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飛

陳力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黑龍江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和復旦大學作家班。在《小說選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文學報刊發表作品3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平民百姓》《非常鄰里》，小小說集《不朽的情人》《贏你一生》《爸爸，我是卡拉》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選入各種版本，多次被選刊轉載，部分作品在國外發表。

從好再來酒館出來，谷稗子喝得幾乎不省人事，走路趔趔趄趄，左腿右腿摽麻花，一路扭秧歌，西北風一吹，更是慌不擇路，手扶一根電線桿，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吐后才發現，他把一腔污穢，都吐在了腳下的一個櫻桃筐里。筐旁坐著一個女人，正吃燒餅，吃驚地看著他，滿筐的“紅”變成黃時，頓時眼里汪起了淚。

谷稗子再醉也知道自己惹了禍，她抹著嘴巴，挑著睜不開的眼皮，不耐煩地叨咕，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就一筐櫻桃嗎？又不能買汽車，又不能買嫁妝，有什么了得？說著想走。女人爬過去死死拉住他的褲角。女人說，你不能走，你得賠我，這是用來喪葬的錢。

喪葬？谷稗子停下了，他說，你以為是小貓小狗啊，一筐櫻桃夠喪葬？騙誰呢？又想走。女人見拉不住他，跪在地上哭出了聲。大街上已有行人向這里頻頻觀望。谷稗子摸了摸兜，沒有錢，錢都讓他買酒喝了，但看到女人拼死拼活的樣兒，他的酒醒了一半，覺得是有愧于人家。人家招你惹你了？你憑什么禍害人家的櫻桃！這樣一想口氣就軟了下來，說，那你等著啊，我去前邊的取款機給你取款。

他在前邊手舞足蹈地走，女人在后面跟著，卻沒忘記拎著她那一筐櫻桃。幾只蒼蠅跟了上來，直往筐里谷稗子吐出的污物上盯。谷稗子回過頭說，你丟不丟人啊？弄得滿大街蒼蠅蚊子都來報到，又不是蝴蝶，蝴蝶才不喜歡你的紅櫻桃呢。女人沒聽他的，依舊拎著櫻桃，依舊抹著眼淚，依舊寸步不離地跟著這個醉鬼。

取款機是建行的，在戶外，谷稗子站在它前面往里放卡，他的眼模糊，手就沒準兒，卡也像故意和他找麻煩，如安了彈簧，放里吐出來，又放里又吐出來。谷稗子就說，你嘴大呀，吐啊吐的，不守規矩，你不就會跑嗎？讓你跑，讓你跑，讓你跟野男人跑。一陣亂捅，把卡弄進去了。那卡也像聽懂了谷稗子的話，再也不吐了，老老實實地像填在灶門里的柴，嗞啦啦操作上了。過了一會兒，一張百元大鈔出來。

谷稗子拿著錢，回頭看女人在臺階下等著，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就對女人說，沒有小的了，這是最小的，最大的是一千的，你沒見過，可這最小的買你一筐櫻桃我也虧呀。女人摸著兜，想看自己能不能有錢找開，可是她在兜里掏了半天，只掏出幾團皺巴巴的餐巾紙，沒有一張錢。谷稗子說，看把你笨的，這事有那么難嗎？天下的事，都是讓女人弄難的。說著把一張錢一撕兩半，遞給女人一半，自己揣起一半。走出好幾步了，又回頭對發愣的女人說，想要另一半，給我送去一筐。說著抬手指著不遠處的小區，2棟2單202室，全是2。又拍拍胸脯，我也是2，記住了吧？

這是奇遇。旁邊看熱鬧的人也都覺得這是奇遇。但是還有一樁事比這還奇，奇得谷稗子自己都目瞪口呆。

這要從谷稗子的家庭說起。谷稗子離婚了，春起的時候媳婦有了外遇。人一有外遇，做什么都沒心思，帶孩子沒心思，做飯沒心思，床事更沒心思，大眼睛瞪著房頂，任谷稗子一個人在她身上瞎鼓叨，倒是把自己收拾得鮮鮮亮亮，內衣內褲比外衣外褲還高檔，好像她是俄羅斯套娃，里面外面一樣講究。發現這一點，谷稗子眼里開始不揉沙子了，大不了魚死網破，綠帽子是萬萬不能戴。離婚時女兒歸了他。谷稗子從法院把女兒抱回時，女兒是熟睡的，老老實實貼著他的熱胸膛，溫順得像個服服帖帖的小貓。可是醒來就不一樣了，醒來由小貓一躍變成了老虎，對谷稗子又蹬又撓，又撕又咬，儼然他不是爸爸，是陌生人，是馬上要把她拐走的強盜，任谷稗子怎么哄，怎么嚇唬，怎么一聲聲小姑奶地叫著，哭聲就是一浪比一浪高。

