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也跳舞

一

倩倩側頭枕在桌子上，看見那張紙條被石磊無情地揉搓后扔進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了。她覺得自己像吞了只蒼蠅一樣難受。

語文老師正在講臺上給學生們講著關于斗雞的歷史和本地斗雞地名的來歷：斗雞是以善打善斗而著稱的珍禽，是供競賽和娛樂用的一種雞。斗雞游戲起源于中國……

本地人沒有幾個深究過“斗雞”為什么叫斗雞。外地人來寶雞了，乍一聽“斗雞”覺得怪異，再一想寶雞有個斗雞就像西安有個長安一樣自然不過，忙碌的人們便不再多想了。總之人們知道這個地方的名字都是與“雞”有關的。

倩倩在一部古裝電視劇里看到過市井浪子斗雞的場面，那個電視畫面使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生長地斗雞這個名字的有趣。她確定這個地方曾有一個時期人們瘋狂地迷戀于斗雞游戲，樂此不疲，風靡一時。她曾就讀的小學就叫斗雞臺小學。但是當語文老師問及斗雞地名的來歷時，倩倩卻枕在桌子上看著石磊的一舉一動，充耳不聞，她不愿回答任何老師提出的任何問題，哪怕知道答案。

石磊坐在最后一排，他個兒高，人又帥，進入青春發育的嘴唇上稀稀拉拉地生出一些胡子，一笑就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倩倩喜歡上石磊后就魂不守舍了，她被石磊身上某種神秘的男性氣質所吸引。與眾不同的是，石磊每天騎自行車上學，他很少搭公交。風和日麗的日子里，那個陽光男孩騎著單車從樹陰下經過，讓人覺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干凈。

城市的大街小巷除了大大小小各種模樣的狗之外，很難見到其他動物。雞，當然也看不到了，斗雞游戲以另外的形式存在著。

倩倩每次經過落樹村的巷子口看見那群打牌的人時就覺得他們極其無聊，她的父親文生就常年在此，只是他看的時間比耍的時間多。一次倩倩數了一下圍觀的人，整整十個。她就納悶，不就是四個人坐在一起打個紙牌嘛，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們當然不只是在觀牌主手中的牌頁子，更是要看牌主怎么打，他們的潛意識里會用敏捷而準確的目光觀察輸家的先前表情和贏家收錢的動作。

落樹村夾在大慶路和宏文路之間，位于市東郊。城市北邊靠原，南邊依嶺，西邊又是大散關，所以城市化只能大踏步地向東發展。市政府遷至落樹村東的代家灣以后，很快，位于斗雞的落樹村就成典型的城中村了。落樹村的土地被征了，他們領到補助后不再種地。落樹村的人只剩下當房東了。

那天走在落樹村的巷口，倩倩覺得非常煩。她想起那次和石磊一起經過這里時石磊說的一句話：你看這些人不務正業的，把政府給的那幾個錢掄完了就沒猴耍了。那時候，倩倩的父親就在那里看熱鬧，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二

倩倩的父親文生和母親彩鳳十多年前在斗雞市場開面館時也曾想過“斗雞面館”這個名字，結果去斗雞市場附近轉了一圈后發現叫“斗雞面館”的已經有兩家了，后來就叫“岐山楊家面館”。

彩鳳二十歲就和文生進城了。十多年的面館開下來，楊家面館在斗雞一帶名氣小震。臊子面、扯面、鍘面、漿水面、炒面都好吃勁道。人們都說岐山人的醋好，小楊兩口子手藝高，量還給得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彩鳳長得豐滿白皙，有點“扯面西施”的嫌疑，再說他們雇用的扯面師也都干凈麻利。

彩鳳扳指算了一下，他們在落樹村的農戶家里租房住了十幾年了。住落樹村的人都無法容忍的是，這個村的農戶家里一律沒有廁所，全村共用一所大茅廁。不管冬夏，每個早晨，都能看見男男女女的人們揉著睡眼，踢著拖鞋，提著一只只塑料桶在茅廁門口排著隊。住戶多，廁所就滿得快，抽大糞的拖車每天下午都得抽一次。一抽，就攪起一股股濃烈的臭味，讓人難以忍受。所以村子中央的廁所地帶是人們最不愿去卻又去得最多的地方。彩鳳覺得去落樹村的廁所倒不是那么讓人發愁的事，她甚至習慣于去那個廁所，不是排泄的需要，而是另有原因。彩鳳發現如果她便秘有兩天不去村里的廁所蹲坑的話，她就立馬變得消息閉塞，思想空虛。蹲坑的女人在廁所里嘰嘰喳喳：誰家兩口子夜里打架鬧離婚了，經二路上出車禍了，大蒜漲到幾塊幾毛了，誰家小孩偷了誰家的啤酒瓶了，哪個房東睡到樓上住戶的房間去了……

