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11月7日,我正在參加作協組織的紹興采風,手機響了,一看,是華宇清教授的手機打來的,但聲音卻不是他的。因車上人聲嘈雜,我無法聽清對方的每句話,只是隱約聽到“今天剛辦完他的后事”。我怕聽錯了什么,不敢多問,而游覽的興趣一下子消失,水鄉景色頓時蒙上一片陰云。
當日回到家里,急忙上網查詢,終于在浙江大學網站上見到訃告:
中國共產黨黨員,原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省比較文學與外國文學學會顧問、杭州市亞太文化研究會會長華宇清先生,因突發腦溢血,醫治無效,于2009年11月2日下午2時55分逝世,享年72歲。
一
在我的印象中,華宇清教授是個從不擺出大學教授架子的知識分子,他真誠待人,和藹可親,笑容可掬,謙遜低調。他敬畏學問,一絲不茍;獎掖后進,不遺余力。在他的眼里,只有可敬的長者、可愛的學生,只要人家有一點長處,就予以肯定和表揚,從無惡言厲色的時候。
我與華教授相識于1984年。當年,我正在一所中學任代課教師,業余編寫《慈溪書話》和《三北名人錄》。當時的大學教授,在人們的心目中是何等的人物,簡直是學問和真理的化身!當知道杭大教授華宇清先生是慈溪老鄉時,20歲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給他寫信,征集他的材料。華先生很快給了回信——
童銀舫同志:
您好!
收到您的信,十分高興!您在教學之余,還研究地方文史,并已取得了不少成果,這是要向您祝賀的。
《金果小枝》,手頭已無書,待再版后,一定給您寄上一本。明年還有三本書可出版,到時也一定贈送。
編撰《慈溪名人傳》很好,但我不算名人,可不必考慮。
近日正籌備全國性的討論會,實在忙,恐您掛念,先給您寄上一信,待后我們詳談吧!
祝好!
華宇清
1984.10.3.晚
這是華先生給我的第一封信,筆跡秀麗端謹,語言樸實又謙遜,竟然一連用了七個“您”字,讓我終身難忘,并且影響我以后的處事態度。
1985年,我和本縣幾位文學青年組織了一個文學社團——七葉詩社,斗膽聘請了慈溪籍的三位文學家作為詩社的名譽社長和顧問,名譽社長是崇壽鎮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外文系教授、“九葉詩人”袁可嘉先生;兩位顧問,一位是鳴鶴鎮人、北京圖書館研究員、版本學家、詩人路工先生,另一位是白沙鎮人、杭州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外國文學專家華宇清先生。華先生十分支持我們的詩社,1985年12月14日,他在來信中說:
印度詩人泰戈爾說:“果實的事業是尊貴的,花的事業是甜美的,但是讓我做葉的事業吧,葉是謙遜地專心地垂著綠蔭的。”你們成立七葉詩社,就是做葉的事業,一片片小小的綠葉,它植根在肥沃的土壤上,必將以它的生命的光輝,啟示著人們為著崇高的事業而奮斗!
袁可嘉先生是老九葉詩社的著名詩人,他任您們的名譽社長,這是非常理想的,在他的鼓勵和關懷下,您們的詩社一定會很快的發展。他最近來信,對您們的詩社非常關心,說“此事關系培養新生力量”,他是樂意擔任名譽社長的。路工先生擔任您們的顧問也很合適,至于要我擔任顧問,實在不敢當,但我一定支持您們!
今寄上《金果小枝》上冊,贈給詩社的同志們!
1986年10月24日,他又專門來信:
您們寄來的七葉詩刊都收到,我每期都讀了。詩友們的詩,感情都很真實,有不少詩寫得很清新。從近幾期的詩歌看,詩人們的進步很快,詩歌的思想傾向更健康了,正如黃江風、黃梅峰在第十期編后語中所說:“值得慶喜的是,詩友們都從花草叢中走來,跑到太陽下沐浴了,朝著大海的波濤拼進了。”
我很希望有機會和詩友們見見面,大家一起交流思想,談論詩歌欣賞和創作。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詩社在受到經費毫無保障(完全自費)、聯系方式落后和成員意見不一等制約下,勉強維持了一年光景,編印了十一期社刊,終于不了了之。現在想來,我除了感激袁可嘉、路工和華宇清先生三位鄉賢前輩的無私幫助,也為我們的幼稚無能、半途而廢而深感愧疚和惋惜!