女人就是在這一刻邁進2棟2單202室的，她是來給谷稗子送櫻桃的，斷不是向他要那一半錢來的。有人告訴她，一半錢到銀行也能換五十元，不換五十也能換二十五元，而她那筐櫻桃也就值三十元。女人為人實在，不想占別人便宜，就決定再給他送一筐。

那天所有的門對女人都是敞開的，小區的刷卡門臨時出了故障，女人一拉就開了；單元門不知是誰用磚頭掩上，驅趕樓道里的潮濕味；谷稗子家的防盜門也開著的，他正憤怒地指著門外，對大哭不止的女兒吼，你走，有本事自己走，找你那死媽去！

谷稗子的話音剛落，抬著的手還沒放下來，一筐紅櫻桃像太陽一樣出現了，再一看是女人挎著籃子站在門外看著他發愣。也許是紅櫻桃吸引了女兒，也許是女人溫和的態度吸引了女兒，女兒停止了哭泣，也看著門外的女人。那天女人穿著件深藍色帶白色小花的短袖衫，小花拇指大，一朵一朵，清晰醒目，櫻桃四周露著嫩嫩的綠草，站在門外，像剛從地里長出來的莊稼一樣新鮮。

女人沒有進屋，她只邁進一只腳，腳踩在踏墊上，最大限度地把籃子放進谷稗子的房廳，其實是放在滿臉鼻涕淚的女兒面前，對谷稗子說，給孩子洗點吧，小孩子最愛吃這個了。說完，退出門，轉身下樓。可她還沒邁下兩級臺階，屋中的孩子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且比剛才哭得更厲害了。谷稗子見狀，忽然歇斯底里地奔向門口，向著女人吼道，你走什么？能來就別走，你想讓她哭死啊？

谷稗子不講理了，他憤怒了，這世界誰都對不起他，他有理由對任何人大發雷霆，此時哭聲不止的孩子讓他徹底地失掉了理智。

女人聽了他的話停下了，只遲疑一下，就又回到了谷稗子家的門前。孩子見到她果然不哭了，她望著女人抽泣著。片刻，忽然張起兩只小手，向女人顫顫著奔來。孩子剛一周歲多點，走路還不利索，一溜小跑般，但她的意思女人看懂了，她是想讓她抱抱她。女人顧不得多想，顧不得換鞋，一步跨進來，蹲下身，抱起她，又從兜里掏出餐巾紙，為孩子擦淚。孩子也讓她擦，老老實實的不哭了，待女人在她擦干凈的臉上親一口時，她忽然伸出兩只麻稈似的小胳膊，緊緊摟住女人的脖子，趴在她的肩頭，細細去摸女人衣服上的小花，藍底白花，一簇簇，茂盛芬芳。她摸得很仔細，像數星星一樣，隨時都可能把它們一顆顆摘下來，戴在她稀疏柔軟的頭發上。

說起來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現在女人成了谷稗子的媳婦，并且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劉燈盞。劉燈盞三年前挎著櫻桃來，回去為亡夫燒完了七期，就又回到了谷稗子身邊，成為女兒谷樂樂的媽媽。樂樂不再哭鬧了，谷稗子也不再發愁了，日子像充滿氣的皮筏子，又開始亦步亦趨地向前了。谷稗子有事喚這個新來的成員時，一口一個燈盞地叫得親切。比如坐在雪白的便池上，會說，燈盞，你把手紙遞給我；吃餃子淡了一些時會說，燈盞，給我拿點醬油來。女兒谷樂樂一直以為她是媽媽，一直叫她燈盞媽媽，聽燈盞給她講老虎和山羊的故事。

但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谷樂樂入托了，入的還是長托，燈盞想見她，一個月才能見一次。這完全怪谷樂樂的姥姥。燈盞有一天和谷稗子去看電影，她抱著樂樂，到影院前，看到一個瘋婆子在向人鞠躬，向每一個進影院入口的人鞠躬。谷稗子看到她，拉著燈盞掉頭就走，電影也不看了。盡管這樣，瘋婆子見了樂樂還是猛追過來，逼得他們一路倉皇逃竄。自那以后，樂樂就入托了。

