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2008年開始文學創作。在《文學界》《鴨綠江》《四川文學》《山花》《飛天》《清明》《天津文學》《廣西文學》《特區文學》《黃河文學》《遼河》《安徽文學》《芳草·小說月刊》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共計五十余萬字。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轉載。
母親像臺機器,每天老早就發動起來,天不黑不熄火。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梳頭洗臉,而是招呼她的豬,蓬頭垢面去煮豬食,喂豬。
母親喜歡喂豬。偶爾也發發牢騷,說她一輩子都在喂豬,十三四歲就開始幫著家里割豬草,打豬食。嫁過來,還是喂豬,年年一頭。牢騷歸牢騷,喂豬的時候母親依然樂呵呵的。父親這邊家族大,姑啊舅啊的,多。要是過年不殺頭豬,買肉也得半扇。
冬天的熱被窩實在是讓人留戀,等我起床,豬不叫了,也不鬧了,吃飽喝足,正懶洋洋地臥在那兒哼小曲哩。
媽,今兒不是殺豬嗎,咋還喂它啊?
啥話啊,犯了法的人死之前還得管頓飽飯呢。豬犯了啥法?豬這是……母親哽在那兒,找不到合適的詞夸她的豬。
舍身取義,我接過來。媽,您這一說啊,豬可偉大了。
啥偉大不偉大的,它是畜生,畜生有畜生的命。母親的語氣,一點兒也不像是在說豬。去去,趕緊叫懶豬們起來,不知道今兒個殺豬啊!你爸還真把自個兒當官了,殺豬這等大事他都不當回事了。
我聽出來了,母親一肚子怨氣呢。父親是村支書,雖說只是個芝麻大的小官,可總讓人感覺他跟那電視里的領導一樣忙。縣長、鄉長去給貧困戶、軍屬戶送溫暖,父親這樣的村官也得跟在屁股后面。小年那天的電視新聞提到了王畈,父親激動地指著電視畫面,快看,老爸馬上就要上電視了。電視上,副縣長帶著一幫人正慰問曾在村小學做過民辦教師的代表們。我和弟弟小亮不敢眨眼,生怕漏過了父親的鏡頭。可大大小小的領導們一大堆,電視又這么小,哪還有一個小支書的空兒?主持人都“明天同一時間再見”了,我們也沒看到父親的身影。父親訕訕的,其實,我就在鄉長的左手邊。弟弟小亮說,咱家早該換個大電視了,電視再大一點,咱就能看到老爸了。
父親起來得晚,吃飯卻快,三兩下碗就見了底。母親說,看吃飯這勁,還真像豬。
見我在一旁笑,母親又收起臉。還不抵豬呢,豬能換錢,能供咱吃肉,你爸能干啥?
碗一扔,父親開始撥電話。我能干啥?你忙來忙去的,不如我一個電話。
我們家殺豬的日子年年都定在臘月二十九,這是父親當上支書后母親總結出來的規律。二十九了,溫暖送完了,領導也該回家過年了,領導一回去村支書就算放假了。按說,這年豬應該早殺的。早殺,母親才有更寬裕的時間處理豬肉,該賣的賣,該腌的腌,該曬的曬。
父親的電話是打給老曹的。這方圓十幾里,也只剩老曹一個屠夫。養豬的少了,屠戶這一行就沒飯吃了。過去是家家都喂豬,一進臘月,村里每天都能聽到豬的嚎叫聲,熱鬧得跟奧運會頭天晚上的焰火晚會一樣。母親感嘆,唉,你小,不知道,那可真是人歡豬叫啊。我忍不住笑,是人歡馬叫!母親不以為然,哪有馬?明明是豬嘛。也是,哪有馬?連豬都少了,喂豬不劃算。養豬場倒是多了起來,規模也越來越大,一場就是成百上千。
電話是老曹兒子接的,父親才記起來,老曹病了,還住在鎮醫院哩。
母親揶揄道,不是一個電話就能搞定嗎?還支書呢,連個殺豬的都找不到。
父親囁嚅著,到底沒出聲,勾下頭接著撥電話。父親這是心虛哩,陡溝街逢單是集,臘月二十九是今年最后一個集,屠夫們都在街上忙。人家還算給面子,要他再等等,等罷了集,就來幫支書殺豬。
我正在屋里看電視,院子里哐當一陣響,雖然有點沉悶,但還是能聽出來金屬撞擊的聲音。跑出來一看,不知道是誰把姥爺留下的那個看不出質地的帆布包扔在了地上。帆布包油膩膩的,看不出顏色,里面都是殺豬的刀具。姥爺過去也是屠夫,說起來,跟我們王畈的老曹還算是師兄弟哩。據說當年姥爺特別寵母親,走哪都帶著。十年前,姥爺得了食道癌,眼見著大魚大肉卻咽不下去,活生生給餓死。姥娘迷信,懷疑姥爺是殺生太多招了報應,死活不讓舅再去殺豬。姥爺的那套殺豬工具就廢了,扔在過道里。來來去去的他們嫌礙眼,要扔掉。母親舍不下,偷偷地背了回來。好歹,留個念想。母親講的時候笑呵呵的。
父親挑釁地問母親,咋了,你也想殺豬?父親的意思是,你一個女人,還能殺了一頭比你還重兩倍的豬?