二
我不懂外國文學,無法對華宇清教授在外國文學研究上的成果進行評述。但他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出版的《金果小枝》一書,卻是當時廣大文學愛好者夢寐以求、千方百計借閱傳抄的一部熱門書。這部書初版于1982年12月,大約在次年春上市,初版為平裝本,印數26500冊,但一上架就被爭購一空,1985年重印時,又出版了精裝本。本書的副題為《外國歷代著名短詩欣賞》,共收了33個國家100多位作家的詩500余首。“所選的短詩,大部分是特請著名翻譯家、專家、教授從各語種的原文選譯的”(《金果小枝》后記),華先生自己也翻譯了一些。書中除了對各國不同時期、不同流派、不同風格的作家作了簡要的介紹外,他對每首詩都以“隨感”的形式作了簡析,往往一語中的,給讀者以點撥和啟發。華教授的老師、著名學者孫席珍教授在序中稱本書“破除了門戶之見,不拘一格,見好花便予采擷,見佳果隨即拾取,看來意在使讀者開拓眼界,一嘗新味,我認為這也不失為本書的一個特色”。
我每次拜訪華教授,他總是跟我談泰戈爾,他說泰戈爾是亞洲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亞洲第一個受世界公認的學者,泰戈爾作為中印文化民間使者,對中印文化的民間交流起到了重要作用。有一次,華教授特別興奮,說他的一部學術專著《真實與神秘——泰戈爾研究》即將出版,另一部《泰戈爾傳》也將在臺灣出版。他還談了中國古代著名思想家老子對泰戈爾哲學體系的影響。
我陸續收到華教授編的有關泰戈爾的書。如《泰戈爾散文詩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吉檀迦利——泰戈爾散文詩選》(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泰戈爾詩歌精選》(北岳文藝出版社,1994)、《泰戈爾詩選(導讀版)》(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等,有的還有精裝本、豪華本。他在信中還說將出版《泰戈爾研究論文集》、《泰戈爾中短篇小說精選》,翻譯《泰戈爾自敘》,成為一個系列。他的這些著作中,《泰戈爾散文詩全集》獲第一屆全國優秀外國文學獎和第五屆全國圖書“金鑰匙”獎。
三
華宇清教授甘于寂寞,一心撲在學術上,不愿張揚,更不屑炒作。1994年12月9日,他在信中說:“在學術上要搞出一個體系是很難的,我正在努力。我只想默默地工作,不想宣傳。因為與老一輩專家如袁可嘉、季羨林等是不能比的,我非常欽佩他們,我們的功底與他們差得太遠,所以只有老老實實地學習才好。”當時他已是杭州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全國有名的外國文學專家了。
記得2002年6月,華教授在回鄉為他的89歲老母建造新居時曾破例接受家鄉媒體《慈溪日報》的采訪,但他照例不談自己的學術研究,只談家鄉的變化、童年的往事和對朋友的思念、對老母的孝心,害得記者花了不少精力搜集他的材料和著作,然后寫成《不愿張揚的華宇清教授》公諸報端。記者在文中說:“雖然華教授學術成果累累,但家鄉并沒有很多人知曉,這是因為他不愿張揚,喜歡低調自己。他不喜歡記者采訪他,也不愿媒體宣傳他,但他喜歡跟晚輩交流。他從不擺架子,總喜歡以誠相待,以朋友的身份和人交談。他是位謙虛、熱情、和善又風趣的老人。他思路敏捷,語言跳躍飛快,往往在說甲的時候,又說到了乙,然后又延伸到丙,和他在一起,總讓人受益匪淺又讓人快樂無窮。”記得那天他來我的書齋,直夸我的書比他還多,說一個人能坐擁書城,寵辱皆忘,是人生一大快事。同時,能有幾個志趣相同的朋友相往來,談天說文,交流讀書心得,彼此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未經此道者,難以體會,所以更顯得珍貴。
華教授極重鄉情、人情、友情,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人,無論是同事、學生還是素不相識的讀者,他總是熱情相待,有求必應。他曾在家里設宴招待我,甚至他回家鄉時與學生、親友相聚時,也是他掏腰包作東,弄得我們很不好意思。有一次——1998年3月15日,他來慈溪講課——輔導外國文學,附近幾個縣市的電大自大考生都慕名前來,課堂坐了好幾百人,連走廊都擠滿了。他操著家鄉的口音,連續講了三個多小時,把課程重點都羅了一遍。據說效果極佳,許多考生后來都取得了滿意的成績。那天中午,他回絕了主辦單位的宴請,叫了幾個學生、朋友聚餐,事先申明由他買單,反客為主,其樂融融。
往事如煙,音容宛在。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位和善如彌勒,爽朗似大俠,知識淵博,謙虛內斂的長者、學人突然離去,他沒能來得及從容整理完成《華宇清文集》,甚至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泰戈爾《飛鳥集》云:“生如夏花之絢爛,逝如秋葉之靜美。”這或許可以用在他的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