彩鳳的心思不在這個臭氣熏天的廁所，而在她與丈夫的性生活上。晚上，彩鳳對文生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話一點不錯，我現在比剛結婚那陣有興趣多了。可是他們和兩個孩子睡一間大房子，每晚都得等到倩倩和波波睡熟了，聽著隔壁房間的人都睡了，才開始親熱。他們不敢讓床板發出那帶有節奏的嘎吱聲，不敢放聲呻吟，每晚都是屏住呼吸，關著燈做愛。完了，彩鳳覺得很不快，就對文生說，我們這是在做賊。

在宏文路的新秦花園買到房子后，彩鳳樂得半個月都合不上嘴。從面館到落樹村廁所去蹲坑時，有人問彩鳳，聽說你們買了房，在哪呢？多大？彩鳳心里很清楚他們的房是九十九個平方，但是誰問她都說是一百個平方。

這一年倩倩十四歲，波波十二歲。這一年倩倩的身體發生了隱秘的變化，而這一切彩鳳全都忽略了。倩倩覺得母親根本不在乎她，也從未過問過她學習的事，母親只愛波波只愛錢。有時倩倩恨完了母親恨弟弟，她想父母要是像城里人一樣只要一個孩子就不會有弟弟，父母就別無選擇地愛她了。

搬進新樓房之后，倩倩第二天晚上就對父母講，我要睡客廳，我不習慣和弟弟睡一張大床。晚上，倩倩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卻留戀起以前蝸居的房間和弟弟共用的雙層架子床。起初的幾天晚上倩倩一直失眠，她就用手摸自己的身體，摸出的是惆悵與恐懼。她想起了石磊，那次紙條事件之后石磊和她就像陌路人一樣了，話也沒有說過一次。夜很深了，倩倩隱隱聽到房間里母親嗷嗷的叫聲。她以為母親在哭，翻了個身慢慢睡去了。后來倩倩在同學家里第一次看日本黃片時，回憶起母親的叫聲，覺得電影里的女人就是母親。也是那一次，倩倩若有若無的情欲被徹底撩撥開了，她對異性的幻想開始變得大膽而又具體。不知為什么，倩倩從此更加嫉恨母親。

倩倩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看上去溫柔又純潔，每次走過落樹村，就連能當叔叔伯伯的男人也要多看她幾眼。她輕盈修長的身材就像一陣風從人們身邊吹過，沁人心脾。在落樹村的廁所里能聽到議論倩倩的聲音：女娃長得過于漂亮了不好，紅顏薄命；彩鳳說倩倩初中畢業去上舞蹈學校呀……

除了早點在街上買個油條卷餅之外，倩倩的午餐和晚餐基本上都在自家的面館里吃，除了面條還是面條。倩倩很厭倦，母親不多給她零花錢，說自家的飯吃得放心。倩倩進了面館，母親問，吃什么？母親實際上是問吃什么面。倩倩大多情況下的回答是兩個字：隨便。倩倩一說隨便，伙計就像往常一樣給弄一小碗很稀的臊子面。

面館里的活最忙就兩陣子，中午和晚上。調湯調面做臊子是文生的活，端面收碗收錢是彩鳳的事，揉面扯面洗碗則是伙計的事。中午飯賣過去，文生就去打牌耍錢或看別人耍，而彩鳳則坐在飯館門口和商店的老寡婦、麻將館的老板老張閑侃。

彩鳳那天問了老張一個她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的問題：落樹村的獅子廳是干什么的？老張說，你問這干啥？彩鳳說，隨便問問。老張說，我告訴你你可別亂講，獅子廳就是搖獅子的地方，就是在游戲機上面逮獅子，跟打麻將挖坑一樣都是賭博耍錢。老張的最后一句算是切中了要害，彩鳳明白了。

獅子廳設在落樹村一家農戶的樓房里，農戶住進了單元樓，把整個屋子租給獅子廳的老板。彩鳳知道挖坑打麻將，也都看過，可她一直不知道獅子廳是干什么的。有個小伙子經常到楊家面館用塑料袋提炒面，一提就是七八份。起初彩鳳以為獅子廳就是孩子們去打游戲的那種地方，后來觀察到獅子廳的小鐵門似乎永遠緊鎖著，門口常停著小車。一次彩鳳上廁所，老遠看見兩個開著汽車的胖乎乎理著寸頭的男人進了獅子廳，開鐵門的就是那個常到她家面館提飯的小伙子。