母親學著父親的口氣,咋了,我不能殺?
我也不相信母親能殺豬。別說一頭豬,我甚至懷疑母親是否具備掀翻一只小狗的力量。母親卻煞有介事地開始磨刀,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還有笨重的砍刀,尖尖的通條……父親這才嚴肅起來,勸母親,再等等,你哪殺過豬啊。等到晌午,殺豬的就能過來。不急!雖說母親曾經無數次地看過姥爺殺豬,殺豬的程序她閉著眼也能說出來,可畢竟沒動過手,萬一殺不死咋辦?這大過年的,忌諱多著哩。
說得輕巧,都二十九了還不急!要是啥都指望你,咱這年也別過了。母親言語鏗鏘,繼續磨她的刀。
我被母親弄得異常興奮,想親眼看看母親怎么把刀捅進大肥豬的心窩。姥爺死的時候我才幾歲,姥爺殺豬的場面我是一點印象都沒存。媽,你這可真是磨刀霍霍向豬羊啊。
母親不喜歡聽人家滿嘴文縐縐的洋詞,她才小學畢業,聽不懂。磨完刀,在盆里化了點鹽水,再撒些蔥花,母親吩咐我到時候注意接豬血。
豬圈門打開,父親和小亮把豬堵在墻角。父親學著屠夫老曹的樣子,也去提豬尾巴。好不容易捉到豬尾巴了,豬拼命地吼起來。父親一驚,撒了手,活脫脫沒進門的小偷先聽了院子里狗在惡叫的神情。吭哧半天,父親也沒能把豬提起來。
這豬,還真大。父親的表情和語言都一樣,訕訕的。
母親嘟囔父親,去,出去找兩個幫手。天天喝,人都喝虛了。
來幫忙的兩個男人嘖嘖地夸我們家的豬,說至少也有三百斤。母親很受用,人家夸豬肥,還不是夸這家的主婦能干?
我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嫌家里的豬喂不大,母親眼眶里就噙滿了淚。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反倒是自己不會喂豬了。那豬托生到我們家也是可憐,一年到頭清湯寡水的,連糠都供應不上,更不用說麩子了。現在好了,喂飼料,豬是見天長。可肉呢,連我們小孩都不喜歡吃了。
豬被摁到門板上,沒命地叫,整個王畈都聽得到。那聲音,抑揚頓挫的,好像也有了年味。母親的刀,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捅進了豬的心窩里。血噴出來,我嚇得大叫,豬血只接了一個盆底。
母親呢,掂著刀,眼睛無措地看著慌亂的人群。那一刻,我發現母親不是母親了。她像一個班師回朝的士兵,不經意間已經成就了一樁英雄偉業。
發現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到她身上,母親立刻松弛下來。放下刀,拍了拍手。拍手是母親不自在時的下意識動作。母親手上沒灰,只有鮮紅的豬血,拍不掉。
豬毛還沒完全褪盡,屠夫就趕過來了。小亮炫耀地跟屠夫講,母親如何如何神勇,手起刀落,那頭三百多斤的豬就倒了,血流了好大一盆。
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真是一對能人,男人是支書,女人也不差,連殺豬都會。母親忙著跟人家解釋,自己哪會殺豬,只是捅了它一刀,碰巧就捅死了。剩下的,都是人家屠夫做的。
半扇肉很快就分完了,都是提前定好的人家。雖說這豬也喂了飼料,畢竟是自家養的,自家殺的,沒病沒注水,吃起來放心。現如今,還有多少能讓人放心的東西啊?
