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痕

父親的記憶

父親一生是個小人物，但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慈孝、愛家、親子、助人、敬業、公私分明的品質，卻給我留下了深深的記憶。

一

上世紀50年代初，我家所在的隴上小縣城解放不久，20歲出頭的父親就參加了工作，成為縣供銷系統的一名職員，也成為親友鄰里羨慕不已的“公家人”，并且一直干到退休。聽母親講，年輕時的父親孝敬祖父母是出了名的。只要祖父遠遠地喊父親一聲，父親便會一路小跑來到祖父身旁，恭恭敬敬聆聽教誨。父親當時在離家十里外的鄉供銷社上班，每月20多元的工資一領下來，除留下八元錢的生活費外，剩余部分或托人帶或自己送，總是不出第二天就遞到了祖父手里，這也成了父子間相互牽念的方式之一。有一次，父親因忙于工作，領工資后忘了及時給祖父母捎回去，祖父第三天就步行到父親單位自己去拿。父親一聽同事說祖父來了，依然是一路小跑來到祖父身旁，端茶遞煙，解釋原因，并在祖父怨艾的目光中恭恭敬敬地聆聽抱怨和思念之語。其情其景，成為父親同事間好長一段時間飯后茶余善意的談資。我成年后曾問起父親當時的感受，父親說，他是獨子，祖父要工資當生活費是一個原因，而想他是更重要的原因，祖父是借拿工資去看看他。父親還說，燕雀反芻，羔羊跪乳，子女孝敬父母是天經地義的。

二

上世紀70年代初中期，所有在同一個行業工作的人都拿差不多的工資，收入相當的家庭生活水準也是不相上下的。但我家要更為貧困些。因為家里孩子多，父親當營業員每月36元的收入平均到我們弟兄幾人和父母身上，就沒有多少了。而母親早在60年代初為了響應國家克服經濟困難、精簡職工的號召，早早辭了工作回了家。這就使我們家的生活捉襟見肘，有時還難以為繼。于是母親為了補貼家用，從我家所在的街道小廠找了一份縫補毛衣的工作，縫一件毛衣的領子、兩只袖子一角多錢。為了多掙錢，母親每天回家都很晚。在這種情況下，幾十年過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從不干家務活的父親便承擔起了為全家人做飯的“重任”。每天在從數里外的單位下班、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父親就去蔬菜公司買好菜。到家后，立即挽起袖子摘菜、洗菜、切菜、生火、熱油、炒菜、下面，倒是有條不紊。幾經磨練，雖是粗茶淡飯，但也色香味俱全。飯好后，父親首先留出母親的，然后招呼圍在他身旁嘰嘰喳喳亂支招或四散玩樂的我們兄弟幾人用餐。看著大家圍著一張桌子享用他的勞動成果、其樂融融的樣子，父親有時就會說，事是人干出來的，就看你肯干不肯干……

三

父親剛參加工作的幾年，當過單位的小領導。國家實行嚴格的居民口糧供給制后，工人的供應糧要比干部的多幾斤。為了能夠爭取到多出的幾斤口糧供養嗷嗷待哺的我們兄弟幾人，父親硬是幾經折騰，把干部的身份換成了工人。當然，身份一換，小領導也就順理成章地拱手讓出了。父親原來有一塊蘇聯進口手表，戴在手腕上很是耀眼奪目，但面對日益長高的我們和日漸羞澀的家庭經濟狀況，不得不忍痛出讓了。然而不管家里生活多么艱難，父親卻從沒有動過讓我們兄弟幾人輟學的念頭，并且總是在鼓勵我們多學知識。因為父親連高小都沒畢業，工作中深深感到擁有知識的重要。

恢復高考后的1979年，正是我的大哥高中畢業的一年。為了參加高考，大哥全身心投入到了復習之中。但父親還是不放心。有一次，父親拿來了一條棗紅色的腈綸秋褲，對大哥說，褲子是他賒單位的，如果大哥能考上，就買下來送給他；如果考不上，就還給單位。這樣的腈綸秋褲，是當時年輕人非常向往又求之不得的奢侈品，價值七元錢，是父親工資的五分之一。父親真是舍得啊！我們當時心里都這樣想。好在在全家人屏聲靜氣的關注和祈福聲之中，大哥最終如愿以償地帶著這條腈綸秋褲去讀他的大學了。而父親親子愛子勵子的情懷讓幾十年后的我們一想起來就熱血沸騰。