女兒入托后，燈盞的生活出現了赤字。先是空落，后是發現了問題。前者好辦，她有《清明上河圖》消磨，燈盞愛十字繡，繡五十五米的長卷，早就是她的理想。而后者的發現問題，就好像一群飛鳥入懷，讓她有些亂陣腳。

問題出在谷稗子的小蛤蟆上。小蛤蟆是谷稗子的手機，它無緣無故總是跳。以前它一天也跳不上一次，現在時不時就跳。它跳都是撲啦啦帶一些響動，不像從前唱一首歌。從前一唱歌女兒就奔過去，和他搶，現在沒人跟他搶了，谷稗子反倒不讓它唱了，而是像寶貝一樣，吃飯放在桌上，睡覺放在枕頭下，上班更是形影不離。有一天谷稗子都出門走了，趕早班的車，又慌慌地跑回，取走了自己忘在家中的手機。當時燈盞正拖地，沒看見他的手機，谷稗子拿到手時，卻不打自招地問，你沒動吧？他像是無意，燈盞卻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那里面肯定藏著她不該知道的秘密。燈盞決定弄個究竟。

掌燈的時候燈盞做好了飯，把菜端在桌上，又給谷稗子拿過一瓶啤酒，啟開斟上，兩個人的談話就開始了，探索秘密的工作就開始了。谷稗子剛喝一口酒，燈盞就單刀直入，你外邊有女人了？谷稗子沒想到燈盞會突然發問，就嬉皮笑臉地回答，有沒有的，我啥時給你少交過公糧？

谷稗子回答得不著邊際，燈盞知道，那他就是有了，可她奇怪的是，別人有，會嫌棄家里的，而谷稗子看不出來，正像谷稗子自己說的那樣，他對自己的熱望，從沒減退過。一個對自己沒有妨礙的人，又讓谷稗子如此放不下的人，會是誰呢？想來想去，燈盞認為只有一人，就是那個長得像一根草，風一來能刮倒的小赫。

小赫是半年前谷稗子做闌尾手術的主治醫生，醫道很高，是全院屈指可數的權威人士之一，她手把好，遇到什么樣棘手的問題都手不抖。有時教授遇到難度大操刀都帶著她，帶她不是教她，是讓她在必要時伸一手。谷稗子的手術是小手術，按說用不著小赫，但那天其他醫生職稱述職，小赫臨時上場，正巧遇上谷稗子在出洋相。上了手術臺的谷稗子，說不上是緊張，還是年輕敏感，被脫得赤條條后，那物件就跟著湊熱鬧似的挺挺地東瞅西望，這很妨礙醫生的進程，小赫就沒好氣地照著它抽了一下，立即引起醫生護士一陣哄堂大笑。事后成為他和小赫的美談，誰都知道，小赫還是個姑娘。

谷稗子看燈盞不說話，不想把事情弄糟，不管怎么說，他不能讓這個來之不易的家破散。女兒雖入托，也是暫時的，三年下來就上小學，八年下來就上中學，還需要燈盞照顧。他就補鍋一樣加了一句，我在炒股，和一個人合伙。聽到這話，燈盞著實思路轉移了一下，她說，我們家沒有錢啊，那點錢是用來應急的。燈盞說的那點錢，是指谷稗子交給她的車務段買斷的錢。谷稗子原來在鐵路上班，減員時可以買斷，錢不多，三萬塊，如留下上班也可，但前景不容樂觀。谷稗子選擇了下來，去建筑工地做臨時安裝門窗的工人，一個月下來也有三千元的進項。

谷稗子說，我不用自己家的錢，是用別人的錢，虧了算對方的，掙了有我一半。你知道我對這個很在行的，不贏才怪。燈盞看過《子夜》的電影，知道持股再多的人，也可能一夜之間成為窮光蛋。就說，這事做不得，不做你還可以有房有家，有錢花，做了會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谷稗子不高興了，他蹾了一下酒杯，別咒我好不好，怕你胡猜才和你說的，否則我會多這個嘴？燈盞看出谷稗子的臉變了色，知道自己的話動了他的心肝肺，本想問問合伙人是誰，也問不出了，就默默地陪他喝酒。

酒由一瓶變成了兩瓶，又變成了三瓶。谷稗子心里想著事，把握不住自己的酒量，就喝多了，這一喝多，舌頭就硬了，腦子就直了，說話就沒收沒管了。谷稗子說，小赫你別看她長得瘦，和你比，她可太有錢了，她一個紅包，夠我們家吃一個月的了，她的手術刀少揦一寸皮肉，就夠我一個月的工資了。