大樹也想要點,趕集回來晚了,沒趕上。母親隨口問,皮店今兒個蘿卜啥價啊?王畈人,家家種菜,都關心周圍集市上的菜價。
大樹說,兩塊錢斤半。
整個臘月,是我們菜園子的黃金期。像蘿卜,平時最高也就五毛錢一斤。到了臘月,就得八毛,九毛,甚至一塊。一年里,也就這幾個集菜價能翹起來。
兩塊錢斤半啊?母親驚嘆了一聲。我了解母親,她肯定后悔了。早知道,提前一天殺豬,今兒個也帶百十斤蘿卜去趕皮店了。
大樹臨走時跟父親說,東坡溝渠里躺著個要飯的,沒啥動靜,怕是不行了。
父親趕緊給鄉里的民政所長打電話,說是村東坡有個流浪漢,怕是不行了。父親到底是村支書,知道用流浪漢這個詞兒,不像大樹他們。放假前鄉里專門開過會,強調節日期間更要注意外地流浪到本地的人員。一旦發現,馬上報告給鄉民政所。支書們都知道,所謂的注意,意思就是只要發現,馬上轉移到鄰鄉的地界上。萬一人凍死在自己的地界上,鄉里是要承擔責任的。當然,這樣的轉移也不是義務勞動,轉移一個流浪漢民政所得付給一百塊錢的轉移費。
這事我也知道,報紙電視上經常有這樣的新聞。檢查啦,文明城市評比啦,民政部門都會集中力量轉移當地的流浪者。他們把流浪者集中起來,用大巴運到其他城市。說實話,我有點喜歡流浪漢。他們符合年輕人對漂泊、遠方及未知世界的向往。雖說他們衣裝不整,蓄著長發,神情卻是驕傲的,嘴里喋喋不休,眼睛虛著,一副目中無人的神彩。
李所長在電話里說,王畈離皮店近,你馬上組織人轉移。李所長我也認識,來我們家吃過幾次飯。
父親說,這大過年的,誰愿意沾這晦氣事啊。李所長急了,吼聲離老遠都能聽得到。你馬上找人,錢不是問題,特事特辦!三百,你看怎么樣?你先墊上,年后一上班我就支給你。
父親也只是發發牢騷,依他的工作熱情,別說三百,一百他也照樣會安排人去辦。聽說陡溝鎮所有的村支書中,他是最積極的一個。再說,要是人真死在王畈的地界上,鄉里有責任,他這個支書怕也脫不了干系。
父親接著給老寬打電話。老寬啊,我給你找了個好活,你趕緊過來吧。三百你還不干?啊?到縣城了?哦,不討饃了?討錢?
老寬是我們王畈的寡漢條子,有點弱智,也沒什么牽掛,村里凡是沒人愿意干的活都交給他。可老寬不在家,去城里了。往年年前年后老寬就在附近村里討些饃,夠一個正月吃的就行了。今年不一樣,今年老寬討進了城。我們都有點意外,老寬不討飯了,改討錢。討錢好啊,錢可以存,方便帶,隨時隨地都可以買饃。父親垂頭喪氣,如今,連老寬都知道錢比饃更要緊了。
天陰,黑得快。沒有老寬,父親急了。一進臘月,天好像短了許多,噌噌噌地朝前沖。要是等到大年三十,才沒人愿出這力呢。
老寬不在家,我去弄。母親小聲跟父親說,好像自覺這個要求很無理,聲音低了八度。不就是轉移個人嗎?有啥難的。
母親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怕是跟那三百塊錢有關。母親是個典型的小摳,能走路時不愿意坐車,能吃下的不舍得扔掉。況且,這事民政所平時只愿意出一百塊,行情突然漲到三百,蘿卜當肉賣,母親能不心動?再說了,三百塊可不是個小數目,按皮店今兒個的菜價,得二百多斤蘿卜賣呢。
趕緊弄你的飯吧!父親揣起手機出門。
殺豬飯都是老一套,豬血,下水,雜碎,母親弄得很利落,三下五去二桌子上就滿了。男人們在屋里劃拳喝酒,母親扯上我,不聲不響地騎上三輪車出了院子。
我一騙腿坐到三輪車的車幫上。傍黑的時候,我就按母親的吩咐沖洗干凈車上的豬血豬油。風好像就等在大門外,一俟我們出門,就朝身上貼。村里不時傳來兩聲鞭炮響,孩子們早就等不及了。
母親囑咐我別開礦燈,說是得等出了村。我知道母親是怕人家笑她,村支書的老婆,還掙這等低賤錢。母親好像也看出了我的不情愿,蘭,咱家你也看到了,你爸那支書還不是個名譽?咱家門頭大,客多,攢不下錢。你爸那人死要面子,領導一來他就朝咱家領,還說領導們愛吃我搟的面條。鬼才信啊!不過,咱王畈離鎮上也確實太遠,人家大老遠來了還能讓回鎮上吃飯?
