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滇西祿豐恐龍出土的群山里,有條由南向北往金沙江而去的龍川江,河水流經(jīng)的一段山勢陡然變得上下萬仞,山峰嵯峨。森林連綿的地界,河床鋪滿巨大的紅砂石,水枯露石,雨季沒岸,河水滔滔奔騰咆哮之勢,仿佛河底臥有蛟龍。果然不凡:這里的河灘石頭上有層白鹽,河中涌鹵泉,河兩岸山腳山澗冒鹵水,就因為這些咸鹵,催生了云南歷史上的稅賦巨擘——鹽都黑井小鎮(zhèn)。
黑井曾經(jīng)有五百年
是云南稅賦巨擘
這里地下涌泉冒出的鹽水,唐宋以前乃山野之物,由人自取?!逗诰洝匪d鹵鹽的發(fā)現(xiàn)者是黑牛,傳說唐代土著人放牧,牛群中有頭黑牛格外肥壯卻不知何故,待這頭牛走失去找,見黑牛舔處出鹵水,黑井之名就源于這個傳說。黑井最早掘井煮鹽的是土著人,元代才把黑井鹽的買賣經(jīng)營權收歸官府,設提舉鹽使司管理。明清兩代的黑井鹽經(jīng)營權,始終被省府掌控。
始于元,盛于明清,衰于民國的黑井鹽,繳納的鹽課賦稅大得令人不可思議:明代的時候占了云南全省總賦稅的67%,清代占了云南全省的50%,到民國20年(1931),還占云南全省賦稅的46%!如此這般“?!睔獾暮诰?,一定地大口眾了吧,它還是一樣令人吃驚:人口高峰時有三萬,現(xiàn)在一萬七八,三千戶人家,而地盤不過是河兩岸狹長的一條山溝。清康熙年間浙江山陰人沈懋價來黑井做鹽課提舉司提舉,六品官階,于任上纂訂《康熙黑鹽井志》,他在書中大發(fā)感嘆:觀云南“遠在天末”,視黑井“彈丸耳”,可是如此這般的彈丸之地,所上納的鹽稅,竟然“當云南地丁之半”。沈提舉任職十年,正值黑井鼎盛期,此前,黑井鹽稅占云南全省賦稅一半的歷史已有340多年,他卸任回鄉(xiāng)后,黑井鹽稅足可敵省的局面,又持續(xù)了200余年。
黑井鹽成為云南經(jīng)濟命脈的500多年里,鹽即是銀子,小鎮(zhèn)的富可想而知,所以百姓再窮,只要勤勞就有活路。鎮(zhèn)上苦力莫過于從井底背鹵水上來的背夫和從井口挑鹵水到煮鹽灶房的挑夫,他們一人干活,卻足夠養(yǎng)活全家。這還只是明錢的來路,暗錢有法規(guī)明令禁止買賣的“小鍋鹽”,只要敢買賣這種私鹽,黑井就遍地銀子,比如挑夫每日挑鹵水到灶房,在街巷的紅砂石板路上穿梭,路又窄,你來我往,鹵水多少會潑灑掉一些,石板路早已人行馬踏得坑坑洼洼,膽小的人只要不懶,把凹處積起的鹵水舀起來,積少成多,鍋里一煮就是鹽;還有灶戶家鹽灶邊的泥巴,鹵水倒進鍋時,難保不灑,天天被鹵水浸濕的泥巴,取來一熬,出來就是鹽巴,所以黑井人說“鹽灶邊泥巴都賣錢”,而膽大點的人獲取私鹽的辦法,多不勝數(shù),手工制鹽的整個過程中,要弄點咸鹵或白鹽,舉手之勞,百姓也就不管江山怎樣改姓,一味地安穩(wěn)度日。
黑井十三進士
