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彎老村長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紙判決書。
水生起訴老村長之前,多次放出風,如果老村長張德北不公開給他道歉,就到法院告他。張德北說:“水生,你去吧!左臉皮揭了貼在右臉上,一半不要臉,一半臉皮厚。”開始,水生不想起訴老村長,老村長的兒子是省城的作家,水生爹活著時和老村長關系也比較鐵。但老村長的那一句話激得水生下不了臺,他第二天就到城里找了個律師,起訴了老村長。
老村長知道后,表面上裝著什么事也沒有,心里像打開了五味瓶。“六七十歲的老頭子了,還多嘴多舌地管那么多閑事干啥哩!”花腿娘一輩子沒有埋怨過丈夫,這次真忍不住了。“不是管得多,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張德北氣哼哼地說。“有什么看不下去的,你抓住了,還是看見了。這下可好了,水生到城里把你告了,舒坦了?”花腿娘有些哀怨地說。“什么我抓住了看見了,大街上的人誰不知道水生媳婦和小戴好上了?小戴把村里的沙坑承包給了水生。”“大街上的人都知道,沒有一個人當著水生面說的。你倒好,找來水生罵了一頓。”其實,花腿娘從省城回來第二天,就知道水生媳婦和村委會主任小戴相好了。這事是她告訴丈夫的,沒有想到,不到一個月,丈夫二百五似的找來水生罵了一頓。“他們不當面說,就是好人了?”張德北脖子一梗,斜眼看著妻子說。“現在,哪是讓好人活的世道,你認為是你當村長的年代?”花腿娘說完,嘆了一口氣。“無論人活到什么年代,也不能不顧禮義廉恥。”張德北說完,轉身出去了。
老村長離開村子近十年了。臨走時,村子里正舉行第一屆村委會主任換屆選舉!小戴先挑起頭,背著一筐煙四處活動著要當村委會主任。“不能讓這鱉犢子當,不是一個正經人。”村里好多人找張德北說。“為什么?小戴不是挺能折騰的嗎?城里開有大飯店,在村里先蓋了三層樓。再說,民主選舉嘛,群眾說了算。”張德北對來人說。“什么大飯店,就是‘雞窩’。聽回來的后生說,他的飯店里全靠小姐拉生意哩!再說……”張德北不想聽下去了,趕緊拿煙制止住了對方。干二十多年村長了,張德北真不想干了。等鄉長來找張德北參與村委會主任競選時,他和老伴躲到省城兒子那兒去了。開始,張德北只是想躲幾天,沒想到花腿娘剛到就生病子。等病好了,孫子又出生了。等老村長把孫子帶大到不用接送的時候,他自己在城里已經住得受不了了。
闊別數年,老村長回到村子里,第一個不適應是現在村里人吃飯也是在家關著門,各吃各的。他試著端著碗到街上蹲著吃了幾次,沒有幾個人響應。其次,現在一個村子里定親的成風了。以前,人們說“張王李趙不是人,一家還娶一家人”。老祖先在村子定了一個規矩,同村同姓的不能通婚,怎么連這一點規矩都守不住了?最讓老村長受不了的是,現在村里的人誰找誰幫忙干個活,都要付錢。一天八十塊,現拔現。以前,人窮得連吃的都沒有,人情也沒有薄到這份兒上呀!本來在城里就把煙戒了的張德北,又開始抽上了。
法院的傳票送來兩次了,張德北捂揉捂揉扔進煤爐子里了。三垛娘找老村長訴苦時,他正為這事煩心呢!“你說三垛,不是個東西呀!鄉里每個月六十塊錢的老人補貼,我攢了半年,他騎車帶著我領回來之后,一下子揣在自己兜里了。我要了幾次,十塊錢他都不給。說我有吃有喝的,要錢干啥!你說,人老了,有時嘴里沒味,想吃個什么東西都沒有一分錢。”三垛娘說著說著,擦起了眼淚。“他認為老人就是他們養的豬,只要不餓死就行?”張德北義憤填膺地說。“唉,現在的年輕人呀!”花腿娘嘆了一口氣,連忙給張德北使眼色。“三梅每次來了之后,三垛就讓小寶小靈到我屋里,像鬼子掃蕩一樣,你什么也放不住。”三垛娘越說越傷心。“這個鱉犢子,哪天我非狠狠地批他一頓不可。”張德北聽不下去了,丟下手中的鐵鍬,吸起了煙。“老嫂子,別生氣了。我這兒有三十塊錢,你先拿著花吧!”花腿娘看情形不對,一邊從身上掏錢,一邊瞅張德北,生怕他去找三垛。“我不要,國家給我的錢,親兒子還不讓花一分呢,我哪能要你們的錢?”三垛娘意識到花腿娘不想讓張德北管這事,在搪塞她,站起來走了。