母親不說我也明白,我都上高中了,什么不知道?不說弟弟小亮了,光我一年的學費就得兩千多,再加上生活費,一年下來還不得小一萬?
東坡的干渠并不遠,幾分鐘就到了。我打開礦燈,干渠里沒水,干著。野草也枯了,軟綿綿的。人躺在上面,倒是挺舒適的,風刮不進去,比外面暖和多了。那個人蜷伏著,臉朝下,看不見面容。頭發卻是預料中的,堅硬地蓬亂著,有點像我們學校附近美發店里的那些小青年。衣服呢,臟兮兮的,燈影里更是辨不清顏色,或者是藍,或者是黑,也有可能是紅。母親上前去把那人翻過來,是個男人。氣息微弱,并沒有死。母親對死亡是有認識的,那年姥爺死之前,母親抱著我一直守在跟前。姥爺先是大口大口地倒氣,后來眼神也暗淡下去,這才咽了氣。
流浪漢雖然沒精神,可眼神還利索,盯著母親看。
母親叫我把車上的饃遞過去。饃是剛蒸的,熱氣騰騰的,里面包的是新鮮的豬肉。我從沒有離一個流浪漢這么近過,遞饃的時候手直顫抖。我跺跺腳,掩飾道,這天,真冷!
母親很有經驗,沒有把一兜饃都給他。流浪漢餓極了,一個饃幾口就進了肚子。母親說,別急,多著哩,夠你吃的。
人是鐵飯是鋼,真不假啊。流浪漢吞下三個饃后,男人樣回來了,喘氣聲也粗了。可能是還沒完全緩過勁,流浪漢一直沒說話,順著溝渠的坡道仰頭躺下。我小心地朝母親身邊湊了湊,媽,咋弄啊?
母親問,你說咋弄?
他穿得單薄,又沒被子,在這兒躺一夜還不凍壞?
母親說,那可不。過來,搭個手把他弄到車上去。畢竟是男人,沉著哩。母親蹲下去,扯著流浪漢的一只胳膊朝背上拉。流浪漢的身子軟綿綿的,卻知道配合,順勢傍到母親背上。母親試了幾次都站不起來,我只好沖過去,撐起流浪漢另外半邊身子。
母親感慨道,老了,不是十年前了。
我問母親,弄到哪兒啊?
母親反問我,你說,哪兒暖和?
家里暖和,總不會弄到家里吧?大過年的,誰也不愿弄一個流浪漢回去伺候著。不過,聽母親那語氣,心里肯定早就有底了。
母親牢騷道,你爸天天忙著給人送溫暖,這才是最需要溫暖的人呢。那邊有幾個稻草垛,咱去給他扒個窩兒。
翻過干渠,再穿過七畝田就是母親說的那邊。那邊屬于皮店鄉,跟我們王畈田挨田,地挨地。
嚴格來說不是稻草垛,是稻草堆,一堆連一堆。母親在兩個草堆接頭的地方給流浪漢扒了個小窩。地上散亂著厚厚的稻草,形成一個天然的床墊。
我把布兜放在流浪漢身旁。兜里只剩下三個饃,我后悔拿少了,三個饃只夠流浪漢吃一頓的。母親提醒我,他還可以去要啊。明兒個就過年了,去哪兒要不到幾個饃吃?