黑井富而重教育,明洪武年間就設學政,大辦義學,規(guī)定不論官宦、鹽商、煮鹽灶戶、小商販還是農(nóng)戶,凡有兒子的人家,一子入學,允許背三個月的鹵水自煮自賣,錢不交公,不納稅;一家有三子入學,允許背一年鹵水以至學子“發(fā)學、發(fā)家、發(fā)財”為止。反之,每家有子,一子不入學,罰背鹵水三個月;三子不入學,罰背鹵水一年。在這樣令人羨慕的義務教育制度下,黑井這幾千戶人家的小鎮(zhèn),出過舉人,出了十二三位恩科進士,雖然只是皇帝恩賜,好歹算是進士,為黑井掙回些臉面,不讓外界說黑井只有銀子沒有文化。清道光年間,黑井姓劉的鹽商于文廟所在的錦繡坊街上建了宅院,到同治九年(1871),這家就出了位恩科進士,并刻“進士第”匾牌懸掛正堂,后人管這劉家院叫“進士院”。如今深居小巷的進士院雖是居民大雜院,但在門前佇立片刻,看看這道門臉沉穩(wěn)厚重、門頭雕刻簡約精細、開關了170多年的老門,就讓游人生出院中人寒窗苦讀、心懷鴻鵠之志的那點意思來,從而肅然起敬。
黑井恩科進士中,最有名氣的是進士院斜對面武家大院的武家。咸豐六年(1857)武繼祖獲恩科進士,皇帝御書“畫獲芳徽”匾額加以旌表。這道門里,不僅出了這位進士,還出了黑井“第一灶戶”的武維揚,他是三兄弟中最小的。父親在科舉考試中取得舉人頭名,他做鹽生意做成了黑井首富,卻沒有功名。武家在武維揚這一代最富的人手上,沒能再添位恩科進士或者捐個什么朝廷頒給的功名等等,可見黑井的恩科進士,雖然是沾祖上榮光捐父輩銀子,經(jīng)皇帝面試后恩賜給的功名,但也不是有錢就可以“恩賜”得個進士,還是有底線的。
鹽都大限時
康熙年間黑井的沈提舉來自沿海,他對黑井鹽取之不易頗有感觸:云南的鹽出于井,井鹽要汲取鹵水,取鹵有人工費,鹵水要煮,煮鹽要燒柴有“菹薪之費”,運鹽靠牲口,“挽運有牛馬之勞”,不像淮浙海鹽得之容易,“載于舡者徑庭”,用船就直接運到家了。黑井的鹽,井淺的,搖轱轆用大牛皮兜打鹵水,一次提取百十斤;多數(shù)的井深,有的深至80米,靠人下井背鹵。取上來的鹵水蓄在井口的蓄池里,濃度低的鹵水先在曬鹵臺上自然晾曬,再到灶房煮,濃度高的鹵水,挑夫直接擔到官府許可制鹽的作坊。大鐵鍋煎煮出的鹽成鍋型,打上灶主的名字,就是官家的“大鍋鹽”。黑井那500年間的八九十口井,一年四季一日不停地取鹵水煮鹽,停一天,賦稅少一截,小鎮(zhèn)上不知有多少的灶晝夜煎煮。灶邊整日青煙裊裊,致使小鎮(zhèn)上空形成不散的云,霧得龍川江如條“煙溪”,而煙溪不再時,缺的不是鹵,缺的是燒柴!人們砍樹煮鹽,只伐不種,到了民國時期,黑井一帶以及接界地山林已被砍光,“舉目禿然,四周皆空”,于是,柴價一年比一年貴,終于扼住了黑井鹽的喉嚨,致使云南“鹽財政”大受影響。1933年,鹽運使張沖提出把與黑井山脈相連的元永井等井的鹵水,引到煤礦豐富的一平浪,就地取煤煮鹽,原本30元柴薪費煮100斤鹽,用煤只需6角錢。幾年后一平浪規(guī)模化生產(chǎn)食鹽,終結了黑井鹽都的歷史,最后還在汲鹵的64口井被封存,鹵泉重歸它千年前的寂靜。
井一封,小鎮(zhèn)唯一的財源徹底斷掉,500年富可敵省的歷史戛然而止,就因為這樣,黑井不是在慢慢衰退過程中消耗殆盡,而是突然停下來了,興盛時期的規(guī)模得以完好保存下來。黑井無力改變自身命運,蟄伏在了龍川江峽谷里,今人探訪時,能夠輕而易舉在它原汁原味的歷史風塵中,找到傷逝的醉意和舊時家園的溫馨。
