這么放心你家陶偉嗎,也不去他工地上探探班?楊桃笑著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非常堅定地說,不可能,你不知道,他跟女人講句話都要臉紅半天,而且,他不會花錢,不打牌不喝酒,所有生活用品衣服鞋襪都是我從家里買好讓他帶去,唯一花錢的地方是抽煙,也只抽四十多塊錢一條的硬盒白沙,也是我替他到批發部買了帶到工地上去,工地上包吃包住,所以他每個月的工資基本上是全部上交的。有一個月他花了兩百多塊錢還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老婆,這個月我請一幫工友吃了個便飯多花了一點。說這事時路遠也在,梅雨朝路遠直撇嘴,聽見了吧,聽見了吧!路遠說,這樣的男人我倒是從來沒有機會見識過,楊桃,下次他回來我請他喝兩杯,取取經!
這樣的話也就是說說而已,后來陶偉回來,路遠和梅雨都沒有請他的意思。梅雨認為,鄰居的關系還是處得不咸不淡的比較適度。
有一次楊桃急匆匆地跑到梅雨家來打電話,說她家的座機壞掉了。梅雨隱約聽她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跟陶偉講婆婆身體不舒服來城里檢查的事,心里很不高興,她家座機壞了,不還有手機嗎,怎么跑別人家來打長途電話,這錢不是省得很讓人瞧不起嗎!楊桃電話打完了,硬塞給梅雨五塊錢,那五塊錢濕濕的,被她一直捏在手心里,捏出了汗,原來她是早就準備好了要付梅雨電話費的,倒并不是成心到她家來揩油。梅雨當然說什么也不收,生氣是生氣,隔壁領居打個電話還收錢,說出去同樣讓人瞧不起。但楊桃鐵了心要給錢,說這錢你一定得收,因我手機好好的沒有壞,不給錢就成了占別人便宜了。但用手機打這個電話起碼得十五塊錢,一下子省了十塊,你說不是很劃算嗎?再說這個電話還真不方便在家里打,我婆婆是胃癌晚期,醫生都瞞著她的,我跟陶偉通話不能讓她聽見!
聽了這話梅雨的氣一下子消了,她對楊桃充滿了同情。陶偉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在外面工作,只有一個妹妹在鄉下跟老人一起住,現在老人從鄉下到城里一檢查,就查出了胃癌,還能讓她再回到鄉下去嗎!當然不能,這下子楊桃有苦頭吃了。
果然,梅雨家的門從此變得寂寞了,楊桃再沒有時間帶羊羊來串門,狗狗急得直掉眼淚,又不能帶他去羊羊家玩,病人需要安靜。梅雨買了點心水果去看望,那是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人,老是說胃里有個東西堵在那里,吃不下東西。為了讓老人吃點東西,楊桃買了個果汁機,把蘋果提子等水果去了皮,剔出籽,榨成果汁喂給婆婆喝。現在她每天除了接送羊羊上學,就是陪婆婆打針吃藥,變著法子做婆婆喜歡吃的東西。鄉下的親戚來看病人,去了一撥,又來一撥,有些親戚楊桃見都沒見過,她一律熱情款待,聽婆婆的吩咐,初次上門的都上街置辦一份回禮。
梅雨真地有點佩服楊桃了,她對婆家人的那份耐心是她沒辦法比的。路遠說,別說那陶偉還真有眼力,他當初可能就是看中了楊桃這一點呢,每個男人內心里都渴望找個賢惠懂事的女人做老婆。梅雨怎么聽都覺得這話帶了話外音,又不好發作。
五
就是在這樣艱難的時刻,楊桃也沒有想過要陶偉回來幫她分擔。偏偏這段時間天天艷陽高照,沒有一點要下雨的跡象。梅雨勸楊桃,讓陶偉請幾天假,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又不是哪一個人的娘,大家分擔著點,擔子就輕了。可楊桃說,陶偉的假請不起呢,請一天就是兩百塊。她不盼他回來幫她,倒是擔心他長期吃工地上的飯菜缺油少鹽營養不良。
