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她好像信佛、信道都有點,佛和道都是勸人向善的??磥砦覌鸾邮芰恕跋蛏啤钡娜松鷥r值觀,一輩子追求“善”。
我嬸一百歲了。
消息是老家侄子來電話時說的,并說家人準備在她生日那天,一塊兒吃個飯慶祝一下。
放下電話,多年前返鄉時她老人家坐在門外太陽下摳花(把棉花絮從殼里掏出來)的情景,浮現在眼前……這個在我心中定格的“勞動畫面”,正是我嬸的終生寫照。
我嬸十八歲時從湖北嫁到河南我們這個貧農之家,從此住在了四面環水,只有一座小石橋可以出入的小村子。記得一年冬天,一位舅舅趁農閑從湖北過來想接她回家看看。當時我叔身體不好,跟前還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護,她給哥哥一包棉花,說拿回去給母親做身棉衣,自己就不回去了。我看到舅舅走出小石橋時,一步三回頭,我嬸也拉著孩子站在河埂上眺望,直到舅舅消失在飄著雪花的小路上。之后,她再也沒回過娘家,也再沒離開過我們村子。她在城市工作的三個兒女曾多次接她進城孝敬,但她住不上半個月,就開始“生病”,不是腸胃不好,就是著急上火,兒女們只好把她送回村里。她回到村里,一聞到黑土地的氣息,一見到熟悉的村民,“病”也就好了。
我嬸身材中等偏上,稍胖,是“解放腳”(纏過小腳又放開)。印象中,她總是穿著深藍布衫,頭上搭著用來遮灰和擦汗的藍色毛巾,家里、地里的活兒都干,一年到頭,從沒閑過。我叔1955年病逝后,她憑著一雙手把七個孩子(四男三女)都拉扯大并培養成人。這期間,她所付出的辛勞難以用筆墨來形容,只有從民國戰亂和災害饑荒年代過來的人,才能體會得到。1960年,我們那個小村先后餓死了7個人。當時,我在南陽上學,一次回家,看到她也“瘦脫像”了,擔心她能不能“熬”下去,結果她還是堅強地挺過來了。事后她說,看著娃們還小,咋著也得活著。
記憶中,我嬸很愛喝“清湯寡水”的稀飯。玉米糝、紅薯面、小米粥、疙瘩湯一類稀飯不說,就是吃面條,她也是盛稀的。一大碗面條飯,里面并沒有幾根面條,基本上都是面湯加紅薯葉或芝麻葉、莧菜葉、油菜葉等,但她喝起來總是津津有味,而且一喝就是兩三碗。另外,她很愛吃玉米面餅和紅薯面饃,也喜歡吃蒸紅薯——常常連皮都不剝。如今,她仍然保持著這樣的飲食習慣。
我不知道我嬸是否打罵過自己的孩子,只知道她對我們兄弟和其他本家娃們都很好,不笑不說話,從沒起過高腔。我也沒有見她和妯娌們紅過臉,更沒有聽說過她和村上哪一家發生過爭執,有些比她晚一輩、年齡比我們大的孩子,甚至還敢跟她開玩笑——這在農村很不尋常。晚年她跟一個兒子過,聽說婆媳之間也發生過勺子碰碗的事,但她“過后不思量”,一如既往為家里操勞。
我嬸信仰啥,至今我也說不清。她喜吃素不殺生,逢年過節燒香磕頭;我叔病重時她請過巫婆跳大神,向神仙求過藥;1963年夏天發大水時,她跪在已經進水的屋子里求老天爺發慈悲。從這些現象中,我覺得她好像信佛、信道都有點,佛和道都是勸人向善的??磥砦覌鸾邮芰恕跋蛏啤钡娜松鷥r值觀,一輩子追求“善”。
我嬸一百歲了,聽侄子講,思維基本正常,生活也基本能自理,還能幫助家里干點力所能及的小活,我聽了很是高興。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不能回家參加她老人家的壽宴,就把記憶碎片連綴成文字,遙祝她老人家向120歲的高壽攀登。我想,這不僅是我——她其中一個侄子的愿望,也是家里所有后輩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