也就在這時，小蛤蟆不合時宜地歡蹦亂跳起來，小蛤蟆一跳，燈盞的問題就和小蛤蟆一起，像舞動的刺眼的電焊火花，噗的一聲炸開了。

谷稗子炒股確實是小赫的錢，兩個人的關系也不說自明，女人對誰好，會把心扒給誰，好的標志，就是把自己最寶貴的拿給對方。早些年，對女人來說最寶貴的是貞潔，現在不了，現在是錢，錢都舍得給心上人了，貞潔算什么？或者說，貞潔都給對方了，還在乎錢嗎？總之小赫把自己的二十萬拿給了谷稗子炒股，說好了，只炒一年，見好就收。可是谷稗子沒有見好就收，一年下來，他的資金迅速回籠，由二十萬猛增到二十五萬。谷稗子高興死了，有幾天都沒去工地上工。他坐在股市大廳里，眼睛不離大屏幕，手不離鼠標，一旦看準機會，就猛虎一樣撲上去，不是逮著一只雞，就是逮著一只兔子，再就是一只雪貉。頻頻的勝利，讓谷稗子樂此不疲，有時他高興得忘乎所以，干脆就把小赫的單身宿舍當家了。感情也像股票一樣，一路飆升。

但是事情總是沒有圓滿的，此消彼長，否極泰來，老祖宗的古訓顛撲不破。就在谷稗子沉浸在亢奮中時，災難也在悄悄降臨。面對激昂凱歌，谷稗子該收手時沒收手，而是奮力一躍，做了一筆大的，隨便追高，結果趕上驟跌，低位橫盤，一下栽了進去，資金由原來的二十五萬銳減成三萬。

開始谷稗子沒有敢把這消息告訴小赫，他還耗著，夢想著什么時候奪回來。但是這幾天小赫張羅買房子，谷稗子陪她看了一個樓盤又一個樓盤，終于看好了一處，要付款時，這錢就不說不行了。說了，兩個人就鬧翻了。

小赫說，當初不讓你炒，你非炒，炒也行，看不好就跑啊，還停在半山腰，你倒好，牛市不騎騎熊市，哪有你這么個干法？谷稗子說，你懂不懂呀，誰炒也不能跌停就跑啊，繼續持股才有的贏，跑了注定一輸到底。小赫說，我就愿意一輸到底，寧愿輸也不能讓你這敗家子繼續禍害我。

話都說到這份上，股票就不得不賣了。把三萬元提出來交給小赫時，谷稗子萬分沮喪，但他怎么也沒想到，由于炒股而影響了兩個人的感情。當初他們愛得那么深，愛到想結婚，一刻見不著都像丟了魂，現在卻是一怒之下斷了聯系，仿佛不曾相識。

開初幾天谷稗子還撐著，不去找小赫，小赫也不找他，但是一周后谷稗子沒有挺住，主動給小赫打了電話。令谷稗子不解的是，小赫居然沒接，鈴聲響了一下就斷了。谷稗子就再打，這一次響的時間長，一直響到系統回復，您的電話無人接聽。

谷稗子的心立時像掉進冰窖，人就沒了魂，這才知道小赫對他徹底失望了。

和小赫聯系不上，谷稗子心煩意亂，生活沒了重心，頭沉沉的，干活時胡思亂想，忘記時空。這一天工地上鑲門窗，竟從七樓的窗臺上掉了下去，下面雖有網接著，但鋼筋還是把他的腿劃個很深的口子，好在骨頭無大礙。

這個口子可不是一般的口子，連縫了十八針，多腳的蜈蚣一樣趴在他的大腿上不起來。沒縫時像撕開了一塊布，也像鱷魚的嘴，一腫老高。換藥時從傷口往外冒血水，居然還有綠水，濕濕漉漉，如同長了青苔一般，看來一時半會兒不會好。

傷不好，谷稗子只有待在床上。他不愛看書，就是愛看他滿腦子都是小赫也看不下去。電視就在屋角，燈盞給他打開，他怒吼著讓把它關了，把臉都吼紅了，像馬上要和誰拼命一樣。他就無所事事地在床上擺弄手機。可是從受傷躺在床上那天起，他發出的短信有一百條，小赫一個都沒回，盡管他說得情真意切，小赫卻如一塊死了的石頭，千年不言。