鹽都消失后,黑井
在文化中永恒
黑井在元代正式筑城,形成市鎮(zhèn)格局,現(xiàn)在保持有四街、六坊、十六條巷的框架。小鎮(zhèn)有城無城墻,前臨水,背貼山崖,險峻高聳如兩道屏障,只需在鎮(zhèn)的南北兩端設柵,一夫當關,萬人莫行,所以山川為城墻。小鎮(zhèn)地面窄溜溜一條,街也就窄而長,一律由南向北,直進直出。街之間有巷道溝通,十幾步一條巷,四通八達。街巷兩邊全是鱗次櫛比的明清建筑,道全是馬幫路,僅容人行馬過。步入城,經(jīng)“節(jié)孝總坊”牌樓下過,沿街望去,一樓一底,一門一窗一鋪臺,往門里瞧,屋子有后門,那門里有小天井。臨街樓頭,雖然窗板緊閉,瓦檐草總不負人,是季節(jié)時開著粉紅的花,枯了時還筆直地齊生生站著。拐進巷,巷短而彎曲,石墻夾道,墻上爬著的藤蔓恣意生長。每道石墻開個石砌小窗,且高高地開在瓦檐下,有時飄出一絲響聲,不知怎樣地令人遐想。短巷長街一路地看,還沒看夠,腳下的路就要出城了。這是個小得袖珍、散步就走完的鎮(zhèn),所以雖然小鎮(zhèn)背后有成昆鐵路經(jīng)過,慢速火車也停靠片刻,公路直接通到了小鎮(zhèn)面前,黑井依然是座步行之鎮(zhèn)。
小鎮(zhèn)沒落下來不到百年,每個角落里若隱若現(xiàn)著逝去殷實時光的氤氳,貞節(jié)牌坊外河東岸的上武家大院、小鎮(zhèn)中心利潤坊的王家大院、錦繡坊文廟街的下武家大院等幾座供游客食宿的民居建筑,記下了“煙溪”時代榮華富貴往事。
出街巷,無論沿哪條道上山,都能走到新修復的古剎廟宇門口,或者走到斷垣殘壁、草叢里伏著的殘缺石雕文物前,或者走到石雕隆重的墓地,黑井鼎盛時期,仿佛漸自浮來眼際,耳畔隱約聞得舊時的朝暮鐘聲,半空磬音。
黑井山上河里遍處皆是的紅砂石,被當?shù)厝擞脕砥龅缆?、砌鹽井、砌民居和廟堂、砌墓穴,還打制石磨,最使人想不到的是做浴盆。這石頭沒什么特別,再打磨也黯然,而這正好吻合上了那一去不復返的白銀時光,石頭淡紅的顏色也仿佛是那些歲月留下的余色,讓人覺得頗有些意味深長。
當然,黑井街巷間最特別的還是鹽井遺址。如今對游人開放的井,鹵水依然旺,有的滿到井口,伸手就可以捧起來,井旁巨大的蓄鹵池里,一樣蓄滿了鹽水。遺址上還留有幾處梯田臺地一樣的曬鹽臺和一間百十平方米的煮鹽灶房。游人可以操勺,煎煮咸鹽,仿古人為自己所制的鹽取名,刻寫于鹽上,等到離開黑井時,不僅知道了山里的井鹽如何制成,身邊還有自己冠名、掌中玩物般的黑井鹽。
富貴浮云散去后,鹽都消失了,而鹽都500年間一點點沉積下來的那點兒文化,卻在黑井的石頭泥土里悄然生根,以至于成為一座獨一無二的小鎮(zhèn),有了“全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資格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