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禿子
劉家拐子緊靠渦河碼頭。老古董們常說,劉家拐子這地方,人際復雜,是三教九流龍目混雜的疙瘩窩,出幾個能人,不足為奇。年禿子就是劉家拐子的能人之一。
年禿子姓年,是淮源有名的獸醫。他每頓能喝二斤半白酒,人們當面叫他“海量獸醫”,他聽了高興;因小時候頭上長瘡,留下爛梨一樣的禿頭,背后都叫他“年禿子”,即使聽到了也不生氣。年禿子給牛治病,那才叫真本事。兩眼看看牛的嘴,左手摸摸牛肚子,右耳聽聽牛的腸胃,說,積癥,沒事。說著抽出一尺長的鋼針,朝牛肚子扎下去,牛一連串的響屁后,掰開牛嘴,一瓢青灰塞進去,牽著牛房前屋后遛幾圈,開始倒沫,病好了。
年禿子記不清給方圓幾十里地的人家,瞧好多少牲口,劁了多少豬,騸了多少羊,割了多少牛蛋,從沒有讓鄉親們笑話。但他說,這輩子做了兩件進了棺材都讓人笑話的事。
四十年前的七月十四那天,年禿子的女人打脾寒(江淮之間方言,瘧疾類綜合癥),高燒后,蓋了幾床被子,還是凍得蜷作一團發抖。村上人勸他,把老婆送到醫院瞧瞧吧。他說幾百斤重的牲口我都能瞧好,她就這么點高,一百斤不到,難道我還瞧不好?他掀開被子,摸摸額頭,取來一瓶獸用鹽水,加了兩支安乃近和青霉素,打上點滴后,讓女兒在家看著,自己就跑出去喝酒了。不到一袋煙工夫,女兒跑來叫他說,爸快回家,我娘厲害了。年禿子跑到家一看,頓時捶胸頓足,呼天叫地半個時辰后,悲泣長嘶,天啊——人倒霉,鹽罐子都生蛆。年禿子老婆盡管被他醫死了,依然沒有人懷疑他給牲口瞧病的本事。給老婆燒過五七,他照樣樂呵呵地到處去給牲口瞧病。
十年后的八月十六那天傍晚,年禿子給七姓莊的李大燕劁豬。李大燕男人前年冬天死在淮源醫院里,撇下她和兒子旺財相依為命。晚飯的時候,年禿子一瓶禹王大曲下肚,他那滴溜溜的眼珠瞅著矮墩墩胖乎乎、渾厚溜圓的李大燕,竟一把抓住她圓嘟嘟的手臂說,旺財他娘,我就想,你該……唉……還是不說了。大兄弟,快別這樣,我一個寡婦家的,雖說難熬……唉……我認命了,怎么說都得給他守著。
飯后,李大燕收拾好碗筷,安頓好旺財睡覺,兩人坐在堂屋一直聊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對面李大燕碩健的乳房,在微弱燈光里顯得分外醒目,年禿子借著酒勁猛然抱住她,身子不停地蹭她的胸。李大燕越是反抗,年禿子膽子越大,那只拿騸刀的手直往褲腰里鉆,拽掉褲的扣子,撕爛了褲頭,李大燕還是半推半就地滿足了他。
年禿子趁星夜回家后,李大燕流著淚,跪在她男人的靈位前說,他爹,你都看見了,我沒有他勁大,扭不過他,我不想干丟人現眼的丑事。天麻麻亮,她拿著被年禿子撕爛的褲頭,走進派出所。公安人員,年禿子笑哈哈地說,公安同志,你們先坐下抽袋煙,喝碗茶,等我劁完這窩豬,你們就給我戴小銬子。
李大燕聽說年禿子被公安銬走了,心沉到井底,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對不起他。悔恨和莫名其妙的雜味一直在心里翻騰,逢人便說,我一個寡婦,叫他占了便宜,就想叫公安嚇唬嚇唬他,怎么就坐牢了呢?年禿子在勞改農場改造,他不但給農場的牲口瞧病,還在管教人員看護下到農場附近的村子給牲口瞧病。因表現好,減刑三年,提前出獄。
出獄后的年禿子,照樣喝酒,照樣給牲口瞧病,照樣劁豬騸羊割牛蛋,從不遮掩蹲勞改這件丑事,每每酒后,大言不慚地說,蹲勞改吃國家飯,去給牲口瞧病,領導還給我當保鏢。哈哈,就快活那幾下子,吃了八年國家飯,值了。喝酒的人便說,李大燕都后悔去告你了,還去找她干吧。哈哈哈,他奶奶的,酒后壯膽我就摸了她大奶子,開始還推我,推著推著就摟我腰,要不也快活不上,你說她能不后悔嗎?唉——話說回來,這些年她帶著旺財也不容易。我也對不起人家,要不是我那次,說不定人家早改嫁了。現在誰還要她?