四

我曾在一篇小文中記述過父母助鄰的一則小事：在當時人們生活普遍比較艱苦的情況下，每年三四月青黃不接時，是農民最難熬的階段。有一年，眼看麥子收成在望，但我們的鄰居一家斷炊了。全家人長吁短嘆，就是無糧下鍋。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父母親不顧我家生活也不寬裕的狀況，硬是裝了一面盆“上百粉”、一面盆玉米面拿到鄰居家，緩解了他們的斷炊之難。麥子收割后，鄰居滿面春風地還來了滿滿兩面盆小麥“頭等粉”，并千恩萬謝而去。當時父母慨嘆：接濟他們時，可一點沒指望他們還呀！

有一次，父親下班后騎車回家，當父親的身影出現在巷口時，我們兄弟幾人便雀躍相迎。快走到家門口時，碰到一位鄰居求父親幫忙買一輛自行車，并對父親說，兒子要結婚，女方非要一輛自行車不可，愁得他茶飯不思。當時自行車是憑票供應的，很不好買。父親是營業員，有買到此類商品的便利條件，但想買自行車的人多，所以父親也非常犯難。沒想到父親很干脆地對鄰居說，我想辦法，你別擔心！果然，在鄰居家兒子結婚的當天，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就擺在了他家的院子里。后來父親對我們說，求人不容易，別人能求你，是需要很大勇氣的。每個人都有難辦的事，能幫就幫一幫。

五

有一個階段，父親擔任一個鄉供銷社的采購兼保管。每天要去縣商品批發站采購商品，然后由專人運到設在縣城的倉庫，再中轉到鄉供銷社出售，晚上主要由父親看管。那時候，父親總是早早地騎車往離縣城五里地遠的縣商品批發站趕。有時要比上班的時間早一兩個小時。父親說，商品緊俏，去遲了，就有可能訂購不上急需的商品了。晚上值班看管倉庫，雷打不動，從不誤事，也從沒出過事。倉庫離我們家不遠，父親平時都是在家里吃完晚飯后去值班的。有一年的臘月二十九，父親在家吃完晚飯時已經夜幕四合、燈火初上了，外面下著鵝毛大雪，一陣陣寒氣從門窗的縫隙里鉆進來。遠處近處傳來煙火熱烈的爆響聲和鄰居家大人小孩歡快的說笑聲。一切都是過大年的歡樂景象。母親和我們都勸父親別去值班了，一晚上不去也許不會有什么事，留下來和我們一同感受過節的氣氛多好。但父親說，不行，越是過節，越要小心，特別是這幾天，要格外注意四處飛濺的煙火。父親還說，吃人飯，服人管，既然干這個事，就要盡量干好。于是大家送父親到大門外，望著他踩著厚厚的積雪，漸漸消失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

六

和所有小孩子一樣，好奇心促使我和弟弟非常喜歡去父親的單位玩，特別是父親在我們縣一個鎮供銷社工作的時候。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的一大半長著許多樹，夏天一到，郁郁蔥蔥的；緊挨著樹的是翠綠的蔬菜，蔬菜四周是整齊的葵花，小鳥在樹間鳴叫，蜜蜂在蔬菜和葵花上紛飛，完全是一幅田園風景畫。畫的盡頭是一排店鋪，店鋪留有通往院子的門。父親就在其中的一個店鋪履行他營業員的職責。我和弟弟可以在院子里捉迷藏、辨認各種形狀的蔬菜、看葵花隨太陽光的移動而慢慢地轉頭，但父親上班的店里是不能去的。父親說那是工作的地方，小孩子去干什么！有一次，我和弟弟捉迷藏時無意間來到了父親店鋪的后門口，往里一瞄，哇，柜臺上下全是各種各樣的食品水果。還沒看得很清楚，父親的一聲斷喝就阻止了我往前蹭的腳步。這時，父親的一位領導走了進來，連連埋怨父親的舉止嚇著了我，并把我帶進門。我拘謹地站著，目光在父親和領導的臉上逡巡。只見領導從一個框子里雙手掬了許多核桃，就要給我，卻被父親擋下，放進天平秤中稱過重量后才拿給我。在我暗自高興轉身離開時，看見父親從他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人民幣放進了單位的錢匣中。這一細節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我工作后曾和父親談起過此事，父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什么時候，便宜不可沾。以小見大，習慣了，就麻煩了。