知道了獅子廳的秘密后，那次看見的那兩個胖男人的形象就時常浮現在彩鳳眼前。彩鳳就覺得挖坑打麻將的男人都是些不務正業的人，而那些開車去獅子廳的男人才是真爺們。

時隔不久，只見楊家面館門口貼上了“轉讓”二字。彩鳳上廁所時神采奕奕地對人們宣揚，我老漢要去外國了，去尼日利亞。我老漢有認識的人在那個國家做活呢，一共九個中國人，叫我老漢去給他們做飯，管吃住一年給七萬。人們驚嘆之余，彩鳳又調皮地說，去外國給豬和食去！廁所里的女人笑抖了。那里一年掙的錢我們在這得兩三年干呢。他去了我就到超市去上班。

三

初三的第二學期倩倩對母親說，我想上個鐵路學校，將來當個列車員，可以經常游覽。倩倩向往外面的世界。彩鳳說，你舅舅又不是火車站站長，你哥又不是火車司機，咱跟火車搭不上邊沒一點關系，怎么當列車員？咱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門，上也白上。

女兒初中畢業之后的事，彩鳳自有自己不可告人的鬼點子，誰也不知道她的葫蘆里賣什么藥。

文生出國后，彩鳳就去宏文路的嘉華超市里當理貨員。住在自家的樓里，算著時間上班，彩鳳覺得自己終于開始融入了這個城市，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可是丈夫不在家了，彩鳳才知道自己是一點都離不開男人，生活變得簡單而毫無生機和情趣。

彩鳳買了兩只寵物狗，一公一母。倩倩很討厭寵物。彩鳳說，不愛寵物的人沒有愛心。小狗發情時，彩鳳就覺得有意思了。她能從交配的狗那里獲得一種欲罷不能的快感，生活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機。平日里兩只狗被彩鳳用繩子拴開，一個夠不著一個，只是彼此相望，或是對咬幾聲。只有這樣，彩鳳才能有效地掌控，解開繩子后才能收到預期的效果。

時間長了，倩倩覺得小狗其實挺好玩的。拋一塊饅頭、火腿，小狗會凌空叼到嘴里去。

臨近中考了，倩倩卻沒有一點備考的行動。彩鳳試探性地問倩倩，你去落樹村那個獅子廳里上班吧？倩倩不屑一顧。那里面有什么班可上？悶死了。倩倩的語氣不是強烈地反對，彩鳳就變得認真了。那是個娛樂場合，早上去了你拖一下地板，再就是撿一下煙頭，抹一下那里面的游戲機，一個月給一千五呢，你吃住在家，工資就是凈落。你先去接觸一下社會，鍛煉鍛煉！最后彩鳳告訴倩倩一個秘密，獅子廳的老板就是麻將館老板老張，你盡管去就是，沒有誰敢欺負你的！

六一兒童節那天倩倩進了落樹村的獅子廳。踏進獅子廳的門，倩倩覺得好像到了她在電視里看的若干年前上海灘的大賭場一樣，只是這里更井然有序。空調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把那些男人吐出來的煙圈很快就沖散了。那些男人時不時地喊出“獅子”、“媽的”之類的字眼。如母親所說，倩倩除了做那幾樣零碎活之外，多數時候閑站在柜臺前，像個侍女一樣。而柜臺總機前換班的兩個小伙子整天忙得不可開交。

倩倩去二樓衛生間時得知獅子廳二樓的秘密，那些逮獅子的男人坐久了盯久了就上二樓的房間里休息，有專門的女孩給他們踩背捶腰。恍惚時間，倩倩覺得墻真是一種了不起的東西，是姹紫嫣紅還是烏煙瘴氣，一墻之隔，你可以全然不知。

一個月滿。倩倩回家，彩鳳遞給她五百塊錢說，這五百塊錢你自由支配，一千塊我存到卡上了。倩倩一臉冰冷地盯著母親吼道，你讓老張把工資親自發到我手上，不然我不去了！彩鳳呆了，沒你吃的還是沒你喝的，你要用錢問我要不就是了？倩倩壓低聲音說，這不是一回事，你把工資給我我全給你都行，你憑啥領我的工資？以后你別沾手，不然我自己找工作去！彩鳳只好順從地說，好好好，發給誰都一樣的嘛。