燈盞這天特意跑到商店，給他買了一臺小霸王游戲機，想讓他通過游戲使內心寧靜。誰知谷稗子看到游戲機，不但沒高興，反倒把它舉過頭頂摔在電視機上。游戲機七零八落，電視機也不亮了。燈盞看到他暴躁成這樣，愣怔得不知做什么好，知道他確實病得不輕，不治會死人的，就打定主意幫他。

應該說這世界只有燈盞最了解谷稗子，知道他最需要什么，也知道他不該失去什么，更知道他失去最看好的東西后會怎樣。她就趁谷稗子睡熟，去找他想要的東西。她決意必須把“它”找回來，在所不惜。

燈盞去為谷稗子找他需要的東西，其實不是東西，是人，燈盞知道有了這個人，谷稗子的一切心病都會沒有了，情緒就好了，生命就有指望了，腿傷也會不治自愈，不然她都擔心，焦灼的谷稗子，哪一天說不定會走入他生命的絕境。

能挽留谷稗子生命的，能用一泓湖水熄滅他心頭之火的人，只有小赫。燈盞決定去找小赫。

小赫原在第五醫院外科住院部工作，現在調至門診上班。谷稗子沒和小赫產生感情時，常和燈盞當樂趣一樣提起小赫，說手術臺上，那個小女大夫也太野了，居然扇我，等哪一天，我非收拾收拾她不可。也果然在他傷好之后的一天黃昏，谷稗子打扮得光鮮透亮，站在了小赫的單身宿舍門前。

燈盞到了第五醫院，在門診二樓找到了外科診室。外科有兩個診室，都是女大夫，各坐一張孤桌后面對著一群“嗷嗷待哺”的患者。燈盞從門旁掛著的標簽介紹和照片上，判斷出小赫就是二診室診病的那個大夫。室內的患者很多，燈盞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快到十一點半的時候，小赫終于脫下白大卦準備下班了。她舉起雙臂伸了伸腰。伸腰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短信的聲音。她從大衣兜里掏出來，僅看了一眼，就扔在桌上。看得出她很厭煩這個短信，也無意回復。燈盞瞅準這個空當走了進去。

燈盞進屋后，小赫先說話，下班了，看病下午再來。燈盞說，我不看病，我有事。小赫說，有事也得下午辦。燈盞說，我的事現在就能辦。小赫就打量起燈盞，覺得這個小巧又有幾分耐看的女人，不是讓她很反感，就有意想聽燈盞是什么事。燈盞說，我家里有病人，我想請你去家里看病。小赫一聽是這事，就說，不行，我不出診，你找急診科。燈盞說，我可付高額報酬。小赫急了，我說不行就不行！說著率先走出病室，站在門外等著鎖門。

燈盞就不得不跟了出來，站在那里，看著小赫鎖門，一副不死心的樣子。

燈盞原指望著這件事能成，現在看來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簡單，恐怕還得動一番心思。

燈盞正胡思亂想，在醫院的大門口碰見了瘋婆子，老婆婆的病好像嚴重了，居然沒像以往一樣認出她來。瘋婆婆在撿香蕉皮吃。燈盞攔住她，帶她到路邊的水果攤前，給她買了三支香蕉，三個桔子。她不敢多買，怕把她撐著。老婆婆很快樂，笑嘻嘻接過來，桔子皮都沒扒，上去就是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中午回到家時，谷稗子好像剛剛哭過，這個平時強硬得像鐵的男人，內心充滿柔弱。谷稗子倚在行李上，雙手托著頭，臉上有淚痕，各種藥片白花花地弄了一地，像草原上盛開的指甲般的小花。燈盞看到這些，沒吭聲，一粒一粒把藥拾起來，分辨著，各自包好，然后給谷稗子泡了一杯他喜歡的龍井茶。谷稗子這會兒也渴了，也是看到親人在眼前，神情有所松弛，仿佛長途旅行到家了一樣，接過杯子，長出了一口氣。

燈盞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旁，起初沒說什么，觀察谷稗子的臉色，想無論如何得豁出去了，把該說的話說了。平日燈盞口拙，這會兒和谷稗子想說的話，都想了好幾天了，打了好幾天腹稿了，心里不知預演了多少遍。現在見谷稗子還算平靜，就說，你心里的事，不能和我說說嗎？看看我能不能幫你。谷稗子本是不想說話，但燈盞的態度還是讓他產生一種久違的依戀，又有幾滴淚流了出來。