往后的幾年里,年禿子常常幫李大燕拉糞,犁地,種莊稼,家里家外幫襯著。李大燕不反對也不歡迎。漸漸地七姓莊的長舌婦的話傳到他耳朵里:年禿子還想蹲勞改。他聽了哈哈大笑說,蹲勞改吃國家飯,有什么不好?
前年八月十五,李大燕把老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把旺財爹的靈位擦了又擦,燃一炷香,跪在靈位前說,他爹,不要怪我,雖說都老了,我也給你娶了兒媳婦,孫子也給你帶大了,你就好好享福吧。他爹,我要人陪我說說話,你在那邊就睜只眼閉只眼吧。然后把靈位用紅布包好,放到箱子最底下去了。下午旺財按照娘的吩咐,到劉家拐子硬是把年禿子請到家里吃飯。飯桌上,旺財媳婦說,古話說得好,子孫滿堂不如半路夫妻啊!年叔、娘,你們說,這話對嗎?雖沒挑明,但他倆都明白。
等旺財一家三口走后,圓圓的月亮已爬上樹梢。坐在矮板凳上的年禿子,望著坐在床上的李大燕,猛地站起來,甩掉褂子,突然抱住她。李大燕似乎還有點忸怩地說,看看,都六十多了,還猴急,過去把門插好,等會孫子進來看到咋辦……
年李氏
年李氏,淮源最后的小腳女人,無兒且無女。她百歲生日那天,無疾而終。送葬的人群,似白雪皚皚,把十里長街的禹王路壓得張著大嘴喘氣。
年李氏娘家窮得鍋屋都不冒煙。她三歲那年,年界奎的爹給李發財家送去三斗紅薯干,就把她抱回家做了童養媳。十六歲那年的八月十六,她和年界奎圓了房。圓房后的第三天,太陽落下去、紅霞撲上來的時候,剛要進家門的大奎,就被國民黨的兵逮個正著。年李氏突然竄出來,死死抱住男人腿,可惜懷里只留下他一只鞋的年李氏,眼淚唰唰地灑落,直勾勾地看著年界奎被國民黨兵綁走。
年李氏常常站在村口,恍恍惚惚地重復一句話:“三丫,你在俺家等我,等我回來,給我生兒子……”她一等就是五年,這五年,年李氏到處打聽大奎的下落。這年臘月十二,她聽說年界奎當了小官,部隊就住在鳳陽縣的劉府。第二天,她背著婆婆做的死面饃,腳后跟一搗一搗地一路找去。半個月后,終于在劉府見到當了官的丈夫。半個多月后,日本的第九師團精銳陸軍一萬多人入侵上海,年界奎所在的部隊奉命開往廟行鎮與日軍作戰。臨行前對她說:“他娘的小鬼子到俺家門口撒野,我就是一條狗,都得咬他們腿。往后要是有人說我死了,千萬不要相信。我屬狗,有十條命,死不了。”年李氏清清楚楚記得,這天是年初八,滿天飄著鵝毛大雪,丈夫還送他一個玉猴子。
回到淮源后,她發現懷上了年界奎的骨肉。秋后,年家添了一個騎馬射箭的。可惜這個騎馬射箭的得了鎖口風,第六天頭上就死了。年李氏抱著冰冷的孩子大哭,界奎啊,我哪輩子干了缺德的事,對不起你呀!我該死!