而今，父親已遠遠地故去了，我也離開家鄉到省城學習工作年20多載。但年幼時父親對我的影響卻深深地浸入了我的骨髓里，奔涌在我的血液中，它形成了我為人做事的根本，指引我腳踏實地地走我的人生之路。

陪母親買衣服

父親辭世后，年近70的母親明顯蒼老了。盡管老家有孝順的弟妹們殷勤侍奉，但母親心中的孤寂是別人無法替代的。我在省城工作，離老家遠，無法經常回去探望，只能在電話里給母親以安慰，但抓住一切機會好好孝敬母親，以彌補父親猝然離世形成的遺憾的想法，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今年春節前夕，我回家探母。往年的這時候，父母和兒孫們一樣，會想著新年時穿哪件新衣。但今年孤單的母親沒有一點這方面的準備。于是我有了陪母親上街買衣服的想法，一來讓母親像父親在世時一樣穿上新衣，好好過個年；二來也許還可以沖淡盤桓在母親心頭的思慮。經過兩天的動員，母親終于同意和我上街了。

剛開始，母親堅決不進商廈，盡領我往小店里走，但沒有挑上一件心儀的衣服。我便以買別的東西為由，哄母親來到一家商廈。現在小縣城商廈的規模，已與大城市有的商廈幾無區別，營業面積大，商品琳瑯滿目，適合本地消費水準的高低價位的東西都有。來到服裝區，我讓母親隨便看看，但母親對她自認為高價的服裝總是一眼帶過、毫無駐足停留之意，眼睛瞄的盡是價位最低的衣服。其實母親眼中所謂高價位的，在大城市是屬于較低等次的。我勸母親買兩件質量較好的，但她就是不肯。我無奈，只能買了兩件最便宜的。

在商場轉悠時，母親告訴我，她小時候連肚子都吃不飽，哪敢奢望年年有新衣服穿！她出嫁前，娘家沒錢置嫁妝，她利用一個夏天的時間，在做完家里的農活后，起早貪黑，漫山遍野挖野生老苜蓿，然后摘籽、曬干，賣給有錢人家，自己給自己買布一針一針縫了一套衣服。等到有我們弟兄幾個后，買一件新衣服，總是老大穿小了老二穿，依次類推，到最后，一件衣服除了漿洗燙熨得比較干凈整潔外，往往已經是補丁摞補丁了。“現在生活好了，有能力買新衣服了，但能穿就行了，用錢的地方很多，不應該浪費。”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頭五味雜陳。和天下絕大多數母親一樣，我的母親勤儉、善良，一輩子為兒女們操碎了心，吃了很多苦，從沒有享受生活的念頭，兒女們成年工作了，每月給點生活費，其中的大部分還被積攢下來，又被用在了兒女們最需要錢的時候。而在外奔忙的我們，平時除了寄點生活費外，很少關注母親穿戴的質量。

我決定給母親買一樣說得過去的用物。

看到母親穿得陳舊、起皺的皮鞋，我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帶母親來到鞋區，一雙一雙看過去，共同評價母親這個年齡段皮鞋的優劣，從評語中得知母親喜歡的款式。然后悄悄地告訴營業員偷偷地換了標價牌，取了一雙合碼的鞋讓母親試試。母親在疑惑中試了，很合腳。在我的堅持下，母親幾次向標價牌張望，并低頭看看自己的舊鞋。最后說，買了也行，價格便宜，我的鞋也的確該換了。于是我們付款后提上新鞋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大年初一，母親很開心地換上了新衣新鞋，仿佛父親在世時一樣，面貌一新。精神好了，憂愁似乎也少了。特別是母親沒事就向新鞋瞄幾眼，逢人就說，現在的鞋真好，做工細、樣子好看、價格便宜。聽了母親的話，在為她的開心感到寬慰的同時，我心中有陣陣酸楚泛起。