燈盞見他沒反感，又試探著往下說，人不如意十八九，遇上就要想得開。谷稗子想，怎么想得開？想不開的呀！見谷稗子沒阻攔，燈盞大著膽子接著說，我小的時候，父親掉在河里淹死了，母親受不了，扯著他的尸體哭，說一個人承受不起生活的重擔。一天晚上她背著我們，也偷偷地跳了河。得救后，她沒有再跳，默默地把四個孩子拉扯大。后來她明白了，世道再硬也硬不過人，是人把世道看高了。

燈盞的話音剛落，就聽谷稗子嗚的一聲哭起來，哭聲如牛把燈盞嚇了一跳。再看谷稗子，頭深深地埋在雙臂間，一起一伏，手中的杯子掉在床上，茶水潑了一床。燈盞忙拉過一條大枕巾去擦。

谷稗子哭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他說，我炒股賠了，賠了人家十七萬。燈盞的心咕咚一聲。谷稗子沒說是賠誰的，但燈盞明白一定是小赫的，也就明白小赫為什么和他反目那么徹底。但燈盞最明白的，還不是炒股這件事，而是比炒股還嚴重幾倍的谷稗子的悲傷，原來是源于失去了與小赫的戀情。燈盞知道，谷稗子是舍不得小赫的，卻又做了傷害小赫的事。小赫絕意不理他，讓他心里那盞燈頓時黯然失色。

不說這觸及靈魂的事吧，就說眼前的事。賠了這么多，燈盞一時也接受不了。她們家的全部家當也沒有十七萬，房子頂多值五萬，家電和家具值不了幾個錢。但面對谷稗子的窘境，燈盞不想袖手旁觀，他是她丈夫，收留過自己的人，現在他愛了別人，卻也沒害自己，單從這點看，燈盞也不能不管。

燈盞沉吟片刻，終于說，賠就賠了，也挽救不回來了，我們還人家就是。谷稗子說，用什么還啊？把家賣了也不夠啊。燈盞說，不夠也要還，砸鍋賣鐵也要還！說完轉身出去做飯了。她做了一碗面湯，端給谷稗子時，谷稗子想，做得真像樣啊，小粒珍珠一般，真像他和小赫在飯店里吃的珍珠翡翠湯。

燈盞再一次來到小赫的診室時，手里拎著禮品，是一件新款連衣裙。診室換人了，不是小赫，一問，當班醫生說小赫休班。燈盞又打探到小赫的住址，就拎著東西來到小赫的寢室。敲開門，小赫正拖地。看到燈盞，小赫認出是昨天找自己的人，就問，怎么又是你？小赫脫了白大卦，比昨天看著苗條清秀了許多。燈盞打量她說，你比昨天好看了。也許這句話在她們之間起了溝通作用，畢竟都是女人，小赫就露出笑容，說你請進。

屋子里的擺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只乳白色的鐵柜子，柜子很高，里面既掛著衣服，又裝著書本，最底層還放著干凈的鞋子。燈盞從敞開的柜門看到，鞋子里，居然還有一雙大號的旅游鞋，細看，是谷稗子上個月和她說丟了的那雙。

燈盞沒有坐，把連衣裙推到小赫的懷里，說，我給你的禮品，你一定要收下啊。小赫看燈盞這么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原則上醫生不準接受患者的禮物，而不接又有損人家的顏面，正遲疑間，燈盞說，我不會少給你出診費的，而且我們坐出租去，坐出租回，用不了多少時間。

小赫從燈盞的眼神里看出真誠和迫切，想這女人是非讓自己去不可了，可是她不明白，為什么偏請自己，醫院里比自己醫道高的人很多。燈盞看出小赫的意思，忙補充說，很多人都和我說，你為人好，請得動，我慕名而來，你總不會回絕我吧？

小赫想，既是這樣，不如跟她走一趟，反正自己這一天還不知怎么打發呢。小赫近一段時間對什么都失望，對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看好的樓也不買了，售樓小姐再找她時，她連電話都懶得接了。

燈盞在前，小赫在后，她們一起坐上出租車去了燈盞的家。車上小赫問燈盞，病人是你什么人？燈盞說，我的東家。小赫一愣，問，不是給你的親人看病呀？言外之意是，那你費這么大的勁做什么？我何必看你的面子給你的東家看病？燈盞說，也如親人啊，甚至比親人還親，你就去吧。小赫想也是，是不是親人又有什么關系呢，醫生面對病人說話。