流浪流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朝我另一只手里塞了兩塊糖。那糖,紙都快磨掉了,上面還有他的體溫。看起來,藏在他兜里也有些時候了。我有些慚愧,我正為如何跟他直接交流困惑時,人家卻毫不猶豫地表達了自己的感謝。
母親伸過手去,試圖安慰安慰他。
母親后來跟我說,那手有了點溫熱勁,可還是軟綿綿的。這讓她又一次想到了垂死的姥爺,姥爺的手也是這樣,軟綿綿的,很是無助。不過,母親感覺出了流浪漢的力氣。雖然小,到底有了生機。母親的語氣里,有希望,也有擔心。
走之前,母親怕小窩進風,又抱了兩抱稻草堵上入口。礦燈電不足,昏黃的光暈照著流浪漢亮晶晶的眼睛。很顯然,流浪漢舍不得我們離去。
遠處村子里傳出零碎的鞭炮聲,像是怕黑的調皮孩子,偶爾把頭探出黑暗偷偷地向外瞭一眼。小孩跟大人的心思總是不一致,他們總是嫌天黑得太晚,怎么還不到大年三十?鞭炮聲里裹著年味,裹著喜慶氣,還裹著孩子們的迫不及待。
其實,當個支書家屬也不錯,要不然,哪有這樣輕松掙到三百塊錢的機會?這可比大樹累死累活地趕皮店集賣蘿卜省勁多了。想到此,母親有點得意。雖說三百塊還沒到手,可母親這個支書家屬比別人更相信政府,政府都是母親的熟人哩。他們一來王畈,都是吃母親搟的面條。不管人家的喜歡是真是假,反正每次有人來,母親搟得都很認真。如今可不同大集體時代,飯是派不下去了。王畈更不比鎮上,沒飯館,飯只好“派”在支書自己家。過罷年一開春,不用去找,李所長自己就會來,來吃母親做的腌肉、臘肉。到那時候,李所長要是裝馬虎母親可不答應。
母親說,討飯也不容易啊,一般人,臉還真抹不下來。
母親說,啥時候,咱們國家要沒有了討飯的,那才真是小康呢。
母親說,敢情這和諧啊,就是大家都不討飯也能過日子的意思。
聽不到我附和,母親扭頭看我。蘭,媽說的對不對啊?
我說媽,我得糾正一下,你作為領導家屬,得注意用詞。人家不是討飯的,是流浪漢。還有,咱今天做的,也算構建和諧社會啊。
母親笑了,哈,啥和諧啊?還不是為那三百塊錢!
三十早上,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吃罷早飯,我和母親清洗完一家人昨天換洗的衣褲,又開始忙著包餃子。父親跟弟弟小亮的任務是清掃供桌,貼春聯。房子是兩層,有點舊,可一收拾,又變得亮堂堂的。
到了中午,雪花開始變大,白白胖胖的,軟軟地砸下來,地上很快便鋪了薄薄的一層。母親看著漫天翻飛的雪花,有點后悔昨晚那兩抱稻草堵得太死。人要是凍壞在里面,誰能看得見?
正是母親這個小心翼翼的“壞”字,讓我也開始心存恐懼。過年了,好多字都成了忌諱,不能說。比如死,比如鬼……來年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會自責一輩子的。母親以前跟我絮叨過很多遍,說姥爺臨終的時候手軟綿綿的。那時候正是冬天,母親拉著姥爺的手哭個不停。最后,姥爺還是走了,手就那樣軟綿綿的,涼下來。流浪漢軟綿綿的手讓母親擔心,擔心他捱不過這天氣。
下午,我跟母親給菜過油。堂屋里不斷傳出笑聲,一個壓抑著,一個很盡情。不用猜,電視里肯定又在播趙本山的小品。父親愛看趙本山,只要有趙本山,父親的嘴就繃不住笑。
蘭,過了油咱去東坡看看吧?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母親到底撐不住,想再去和諧一次。我笑,媽真是啊,都大人了還臉紅。
母親也笑,哪有閨女敢笑媽的?沒良心!你弄點吃的,我去找兩件棉衣。豬狗都得過年,更何況人。
我將油炸過的菜一樣撿一點裝進塑料袋里。小亮突然在外面喊,爸,媽,我姐偷吃丸子!
父親走過來,蘭,咋越大越不懂規矩了啊?不是跟你說過嗎,過年的飯菜,一定得等燒罷紙磕罷頭祖宗們嘗過后咱才能吃。
我怎么不懂?小時候,一年到頭盼過年,過年就能吃上好東西了。好不容易盼到過年這天,巴著眼看著那些好東西卻不讓吃。父母反復告誡我們,誰要是提前偷吃了過年的飯菜,那可是要爛舌頭的。誰不怕爛舌頭啊?爛了舌頭,啥也吃不上了。我跟小亮只好摁下嘗嘗的念頭,極不情愿地等著那些繁瑣儀式的結束。我紅著臉辯解,我沒吃。我這個年齡被人家指認貪吃,還真不好意思。
小亮更來勁,你沒吃,藏在袋子里還不是想偷吃?
正好母親出來,提了一袋子舊衣服,說菜都過了油了,雞肉排骨都燉著哩,不耽誤吃年飯。我跟蘭蘭出去一趟。
父親明白母親出去的含義,滿臉慍色。昨晚上不是已經安頓好了嗎?還去?
