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展,它們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命令一種
公元前258年,秦國進兵趙國的都城邯鄲。當時趙國的長平軍剛剛為秦所破,已無力自保,遂向有姻親關系的魏國求救,但是魏王因畏懼秦國而不愿出兵。魏國公子信陵君意識到唇亡而齒寒的道理,執意救趙。他請求曾受過自己恩惠的魏王寵妃盜出兵符。竊符成功之后,信陵君到達魏軍駐扎的鄴地,向當時執掌軍隊的晉鄙發布假命令,晉鄙驗明符是真的,但是仍對其命令有所懷疑,不愿聽令。于是信陵君的手下朱亥不得已只好將晉鄙殺死,讓命令得以實行。信陵君遂率大軍迎救趙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信陵君竊符救趙”的典故。
這個故事生動說明了古代“符”與“令”之間的關系。即有符,才可有令。那么,何謂“符”?符的本義是“信”的意思,即真的、的確是。古代的符,如“兵符”,有竹制的,也有玉制的,它可以一分為二,兩塊符可以合在一起,即“符合”。施令者和受令者各執一塊,以此驗證命令的真偽。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符”的種種都是為了保障“令”的實施與執行而存在的。
“令”字在甲骨文里就存在了。其字形是上下結構,上面是三角形,下面是一個面朝左而跪坐的人。上面的部分像是屋頂或傘蓋,下面的部分像是人在接受命令。金文的結構和甲骨文差不多,下面象征接受命令的人,惟妙惟肖。后來,由于字型的演變,到了楷書形體之后,基本看不出屋下的“人”形了。由此不難知道,令的本義就是命令。《詩經·齊風·東方未明》云,“倒之顛之,自公令之”,意思是從公侯那里發來的命令讓我累得快要顛倒了。
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在甲骨文中,“命”和“令”是同一個字,只是到了金文,左下角才多了個“口”字,表示用口發布命令。命的本義也是命令,所以在先秦很多古籍之中,“令”和“命”是一個意思,如《中庸》云“天命之謂性”,朱熹解釋說:“命,猶令也。”命和令古義相同,是現在的詞語“命令”能夠成立的根源。
由命令一詞衍生出來的“令”有很多種,如軍令、法令、號令、政令,等等,這些令都是由人發布的,由下級或百姓去遵守執行。然而有一種特殊的令,卻是連天子也要聽從的。因為只有順應這種令,國家才會昌盛;如果違背這種令,江山都有可能易主。這種特殊的令,就是月令。
生養之政
什么是月令?
如果直譯,就是每個月來自自然、四時節氣的命令。一年有四季,一季有三月,月月都有自己的征候,那么人事活動就要聽令于這種征候了。這是農耕社會的產物,其主體思想在于遵循自然,順應萬物生老病死的生養規律。這種思想在戰國時代融會結晶成一篇著作《月令》。漢初,儒家把它收入《禮記》之中,成為儒家的經典,所謂“因天時,制人事,順陰陽,奉四時,郊氣物,行王政”。民間生產和統治者頒布政令,都要順應這種規律。月令可以說是古人為了達到天人合一理想境界的產物,它對古代帝王的統治影響極大。它是怎樣影響為政之道的?史上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清代至雍正朝開始,就實行秘密立儲的方式。這是為了避免康熙時各皇子爭奪皇位而兄弟殘殺的局面再次發生。然而皇儲之爭并不會因為立儲方式的改變而消失。到了道光的時候,他也為選立皇儲而費了一番心思。從心底講,他比較鐘愛六阿哥奕忻,奕忻勇武、聰慧,各方面條件都優于其他皇子們。然而四阿哥奕詝卻是在世的最長子,立長也是封建帝國立儲的一個重要標準。對此,道光皇帝頗為猶豫。然而一次偶然的狩獵事件卻讓道光最終敲定了人選。
那是一個春季的一天,道光突然傳話各皇子南院狩獵。滿人尚武,道光除了想看看各皇子的勇武程度,還意在教導他們不可忘本。狩獵結束之后,大家各有收獲,其中以奕忻的獵物最多,惟獨奕詝兩手空空。道光覺得奇怪,詢問原因。奕詝回答說:“時方春和,鳥獸孕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且不想以弓馬一技之長,與諸兄弟爭高低。”奕詝的這番話馬上讓道光折服了,奕詝小小年紀就有這等仁見,還怕將來治理不好江山嗎?于是道光心里默默定下了皇儲人選。然而,道光不知道的是,奕詝并沒有此等智慧,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由他的老師杜受田所授。杜受田利用的就是道光所看重的這種順應天時的帝王之道。