放暑假了,梅雨跟學校幾個同事約好,帶家人一起去張家界玩。楊桃聽說了,比自己要去張家界還高興,準備了三個保溫瓶,油悶仔鴨,板栗蒸雞,麻辣魚干,楊桃說這三道菜都是陶偉愛吃的,那板栗還是去年風干了的,貯藏在冰箱里一直舍不得吃。梅雨對路遠直伸舌頭,拜托,我們這是去旅游,還是替楊桃去千里探夫啊。
說也奇怪,一伙人一到張家界就開始下雨,在家時楊桃已經跟陶偉說好,梅雨和路遠晚上給他送菜去。楊桃跟陶偉發信息聯系的時候,路遠還在一邊開玩笑說,你最好不要告訴他時間,我們去給你抓兩個活的回來。
因為下雨,梅雨和路遠決定放棄下午游金鞭溪,早點把菜給陶偉送過去,這三個罐子帶在身邊實在是個累贅。母親和狗狗留在酒店,梅雨和路遠打車往陶偉工地的方向趕過去,陶偉可能在睡午覺,手機關了。
二人找到工地,果然工地上靜悄悄的,那是一處高速公路的引路施工處,荒涼的黃土堆上孤零零的立著兩臺挖機,其中的一臺就屬于陶偉。工地旁邊不遠處有幾個工棚,和幾間稀稀散散的民居。梅雨和路遠撐著雨傘,朝一棟三層小樓走過去,那棟樓一樓的門面內,有一伙民工模樣的人在吆五喝六地打麻將。路遠問開挖機的陶偉住哪里,一個公鴨嗓音的中年漢子警惕地問,你是他什么人?路遠舉著手里的保溫瓶說,哥們,不是哥們能大老遠地給他送這個來嗎?公鴨嗓發出嘎嘎的笑聲,你那哥們現在不缺這口腥的呢!一伙人嘩地全笑了。
梅雨二人根據公鴨嗓的指點來到二樓,敲響了靠左邊的一間房門,路遠一邊敲門還一邊開玩笑,他媽的他老婆天天敲我家的門,沒想到今天我也來敲他的門了。一個聲音在里面答應,他媽的公鴨子,又來敲什么鬼,今天老子不想贏你的錢,你們自己玩吧。路遠成心跟他開玩笑,越發敲得狠了。門終于開了,陶偉穿著條褲衩把門開了一條縫,見是梅雨和路遠,臉刷地紅了又白,趕緊把門復又關上。梅雨耳尖,她聽見有個女人的聲音問,是誰——呀?后面一個呀字拖了個短音就被掐斷了,顯然是被捂住了嘴巴的結果。梅雨和路遠對望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路遠壓低聲音朝門內喊,陶偉,你給我穿好衣服出來,我有話跟你說!陶偉磨蹭了一會才打開門,囁嚅著說,你們,不是說晚上才來的嗎?梅雨掃了一眼陳設簡陋的房間,發現床上只有一條空調被橫臥在那里,她幾乎要懷疑自己剛才聽覺出了問題,但她馬上發現了衣帽架上掛著一只棕色的女式挎包,便斷定那女的已經把自己從床上轉移到了床下,那床是實木硬板床,底下藏個把女人是不成問題的,只要那女人不是太肥。
路遠把三個保溫瓶嘭地一聲摔在桌子上,一把抓住陶偉的衣領,作勢朝他臉上虛劈了兩巴掌,恨恨地道,可惜我不是你什么人,不然饒不了你!然后拉了梅雨快步下樓奔入雨中,身后又是一陣粗獷的大笑。
這晚,梅雨和路遠找到了久違的感覺,酒店房間里的那張雙人床倍受摧殘。在微弱的燈光下端詳著筋疲力盡后沉沉睡去的路遠,梅雨全身心都很放松,她想,這份美好感覺的回歸不僅僅是置換了場景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她從楊桃關于幸福的童話里找到了心理平衡。她想幸福無非就是一種想象,你的心往幸福的方向去想,心里就會充滿幸福感。
六
旅途中梅雨收到了陶偉的一條短信:梅老師,求求你不要告訴楊桃,我不想傷害她,你不知道遠離親人的日子簡直寂寞得讓人發瘋,你也許不會相信,在我們那伙人中,我還算表現最好的。
梅雨把短信給路遠看,說這是什么話,他自稱還是表現好的,不知那表現不好的又是什么樣子!路遠說,我們醫院的性病科有很多民工來看病,他說的表現好,可能是指這方面吧,聽說有的民工還包養經濟困難的在校女大學生,幾百元可以包月,每周一次,開挖機的屬于高級民工,有這種可能。梅雨嗔他,就你什么都知道!