十六年后的臘月,年李氏聽人說丈夫戰死在雙堆集。可她不信,為證實丈夫沒有死,連年也不過,只身一人到雙堆集去尋找。她翻遍了雙堆集的每一寸土地,踏遍了雙堆集的每一道戰壕,沒有見到丈夫的尸體。于是她更加相信丈夫還活著,要等他回來,哪怕再等十年二十年也得等。全國解放后,眼見別的男人都已回家,而年界奎杳無音信。從前線回來的人說,年界奎在臺兒莊戰役中就已殉國,還有人說,他當了國民黨的大官,娶了小老婆,親眼看到跟老蔣跑去臺灣了。
不知有多少人勸她,趁著年輕,就往前走一步吧。幾個光棍纏著要和她相好,她都一一拒絕,她要等大奎回家。四十五歲那年的秋天,姓陳的干部在她家吃兩個月的派飯;吃派飯的干部輪到誰家,就在誰家住。那時候家家夜不閉戶,一對孤男寡女住在一起,難免有人蹲墻根,屋里稍有動靜,蹲墻根的立馬聽到。這天是陳干部在她家住的最后一夜,光棍漢來發蹲到半夜,聽到屋里哼哼唧唧,確定陳干部的磨塞子塞到寡婦的磨眼里時,他貓著步來到床前,看到陳干部像風吹麥浪一樣使勁地起伏著,突然說,好你個陳干部,你搞國民黨特務的寡婦,就是修正主義!陳干部的起伏戛然而止,慌慌張張地說,都……都……都怨她,是她叫我搞的。
第二天在隊屋里開批頭大會,年李氏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她把整個頭和臉用圍巾包著。民兵連長先背幾段毛主席語錄,伸手拽掉圍巾說,你連屁股都不要了,還要臉弄啥子!下面你開始斗私批修,要從頭斗到腳后跟,把勾引共產黨干部的細節交代清楚。年李氏說,我犯了丟人的錯誤,不關陳干部的事,求求你們千萬不要批斗他,不要告他。是我有罪,你們隨便怎么斗我都可以。說了這幾句就不再開口,只是一串一串地掉眼淚,淚珠洇濕一片地。隊長關上門,要求她趕快回答民兵連長的問題。還等她沒回答民兵連長的問題,隊長又隨口要她回答,你兩個干了幾次?每次干多長時間?干得快活不快活?你必須把態度放老實點,主動斗私批修,要斗得細。斗得細!你知道嗎?她掛著滿臉的淚,突然叫著丈夫的名字,年界奎啊!我丟死人啦!年界奎,我對不起呀,我不活了!說著她越哭聲音越大,越哭越痛心。她哭得晃晃蕩蕩,哭得小腳站不住,哭得退到墻角扶著墻大哭。
時間如流水,這事漸漸被人淡忘,但年李氏的日子卻不好過。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耷拉著頭,不敢說話。慢慢地她幾乎變成了啞巴,變成啞巴的她常常坐在門口,望著村頭的小路發呆,直至鶴發雞皮。香港回歸那年,她家門檻已被踏得光光溜溜,門前的棗樹也多出七十個年輪。八月十六這天,她坐在門口望著村頭小路發呆的時候,一位從臺北來的滿頭白發的老人站在她面前。半個世紀才見面的兩位老人,搖搖晃晃拉著對方的手。半晌,“三丫”和“年界奎”這壓在心底的名字傳到對方的耳朵里。老人臨走時,希望年李氏跟他一起到臺北生活。她嘆口氣說,我就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你,你回來就了了我的心愿,再說你那邊都兒孫滿堂的,我也沒給你留下一兒半女,我熬了六七十年,值了,值了,還是你一個人回去吧。
今年正月初八那天,淮源福利院一片寂靜。工作人員在年李氏房間驚異地發現,她穿著一身送老衣服,靜靜地躺在床上,這位百歲老人已安詳地睡去。她的兩只手捂著放在胸口上的一只布鞋和一個玉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