七月的某一天，倩倩下班后不再回家去。老張給彩鳳打來電話說，你女兒晚上下班后坐著一個老板的車走了。彩鳳一本正經地說，她要找個大款當她干爸也是個好事啊！老張哼哼一笑，干爹？出問題了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你。彩鳳哈哈大笑，沒事的，只要有錢，大個十歲二十歲我都能接受的。掛了電話，彩鳳暗自愜意，她的某種不可告人的想法終于快要變成現實了，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聰明過人的女人。她要給女兒設計好一條路子讓她走下去。

一天，倩倩哭喪著臉回家，可門怎么也敲不開。倩倩就站在門口打母親的電話，電話關機，可倩倩明明聽見房間里是有動靜的。倩倩就坐在樓梯上，雙臂搭在腿上，支起了她覺得無比沉重的腦袋。

過了許久，門開了，老張竟然從門里出來了，像一只老鼠一樣往樓下逃竄。倩倩叫了一聲張叔叔，老張調頭說，哦，我教她打麻將了。

倩倩進門第一句就問母親，麻將學會了么？彩鳳的臉稍稍有些泛紅，沒有說話。倩倩又問，波波哪去了？彩鳳說，放假回老家看你婆去了。你怎么最近一直沒有回家呢？

陽臺上的公狗掙脫了繩子，不由分說地朝向母狗撲去，公狗和母狗糾纏在一起。倩倩覺得更加心煩意亂，她拿出了地球儀，想找一找那個叫尼日利亞的國家，看看那個國家究竟在哪個方向。可是轉了兩圈她也沒找到，眼淚已經掉進了太平洋。眼前的一切模糊了，那一刻她想念父親。

四

上廁所的女人議論完楊家面館老板的出國之事后，話題又轉向一個租住在落樹村的姑娘身上。那個長得跟倩倩一樣惹人眼的姑娘叫小媛。

宏文路北百米之外就是隴海鐵路，紡織廠就位于隴海鐵路以北。

小媛的父親是這個紡織廠的職工，一個非常女性化的男人，微笑時常常會不自覺地用手捂住嘴。小媛幾個月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母親跟一個四川的包工頭去了四川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小媛從來不知道母親長什么樣子，她恨那個女人，一遍遍地詛咒她不得好死。父親在第二年又同紡織廠的一個女人結婚，給小媛生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從此小媛就離開了父親，一直長在奶奶家里。父親每個月會給小媛奶奶一定的費用。小媛上初二就輟學了，輟學后父親就把每個月的三百元直接交到小媛手里，而后小媛離開奶奶來到落樹村自己租房住了。小媛的生活單調到只剩下上網、睡覺。夏天的晚上，小媛穿著迷你型超短牛仔褲邁著一字步走進網吧，一上一個通宵，大天亮了又回到屋里睡覺。

在落樹村，小媛有時“在線”，有時“隱身”，有時“忙碌”，時隱時現有些神秘。房東說，小媛的鋪蓋一直都在，她常出去兩三個月就回來住上一月左右，房租一分不少給。小媛的房東還說，小媛去過不少地方，蘭州、西安、鄭州、成都、昆明、廣州，跑遍半個中國了。

人們都在猜測，這個懶惰的沒人管的可憐蟲東跑西跑到底在干些什么？有人說，那個小妖精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不然她后媽能不要她？連爺爺奶奶都不管了，那小妖精的錢都是賣身得的。

漂亮的女孩更容易走到一起，這是個規律。不知從哪天開始，倩倩和小媛走到了一起，而且走得很近。兩道漂亮的風景融為了讓人應接不暇的一道風景。不久，倩倩就不再去獅子廳上班了。小媛對倩倩說，有一天我要帶你去日本去做AV女優，情況不是普通人想象的那么遭，他們有經紀公司，是合法的。那些捆綁之類的說只不過是導演出來的，他們會尊重演員的個人意愿的。

落樹村上廁所的女人們議論說，倩倩跟著那個無人管教的小妖精小媛走了。小媛的房東說，小媛這次搬走了，徹底地搬走了。小媛的房東還說，小媛走的時候還給他留了瓶好酒呢。

五

暑假里，石磊騎著自行車去找過倩倩，但沒能找到。

這一年夏天，北方南方普降暴雨，山洪泥石流不斷。渭河也告急了。渭河支流千河的大水把上游水庫中的大雨帶到了市區的河里來了。大水退去的一個下午，陽光明媚。城區的農民都挽著褲腿下河去捉魚，容易程度如捉甕中之鱉。

石磊騎著自行車來到千河河岸，斜陽將這個陽光男孩的影子投到河里那些捉魚的人身上。有人招呼他，下來捉魚啊。他沒有下河，他對岸上的人說，讓他們捉去，明天早上斗雞市場的魚會很便宜的。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