再見到楊桃,梅雨說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生怕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會把她從幸福的夢里拉回到現實。她的心情是復雜的,她既同情楊桃,又有點幸災樂禍,她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有點笨頭笨腦,男人兩句甜言蜜語就把她騙得團團轉。她一度還曾羨慕過她,甚至因此而對自己缺乏激情的婚姻感到茫然,自己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怎么就只看現象看不到本質呢!這樣一想,她覺得自己也變得笨頭笨腦了。
楊桃的婆婆走到了生命的邊緣,她堅持要回到鄉下去,陶偉的兄弟姐妹都拖兒帶女從外面回來見老人最后一面,楊桃家里熱鬧了好幾天,然后復歸寧靜。陶偉也回來了,梅雨下班回來在樓道里遇到他,他十分尷尬地笑了一下,梅雨不知跟他說什么好,點點頭就擦身而過了。她聽見陶偉在她身后輕輕說了聲,謝謝你,梅老師。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往前走,梅雨家的敲門聲又在六點半準時響起來。忽有一天,羊羊用細瘦的胳膊獨個兒敲開了梅雨家的門,她哭著喊,梅阿姨,不好了,我媽媽出事了。梅雨心里一個激靈,只有一個念頭,楊桃知道陶偉的事了!梅雨以為楊桃不是吃了安眠藥就是割了手腕,第一動作是打開手機的開鎖鍵,準備隨時撥打急救電話,跑到她家一看,卻發現楊桃只是癡癡呆呆地坐在木地板上,正用左手一下一下地錘著地板。她臉上一片灰暗,那大片盛開的油菜花突然之間全部枯萎了。楊桃見到梅雨就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撲進她懷里失聲痛哭,她抽抽噎噎地哭喊,你說,這左手怎么會又一次贏了右手呢,怎么會呢!梅雨掰開她的兩只拳頭,只見右手心寫著離,左手心寫著不離。梅雨哭笑不得,這個傻女人,又在左手跟右手石頭剪刀布了,她怎么就不明白,這簡直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啊!
梅雨勸慰楊桃,左手贏了右手,說明左手比較能代表一個人真正的內心,你的內心深處,其實是不想跟他離婚的。事實上這事也并不一定要鬧到離婚的地步,他一時湖涂犯了錯,只要認錯態度好知錯能改咱就既往不咎吧,你說呢,楊桃!楊桃說,他倒是認錯態度好,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那女的是大學生呢,人家比我有文化,有水平,他的心早就到了別人身上,他給我的短信原來都是虛情假意,都是騙我的,他騙得我好苦,虧我還把他娘當成親娘一樣伺候了一場。梅雨說,大學生就稀罕啦,這樣見錢就賣的大學生,你以為能比街頭那些賤女人高貴到哪里去嗎,我建議你,還是跟他去工地吧,男人有時候也像孩子一樣,需要女人教他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楊桃瞪著黯淡無光的眼睛看著天花板,好像天塌地陷末日來臨。
梅雨奇怪,這個幸福得昏頭昏腦的女人,怎么就自己發現了那事呢。她問路遠,你沒有透露給她什么消息吧。路遠不屑一顧地說,關我屁事!梅雨自言自語,那床底下的女子還真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啊,現在的女大學生怎么這么墮落啊!路遠接腔說,所以說要窮養兒子富養女嘛,女孩子父母不給她足夠的錢花,她就自己想辦法去賺,什么辦法來錢最快就干什么。頓了一下又說,幸虧我們生的是兒子。
七
那以后楊桃很少到梅雨家來,兩家的來往日漸少了。開學之前梅雨去了一趟外地,回來后發現,402搬進了另外一戶人家,楊桃把房子出租了!這么大一件事楊桃居然事先沒有跟梅雨透過氣!梅雨打電話過去,楊桃的手機居然是停機狀態。梅雨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她從張家界回來沒有及時把真相告訴她,她生她的氣了嗎?不可能啊,那都是為了她好,難道她這么不明事理嗎!左思右想,梅雨得出結論,她和楊桃之間,其實并沒有多少友誼的成份,她們不過是普通的鄰居關系,是兩個玩得好的孩子的母親之間的一般交往,除此而已。隨著鄰居關系的解除,一切也就煙消云散了。路遠附和道,你這樣想就對了,她楊桃既然決定搬離這里,不跟你做鄰居了,告不告訴你梅雨又有什么關系呢!