關于春季,《禮記·月令》是這樣記載的,“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鴻雁來”,“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此時為天地自然生養萬物之時。為政者若順應時令,應“命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糜,毋卵”,“不可以稱兵”。而春圍狩獵與此種天時思想是相沖突的,道光欣喜的正是奕詝能悟出這一點。
作為一個“以農為本”的大國,皇帝歷來重視農桑之事。春天是生產之月,于是就有了皇帝春耕的傳統,以示重農勸稼,祈盼豐年,這便是所謂“親耕”。儒家經典《谷梁傳》便有“天子親耕以共粢(谷物的意思)盛,王后親蠶以共祭服”的記載,所以西周之時就有“親耕”的傳統了。春秋之后,不復周禮,親耕也因此廢棄,至漢文帝時才得以恢復,后歷代帝王均有效法。
帝王之中尤以漢文帝、唐太宗和清康熙最為推崇“親耕”傳統,而他們也恰恰均是歷史上有名的賢主。據清代《內務府奉宸苑則例·中海事宜》記載,“每年,皇上于豐澤園后演行耕藉禮,種旱地一畝三分”,此記載講的就是清帝在豐澤園中親耕的事情。而“一畝三分地”經過演變,也成了我們現在的一句俗語“你就只在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其意味與當時已經全然不同了。
死殺之治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是月令的基本原則,并賦予了春夏秋冬四季以天的生、長、殺、藏之道。在秋季,天地萬物蕭索肅殺。《月令》說秋季“霜始降,則百工休”,這個時候,田野中的耕耘結束了,此時可以狩獵殺生,砍伐森林,行收獲之事。因此,在秋季除了可以獵殺動物,帝王也可以處決犯人,即所謂“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到了這個季節,該殺的人、該結的訴訟都可以結了。這種在刑法上也講究順應時令的思想,即所謂“司法時令”,后來它成為歷代沿用的一個司法傳統。
在我國古代,封建帝王為了使自己皇朝能千秋萬代永存,以表明其“天子”之尊的合法性,都講究順應天意,從而達到標榜“仁政”,體現親民、愛民形象的目的。春夏為生養之季,陽氣旺盛,此時誅殺便是逆天而行,非帝王之道。而秋冬萬物蕭瑟,可以行殺戮,這才是順天行事。“司法時令”的制度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
“秋冬行刑”的制度從漢代開始穩定成型。秦朝時期,為政者采用法家思想,任刑而治,行刑不受季節和時間的限制。因此有“秦為虐政,四時行刑”之說。實行“四時行刑”的除了秦皇,還有王莽。王莽在地皇元年下書:“方出軍行師,敢有趨讙犯法者,輒論斬,毋須時,盡歲止。”“于是春夏斬人都市,百姓震懼,道路以目。”王莽違反時令行刑,被后人認為是他垮臺的原因之一。隗囂歷數王莽的罪過時,其中有一條便是“除順時之法”。鄧晨也曾對光武帝劉秀說過:“王莽悖暴,此天亡之時也。”由此可見,秋冬之外的時間行刑,被古人認為是一種暴虐的象征。
帝王違背時令而斷獄行刑的,會受到詬病。隋文帝有一次盛怒要行誅殺,然而此時是六月,大理少卿趙綽勸他不可在春夏殺人。隋文帝說,六月雖然是生長之月,但老天也會打雷閃電。既然老天在炎夏可以發怒,我則天而行,有何不可呢?于是堅持殺戮。后人評價說:“雷霆未嘗殺物,隋文帝則取雷霆,而乘怒殺人,其違天多矣。”并把這看作是對隋朝政權過早夭亡的表征。
帝王違背時令會受詬病,而臣子如果不順應時令,則會受到處罰了。漢元帝時,司隸校尉諸葛豐就因為在春夏辦了犯人,而遭至許多人非議。后來,元帝下詔,將諸葛豐免為庶人,其中的一個罪狀就是“不順四時”。
可見,順應時令在古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風調雨順則五谷豐登,水澇旱災則百姓流離失所,氣候直接影響人的生存,所以人一直對“天”心存敬畏,順應時令,禮法自然,被儒家奉為基本的行為準則,成為帝王的為政之道。進入現代社會以后,人們不再簡單地靠天吃飯,時令的影響已經降低,但是時令之中所包涵的關于人的行為與自然生態之間關系的命題,蘊涵著古人天人合一的哲思,將代代傳承,永遠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