車子駛過西直街，奔往河鼓街，河鼓街幾個字眼，讓小赫有些躁動，這條街讓他想起谷稗子那個冤家。谷稗子和小赫說過，他在河鼓街住了三年了，哪幢樓他沒說。不過這還是讓小赫的心像鉆進個毛毛蟲，很難受。司機在放一首歌：忘了吧，忘了吧，該忘的一定要忘。

燈盞指揮著車子在她家的單元門口停下，付了錢，就和小赫直奔樓上。燈盞拿出鑰匙開門，往出拔鑰匙時說，病人脾氣不好，你千萬別在意，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為他好好看看吧，他都快要死了。

燈盞先進屋，給小赫找拖鞋，讓小赫在沙發上坐，為小赫拿飲料，自己則去臥室給病人通稟。一分鐘后，她出來了，說，赫醫生您請吧。小赫站起身走進去，燈盞卻沒有進去，為他們虛掩上門，就去廚房準備飯菜。她早起去早市買了魚，買了雞翅，買了各種蔬菜，她想留小赫吃午飯，誠心誠意地想留她。

屋里倒是沒傳出兩個人的爭吵聲，小赫也沒轉身出來，看來事情沒有燈盞預想的那么糟糕，仿佛向好的方面轉變，仿佛在冰釋前嫌，至少是能把事情談開。如果真是這樣，燈盞就滿意了，一塊石頭就落地了，谷稗子的心病就沒了，身體也會越來越好，一天的陰云也就散了。想到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燈盞一陣感動，眼里蓄滿了豐實的淚水，滾落的時候，滴在她手里嫩嫩的菠菜葉上。

十字繡這一宿沒少出活兒，是因為高興，因為谷稗子的情緒由陰轉晴，給了燈盞一些動力，讓她不知疲倦。凌晨三點，燈盞已經繡出了一個單元。燈盞的《清明上河圖》是分單元的，總共三百個單元，每個單元兩天，要兩年繡完，但這一晚上燈盞繡了四天的活兒，按這個速度她會提前半年完成。

燈盞繡這幅圖，有意加快了進度，是突然有了新的指望。剛開始時，燈盞沒有這樣搶前的計劃，完全是中途殺出個程咬金。燈盞那天送走了小赫，第二天回到了老家。老家要征收土地，國家用來蓋高樓，一畝地給十萬元。燈盞有兩畝地，嫁給谷稗子時沒賣，兩畝地能賣二十萬，剛好把小赫的錢還上。負責征收土地的是城管局局長，這人非常喜歡《清明上河圖》，已經收藏上百幅了，其中有一幅是用麥稈粘成的，價值在一萬元以上；還有一幅，是用各色麻繩做成，價格不菲；十字繡，他至今還沒收藏過，燈盞就和他說，我的地你要能盡快給我兌換成錢，我就把《清明上河圖》白送給你。那位局長一聽高興得嘴都合不上，當即承諾，一切包在他身上。

那天送小赫走，小赫低著頭，不看燈盞，眼睛紅紅的。看得出她已經從谷稗子那里知道了燈盞是誰，以及燈盞的良苦用心。一直到下樓，到等來出租車，她都沒有說一句話。坐到出租車里時，燈盞彎著腰和車里的她告別，輕輕地說了聲，別怪我呀。這時燈盞看到小赫哭了，小赫也看到燈盞落下了眼淚。

谷稗子的傷仿佛一下子好多了，心里沒有了“結”，他能看進去電視了，藥也按時吃了。小赫開了一些藥，派一個小護士給他送來。送之前小赫給燈盞打了電話，小赫告訴燈盞怎樣給他按時吃藥，吃哪些藥，怎樣隔半小時再服另一樣藥，尤其注意別讓傷口感染，感染容易得敗血癥，那就麻煩了。所有的事項，小赫沒有不囑咐到的。當說到飲食，小赫說，就交給你了，好的飲食方法，有助于病人恢復。其實小赫這是畫蛇添足，她不說，燈盞也知道給他做什么吃，燈盞把有關食譜都爛熟于心了。但小赫說了，燈盞就明白，小赫的心里是愛著谷稗子的，不理谷稗子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不是真恨，也不是真分手，因為沒有感情上的實質裂變。但話又說回來，如果真那樣，燈盞怎么辦？

燈盞是有自己的主見的，燈盞怎么辦都行，她不太在意自己是什么歸宿，她知道一切看緣，緣聚就好，不管誰和誰，只要是緣。這是她死去的老母親告訴她的。

小護士送藥來的時候，順便帶來一束鮮花，一束蓬蓬勃勃的白色康乃馨，代表純潔的友誼和心心相印。小護士告訴燈盞，這是赫醫生專門送給她的，并讓親自交到她手上。燈盞雙手接過康乃馨，插在一個花瓶子里，花瓶放在房廳里的寫字桌上，燈盞就站在這蔚然的馨香面前，沉浸了一會兒。