兩年后,梅雨的妹妹生孩子,母親到妹妹家去幫忙帶孩子了。母親走了,很多事都要梅雨親自動手,她一天到晚不是忙工作,就是忙家務,弄得心力交瘁。路遠又笨手笨腳幫不上什么忙,他能把冬瓜連皮一起煮了。路遠說,去請個鐘點工吧,不要把我老婆累成黃臉婆了!梅雨橫他一眼,成了黃臉婆那不正好給了你理由嗎!嘴里雖這么說,心里卻也甜絲絲的。
母親走后,路遠提議讓狗狗單獨睡小床,開始孩子依戀大人,不肯一個人睡,慢慢也就習慣了。梅雨欣喜地發現,孩子不在他們中間,現在他們也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而且是富有抒情色彩的感嘆句,并不像以前那樣,留個空空的括號在那里。
這天梅雨來到“一心家政服務中心”,接待她的竟是楊桃,她的老公陶偉一臉謙恭地站在她的身后。楊桃高興地擁緊了梅雨,梅雨說,行啊你,我還以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楊桃像從前一樣燦爛地笑著,哪能呢,這不剛開業不久嗎,我正尋思著等忙完這陣再去敲你家的門呢!
楊桃告訴梅雨,那年楊桃一氣之下換了住所換了手機,斷絕了與陶偉的一切消息,決定好好懲罰一下那個負心漢,她在城西租了房子,一邊帶女兒上學一邊重操舊業干起了老本行,她想你陶偉除了能賺錢養家,對這個家就沒有過別的貢獻,我就不相信我不用你的錢養活不了我們娘兒倆,你不來找我們就此拉倒,四只腳的男人沒有兩只腳的男人遍地都是,你要來找我們就得拿出十二分的誠意來。陶偉聯系不上楊桃,開始還想她是一時負氣,后來打家里的座機居然是房客接的,這一驚非同小可,也不等下雨了,趕緊請了假從工地上跑回來。
一聽楊桃說起這些往事,陶偉就紅著臉走到一邊去了,這個男人看上去是那么靦腆,怪不得那時候楊桃那么自信。如今陶偉已不再背井離鄉去遠方的工地開挖機,他們夫妻現在一心一意經營這家家政服務公司,生意剛開張就相當火爆。她們互相傾訴著這兩年來生活里發生的一些事,仿佛她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什么隔閡。
其實,有一件事楊桃是永遠不會說出口的,就像當初梅雨從張家界回來,對她守口如瓶一樣。
陶偉的事,是路遠跟她講的。那天楊桃六點半準時敲開了梅雨家的門,得知梅雨跟母親到親戚家喝喜酒去了,只有路遠帶著狗狗在家,楊桃本想立即帶羊羊回去,但兩個小朋友舍不得剛見面就分開。趁狗狗和羊羊在客廳玩得忘乎所以,路遠把楊桃拉到一邊,說要告訴她兩件事。一個是陶偉的事,另一個呢,他說他每次打開門一看到楊桃,就想把她拉到臥室里去。這兩件事對楊桃影響深遠,第一件事讓她傷痛欲絕,而第二件事,最終使楊桃選擇了徹底離開梅雨和路遠的視線范圍。這一次選擇楊桃做得異常果斷,沒有用左手跟右手石頭剪刀布。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幸福,往往就像唇膏一樣,輕浮地沾在另一個人的嘴皮上。這是楊桃的切身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