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包(外一題)

劉林 葉子是從山那邊嫁過來的。葉子的腳一踩大河的地，就感到水土不服。總覺得和村里人之間，隔著山，隔著水，罩著云霧。大河人的年還未轉(zhuǎn)身，村里的男女就蜂擁著出門打工。葉子的男人大立也踩著別人的腳印出遠門闖世界了，在村里成了一座孤島的葉子就把日子縫進香包里。

村里的留守男人同順悄悄地走近葉子。葉子在田里干活，正要有人搭把手，同順的身影在田邊晃了幾晃，跳下田幫了葉子一把。一次兩次，叫同順遇上了，可幾次后，葉子就明白同順在有意幫襯她。她有了同順的幫襯，也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一樣和男人結(jié)了對子，結(jié)了對子的葉子，再也不愁地里的活缺男人。她感到自己不再是孤島了，村里的女人看她的眼光和從前大不一樣，葉子知道這是因為同順的緣故。村里女人拿她和同順說的一些玩笑話常臊得葉子滿臉通紅。同順望著村里那些女人的背影說，葉子，我知道你面皮薄，這些婆娘的渾話可別往心上去。葉子，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犯不上同這些婆娘計較。

望著同順心慌的樣子，葉子抿著嘴淺淺一笑。葉子，你花開一枝，和大河的這些婆娘真的不大一樣。同順呆望著葉子，喃喃地說，我咋不一樣了？葉子的心里好像探出嫩芽兒，抿著嘴淺淺地問。同順盯著遠處的草垛一字一字地說，葉子，你擺個手，走個步子，笑一笑，都在人的心上開了一朵一朵的野花。我真的有這么好？真的有這么好！葉子，你就是開在路邊的讓人忘不了的野花。葉子忽然想起《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這首歌，騰地鬧了個紅臉。

葉子好像聽人說過，同順的女人美芬在上海當保姆，一個月有三千多，美芬三四年才回來一趟，錢卻月月不斷地寄回。美芬嫂多漂亮呀，她才是你心中的一朵花。葉子咬著嘴唇說。同順臉霎時暗下來，笑容像猛然斷線的風箏。斷線的風箏一頭扎在葉子的心上，葉子的心被蒙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以后葉子再也沒提起過美芬。

葉子漸漸和村里的女人走得近了，也知道許多秘密。留守在大河的男人女人大多耐不住寂寞，也為了干活時互相搭把手，結(jié)成一對對，另一半回來后，日子又照原樣過。葉子這才知道，她和同順成了大河人眼中的一對臨時夫妻。葉子有些后怕，再和同順相處時感到兩人中間突然生了隔閡。

大河的婆娘常拿她和同順說事兒，葉子很生氣，一生氣小臉就紅撲撲的。葉子一紅臉，大河的婆娘就越喜歡拿她和同順說事兒。葉子只好成天在心里想著大立，想著兩人短暫而又恩愛的日子，她在心里頭盼著大立早點回來。可大立說他在城里剛和朋友開了家裝修公司，正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要等年底才能脫開身。

大河婆娘的嘴巴特犯賤，葉子，你不理這茬就是了。同順望著葉子說。葉子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大河的婆娘再拿她和同順說事兒，葉子緊緊抿著嘴。

風平了，浪也靜了。葉子的心里卻刮著風翻著浪。再和同順一起干活時，葉子變得格外小心，也感到十分別扭。同順好像不理解葉子的這種變化，時不時地盯葉子一眼。

葉子把一門心思都放在香包上，那些香包在葉子手里活了。有一次，同順闖進葉子的家，看到葉子手里活生生的香包，雙眼亮閃了一下，瞬間又暗了下去。

葉子，這些香包是為大立做的？

哎。葉子輕輕點點頭。

同順失落地轉(zhuǎn)過身。

葉子在心底嘆息，同順是個好人，可心里頭只盼著大立早點回來，好結(jié)束這種尷尬的日子。

大立風塵撲撲地趕回來，要帶葉子過去做個幫手。夜里，葉子看到大立胸前掛的香包不見了，亮閃著一個玉墜。香包哪去了？葉子心一沉，問。丟了。大立輕描淡寫地說，我好像見同順的脖子上也掛了個香包。

葉子的心猛然一跳，接著淚水在臉頰蠕動。

洪一刀

洪有福綽號洪一刀，雖是一介屠夫，但他識文斷字，素以七尺書生自居。

洪家祖上以殺豬為生，到了洪有福手上已是第五代。他接了殺豬刀后，給自己立下規(guī)矩，只管殺豬，其他的活一概不理，由幫手干。一年到頭洪有福著長衫，斯斯文文，一身潔凈簡樸，殺豬時也從不捋袖子，一刀過后，身上卻滴血不沾，然后凈手進屋悠然地喝茶談天。