母親怯怯地說,這么冷的天,我怕……
父親截斷她,你這不是找事嗎?女人家……
女人家怎么了?還支書呢,連我媽的覺悟都沒有。我堅定地站到母親這邊。如果說昨天的轉移為了那三百塊“賞金”的話,母親今天的行為完全可以用高尚這個詞來形容。按理說,流浪漢轉移到皮店的地盤上,父親的工作也就圓滿完成了。母親既不是支書也不是村長,母親只是一個農村婦女,送溫暖不是她的工作,是良心。
父親沒理我,我卻不依不饒。知道我們這是干什么嗎?在國外,這叫“臨終關懷”。
瞎說啥啊?好好的,臨什么終!母親雖說文化不高,臨終這樣的話還是聽得懂的。
我趕緊糾正,我說錯了。媽,咱用個新詞,送溫暖。
母親喃喃道,連個棉襖都沒有,哪有溫暖送啊?我知道,母親心虛并不是因為沒棉襖送,而是因為那三百塊錢。要是李所長沒有許下這筆錢,母親興許就跟父親一樣高尚了,一樣當之無愧地叫“送溫暖”了。
偏偏小亮不解,還在一邊夾楔。媽,你們去哪兒啊?我也想去。
母親說,你不能去,你跟你爸在屋里看電視。
越是不讓去小亮越要去。母親急了,低聲且堅決地斥責他,你不能去!一個男人,肩上扛著一家人呢。我聽出來了,母親這是自己作賤自己呢。女孩怎么了,女孩就不怕沾了晦氣?女孩肩上就沒有扛著一家人?我賭氣,我不去了,讓小亮去吧。剛剛在我心目中高大起來的母親又矮了下去。
母親一副無辜的樣子,不能讓他去。咱們娘倆去也就算了,怎么能讓你弟弟去呢?
其實,母親是怕那流浪漢這個時候臨終了。去年,大樹的爹就死在年三十這天,愣是沒敢發喪。大過年的,誰不怕晦氣啊?我知道父母心里還殘留著男尊女卑的思想,男人始終是家里的頂梁柱。
路上,母親說,要是那人真的凍壞了,那咱轉身就回,不再沾他。也怪不得咱們啊,擱平日,說啥也得安頓好人家。
到了皮店那邊的草垛前,小窩被堵得嚴嚴實實,還是昨天的老樣子。母親忐忑地挪開稻草,臉上慢慢豁亮開。流浪漢沒事了。我也走上前,見那人雖還萎靡著,到底比昨天好多了。眼睛也有神了,對我們眨巴著。
母親一樣一樣地把東西挪到稻草窩里,父親不穿的舊毛衣,秋褲,一頂破帽子,還有吃食,紅薯丸子,肉丸子,青菜丸子,炸魚塊,肉包……母親心細著哩,還拿了卷衛生紙。
流浪漢把毛衣套到身上,眼睛轉向我們。我點點頭,不錯,挺合身的。
那些菜擺到報紙上,好幾樣哩。流浪漢并不急,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嘴唇動了動,還是沒發出音。天還早著哩,有等不急的人家已經開始燃放鞭炮了,噼噼啪啪的,歡快,喜慶。誰家的年夜飯開始了。母親指著報紙上的吃食,吃吧,吃吧,今兒個過年。
流浪漢這才開始了自己的晚餐。敢情是好長時間沒用過筷子了,流浪漢拿筷子的樣子很不自然,像個外國人。
吃過晚飯,流浪漢撕衛生紙的時候又抬頭看了看我們倆。我矜持地點點頭,以示鼓勵。看來,這漢子以前還是挺講衛生的。
走的時候,母親又一次仔細地把窩里的稻草鋪平。這次,流浪漢主動伸出一只手,輕輕捉住母親。母親的臉頓時紅了。說實話,那一握,樸素著哩,頗具紳士風度。
母親站起來,拍了拍手。我裝著沒看見,把頭扭向一旁。
整個世界,滿眼都是白,漫無邊際,天與地連成了一片。雪填滿了溝壑,填平了坑洼,把一切都埋在了下面。枯草沒了,被翻耕過的土地也沒了,滿世界只剩下一種顏色,白。
母親問我,蘭,知道人家為啥不急著開席嗎?
我不假思索,不好意思唄。
母親說,人家是等鞭炮響呢。年夜飯啊,炮沒響,咋能隨便開吃?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