一連幾天晚上,張德北都煩躁得不行,幾次要出門都被花腿娘攔住了。“你認為三垛是省油的燈呀!”“不省油又咋了,沒有見過這號東西。以前,什么東西都先盡著老人吃,現在倒好!”張德北有些凄然地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花腿娘說不過張德北,就是死攔住不讓他出門。許多事都出人意料,這兩天,正當張德北猶豫水生到法院告他的事給不給省城的兒子說時,德法急匆匆地找著他說:“三垛娘昨晚喝藥死了。”“這!”張德北的頭嗡一下子,像炸了一樣,手中的瓷缸子“啪”地掉在地上……張德北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像一頭受傷的獅子。花腿娘鎖住院子大門,把壓箱底的好酒拿出來,讓德法陪著他嘮嗑……三梅聽說娘喝藥死了,來靈前哭她屈死的娘時,被三垛抽了一個耳光說:“咱娘咋屈了!”兄妹兩個在家里吵了半天,沒有一個勸架的,村里好多人都在看三垛的笑話,看他怎么收場……
三垛用架子車拉著娘的尸體,在去埋的路上被張德北攔住了。“德北叔!”三垛開始很客氣。“三垛,你是不是就這樣像埋一條死狗一樣把你娘埋了?”張德北睜著布滿血絲的眼說。“德北叔,你也知道國家的政策,土葬不是現在管得嚴嗎!”“那就火葬?”“火葬最后還得這樣埋了。再說,我娘生前說過不讓火葬。”“你娘說的話,你什么時候聽過?”張德北不屑地說。“德北叔,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三垛語氣有些生硬地說。“沒什么意思,你不能這樣偷偷地把你娘埋了。”張德北也生硬地說。“是我娘,我想怎么埋就怎么埋。”三垛脖子上的青筋蹦起來了,擰著頭說。“你娘也不行,沒有王法了?”張德北猛睜大眼,大吼一聲。“吼個鬼,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三垛說著,拉著車子又往前走。
聽到張德北吼聲的人都出來了,路上一下子多了幾十人。“你娘活著的時候,國家給的老人補貼,你領回來后連十塊錢也不給她,死了,還這樣偷偷地埋了……”張德北想到三垛娘找他時的情景,怒不可遏地說。“還管別人的事呢,把自己的屁股先擦干凈再說吧。”人群中有人嘲笑著說。張德北扭頭一看,水生領著一個法院的人正洋洋自得。“你是張德北吧?”法院的人說。“是。”張德北有些輕蔑地回答。“你兩次沒有到庭,我們按缺席判決了張水生起訴你誹謗一案。這是判決書,請你簽收。”法院的人很客氣。“不收。”張德北頓時面紅耳赤。“不收,我算給你留置送達了。”法院的人說完,放下判決書走了。“張德北在沒有事實證據的情況下,誹謗水生及其愛人,給他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精神傷害。在被告缺席的情況下,本庭判決此案成立。張德北須向水生公開賠禮道歉,并賠償精神損失費六千元……”水生拿著法院的判決書,陰陽怪氣地念著。圍觀的人一陣子哄笑,包括三垛。
老村長張德北是在三垛娘被偷埋后的第三天死的,也是喝的農藥。按照張德北的遺愿,從省城回來的當作家的兒子經過多方協商,縣長特批給老村長一個風風光光的土葬。埋葬那天,村里的年輕人都在外打工,抬架都是請的外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