透明的故鄉

在城市亂花迷眼般不斷長大的高樓、擁擠的車流和網似的人際關系的熏蒸中，我愈來愈思念鄉村，思念故鄉的寧靜、單純、平實和真切。

故鄉是一幅濃淡相宜的風景畫。大自然不經意的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幀恬靜幽雅的鄉村寫意圖：南邊是幾座不高的山巒，上面長滿了綠綠的樹和艷艷的花。山的東邊是被綠茵茵的廣袤田疇環抱著的村舍，團團濃綠從高高的屋脊后探出身來，闊大的樹冠靜靜地和透明的陽光對話，恬淡的炊煙在無風的天空裊裊升騰。村莊的北面，是一條蜿蜒曲折的細細的小河，清清的河水潺潺東去，河灘上細白的沙礫在陽光的撫慰中閃著燦燦的光。故鄉沒有拔地入云的高樓，鳥雀可以自由地飛翔；故鄉少有穿流不息的車輛排泄的污氣，你可以遙望碧澄的藍天恣意地抒發詩情；故鄉罕有轟鳴刺耳的機器在窗外嘯叫，你可以安然地讀與心性貼得很近的書，悄靜地寫你想寫的文字；故鄉的風很清爽、月光很真切，你可以在寧靜閑適的夜晚，賞花影葉痕，聽蟲鳴簫聲，或在寂靜的葡萄架下，邀嫦娥小酌，向清風傾訴，感悟生命的澹泊靜味。

故鄉人單純、質樸，不虛妄，不空談，永遠腳踏實地，在屬于自己的那塊領地上，躬身勞作，春播希望，夏收成果。不會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用哄別人的心勁去哄土地。看見田地里麥浪滾滾、高粱殷紅、稻谷沉沉，他們就笑、就樂，望到天邊飄不來成雨的云，田地干涸，禾苗萎靡，他們就憂、就愁。久違偶見，他們沒有虛偽的熱情，只問雨水的虧盈、收成的歉豐。他們沒有淵博的知識，不懂高深的道理，秉尊長愛幼、豪爽仗義為生存之道。路見不平，該出手時就出手，絕不考慮這層關系，那個網絡，也不會當麻木的看客，更不會幸災樂禍。哪家有難，抹一把同情淚，說一席知心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盡力相助，不圖回報。故鄉不興生日卡，沒有情人節， 愛情不與玫瑰花同值，不會被擺在商店櫥窗里特價而沽。只有兩情相悅，相互關心，“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直來直去。故鄉人不接受絹花擺出的美麗，故鄉的滿山遍野都長滿了散發著獨特香味的花草。像這春天，只要你有心，就可以在清晨迎著冉冉的熹微，在河邊渠旁，采擷一束束暗香盈袖的山花，移在院中，或插在瓶中，它就是一種幽雅真實的情致。

故鄉有濃濃的情誼。寬敞的院落如故鄉人不存雜念的心空，靜候左鄰右舍隨時叩門。你與別人談話，不用擔心無意間傷了誰，哪個人知道了會不高興。門與門相連，院與院相挨，雞犬之聲相聞，往來走動頻頻。與他人相處，不用處處設防，沒有走鋼絲的心悸，不會感到由身到心的疲憊。閑暇時，你可以看喜鵲結巢，聽黃鸝唱歌，庭前觀云，野外漫步。高興時，你可以邀三兩位朋友，泡一壺清茶，飲兩盅小酒，上談千古往事，下說忠良奸佞，忘日忘時，縱橫自如，樂哉悠哉。

這是一種多么誘人至深的鄉村情致啊！在現代的城市生活，談故鄉的這許多美好，只能是一種奢望。同時，故鄉也在熙熙攘攘的紅塵中，不可避免地慢慢失去這些美好。小時候閱讀古人描寫鄉村的詩句，總感慨于他們奇妙的構思和獨到的情韻。如“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深巷斜輝靜，閑門高柳疏”，“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等等，信手拈來，鄉村的自然、恬靜、幽雅、安適便躍然眼前，令人神往。現在我懂了，古人也是想讓鄉村的青山秀水、純樸真切冰釋當時的城市生活帶來的浮躁與繁雜，讓心靈凈化出一片淡泊寧靜的天空，留住一種真切與美好。這樣想著，我猛然一驚：莫非我也要變作古人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