看洪一刀殺豬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對生死的了然與頓悟。洪一刀殺豬時，會有一大片村人圍觀，除了豬的哼唱聲外，現(xiàn)場一片靜寂。別的屠夫殺豬，一刀捅下去，豬發(fā)出絕望痛苦的嚎叫聲。洪一刀殺豬，那一刀不緊不緩地送出，豬發(fā)出快樂的哼唱聲，簡直不像去赴死，而是奔著極樂世界去的。洪有福抽出刀子，豬血流盡了，那豬卻還在門板上一個勁地哼唱。一刀之下，豬竟是這等快活地死法，場上的人臉上個個籠罩著一團紫氣，仿佛從刀口下滾過一遭，一句話也說不出。也有屠夫眼瞅著不服氣，可同樣一刀下去，結(jié)果卻天淵之別。洪一刀殺的豬，豬肉質(zhì)紅鮮潤，煮熟后香嫩爽口。別人也就打心里服氣，這洪一刀還真是神人，殺豬竟殺出這等境界來。

說來也怪，那些豬也愿做他的刀下鬼。那年，青河的莊稼豐收，殺年豬的比往年都多，洪一刀那兒一時排不上號，有些人家等不及，只好請別的屠夫。有一家的豬死活不愿被別的屠夫宰殺，在村里亂竄，十幾條壯漢也攔不住。情急中有人想到洪一刀，只好把他請來救急。洪一刀到了跟前，豬立馬不躥了。那一刀洪一刀格外用心。

事后洪一刀說這豬通人性，得用心好好送它上路。

洪一刀喜讀詩書，他說讀書要進得去出得來。譬如人有人道，豬有豬道，這世上萬物都有自個的道。最好各走各的道。人自詡為萬物之靈，不順應(yīng)天時，常去占別個的道，這人就有災(zāi)難，遭報應(yīng)……青河人聽得一頭霧水，似懂非懂。

洪一刀這人卻讓人說不上是好是壞。他生活簡樸，布衣素食，對自己摳得很，對別人也很摳，屠宰錢從不賒欠，不管是誰，斤是斤，兩是兩，從不少收一文。洪家?guī)状际乔嗪拥拇髴羧思遥橐坏秴s像掉錢眼里，比起青河那些積德行善不留姓名的善人就差天遠地了。

青河民風淳厚，總有人積德行善不留姓名。哪家日子過不去了，哪家斷了炊煙……總有人悄悄地從窗戶往灶臺上扔上幾塊銀元，助人度過災(zāi)荒。青河人對這些不留姓名的善人一直心懷感激。因此青河有不少人對洪一刀嗤之以鼻。

說洪一刀只認錢不認人有些屈了他，事實上他只管自己那一刀，家中田租地租及鋪子上的事從不插手，全由女人去操持。

大概洪一刀一年到頭讀書習字，冷落了女人，女人竟和家里的幫工謝長青好上了，這事在青河傳得人盡皆知。青河人都說，怪了，這洪一刀連豬都服了他，咋連女人也降服不了？

有老人實在看不下去，委婉地暗示洪一刀。誰料洪一刀哈哈大笑，說早知道女人和謝長青的事，這人生在世，也就幾十年光陰，來這世上一遭委實不易，既然他倆在一起都覺得快活，我又何必擋他們的道！青河人聽得目瞪口呆，都在背地里罵洪一刀孬種，這世上竟有男人心甘情愿地被人戴綠帽子的，這手中的殺豬刀是干啥用的？

女人聽說了，心生羞愧，毅然和謝長青斷了往來，再無二心。

解放后土改的時侯，洪一刀被劃為大地主。當年的幫工謝長青參加革命，得勢了，當上青河工作隊隊長。謝長青硬說洪一刀一直暗中資助國民黨縣大隊，殘害百姓，要將洪一刀就地正法。被五花大綁的洪一刀只對謝長青說了一句，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就再也無話。

洪一刀女人從槍口下救了男人的性命。女人告訴青河人，洪一刀就是大家心中積德行善不留姓名的大善人。青河人起先不信，女人一五一十地說出哪年哪月哪日扔在誰家灶臺上是幾塊銀元。這下，青河炸開了窩，每個窮人家都受過洪一刀的恩惠，就連有些稍富裕的人家，在災(zāi)荒之年洪一刀也暗中接濟過。

青河人內(nèi)心羞愧，這么多年，大家竟不知洪一刀就是大家的恩人，還一直錯怪他。

這洪一刀，讀書把自己讀成了神。洪一刀成了青河人心中一尊任何人不容褻瀆的神。謝長青要讓洪一刀人頭落地，青河人當然不答應(yīng)。謝長青被調(diào)去別的地方當工作隊長，但色心不改，時隔不久因強奸婦女被槍決了。

經(jīng)此一劫，洪一刀再也未操刀殺過豬，此后足不出戶，潛讀詩書，舞文弄墨，且從不示人。

八十五歲那年，洪一刀無疾而終，死前為自己選好墓地，將所著詩文化為灰燼，不留痕跡。那個多少人想得到的他殺豬的一刀秘訣，也一同埋進歷史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