小護士還告訴燈盞，以后她兩天來一次給谷稗子換藥，直到痊愈，說這也是赫醫生囑咐又囑咐的。燈盞表示感謝，并讓她帶給小赫醫生一枚發卡，是魚骨的，上面雕著細細的花紋。這是她死去的老母親留給她的，她一直珍藏著沒舍得戴，現在給小赫，她覺得再合適不過了。

小護士的手把兒好，換了許多次藥谷稗子都沒覺著疼，拆線的時候也沒覺著疼，谷稗子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小護士來的次數多了，人就隨和了，性格像明透的雷陣雨，和燈盞常聊天，無遮無掩。這天她來晚了，進了門，一邊換鞋一邊捂胸口，說，嚇死我了，那個瘋婆子，死了，死在我家的樓道里，害得我不敢出門。小護士剛從醫兩個月，對死人還是慣常的恐懼。這會兒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神情還有些不穩。

燈盞一驚，問哪個瘋婆子，是見人就鞠躬的那個？對對對，小護士說，我家鄰居，一個單元上下樓，每天夜晚她的喊聲響到半夜，四姑愛你，四姑愛你，這句話被她喊了半輩子，跟狼嗥似的，這回不喊了，可休息了。小護士換好拖鞋進屋給谷稗子換藥，燈盞愣怔著，由小護士自己進屋。她坐在沙發上想，樂樂這回沒姥姥了。想著瘋婆子一生不容易，兩個兒女都不孝順，一個在外面花天酒地，一個遠下江南離開了她，覺得人這一生，真是無常，就把小赫送來的白色康乃馨端到陽臺的西方，恭恭敬敬地放好，又在它前方燃了三支香，算是送別瘋婆子的魂靈。

煙霧裊裊上升時，小護士出來了，燈盞忙問，瘋婆子是怎么死的？小護士邊收拾醫護包邊說，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七竅出血，活著沒好樣，死了也嚇唬人。燈盞還想問小護士瘋婆子的一些事，卻無從開口。倒是小護士自顧自地說，太不值了，據說那個人并不愛她，可她很愛那個人，為了愛，她設套把他送進了監獄，之后又后悔了，瘋了，早干啥了？要我說她就是想不開，不知哪頭大小，人這一生最不能忽略的是自己，自己說什么也不能把自己弄丟。

小護士才二十歲，竟感悟這么深，燈盞吃了一驚，錯愕之余問小護士，有什么辦法不把自己弄丟？小護士說，愛自己，盡可能地愛。燈盞說，那愛情怎么辦？愛情在“自己”之下？小護士說，愛情是什么啊？愛情就是冰淇淋，你渴了它為你解渴，你不渴它與你無關。燈盞疑惑了，她想，那么說谷稗子是自己的冰淇淋？不是，燈盞搖頭，她不這么認為，燈盞覺得他是她的“一切”，她的“一切”都好，她就沒有什么不好的。燈盞也不想做瘋婆子，瘋婆子悔恨的路，是她必須杜絕的路。與其那樣，不如讓谷稗子飛翔。飛遠了就飛遠了，飛不遠他會回來。

谷稗子的傷好后，開始張羅出去干活了，他說他不能在家吃閑飯，他要趁著自己年輕，把欠人家的錢掙回來，把養老的錢掙回來，把舉家過日子的錢掙回來，把樂樂入托的錢掙回來，還要攢足他和燈盞出去旅游的錢。

這天外面的陽光像有了歸宿，很有質感，金粒子一樣撒下來，又撒開去，落在哪里，哪里就一片帶有聲響的燦爛。燈盞在繡十字繡，聽了谷稗子的話就說，那就去吧。起身為谷稗子擦擦嘴角，整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又拿兩粒消炎藥遞到他嘴邊，催他吃下。谷稗子吃完藥出去，走在樓前的空地上，燈盞看到，他好似猶豫了一下，向著天空好一頓望，好像他是一只圈久了的鳥，而那里懸著一個可供他歇息的鳥巢，終于他向那鳥巢走去，那是小赫的方向。

燈盞把視線挪開時想，知道他去她那里，讓他問問她的卡號好了，過些日子，土地款到了，好把錢打到她的賬戶上。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