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桔子熟了。金黃金黃的,滿山遍嶺。
有行人路過,眼直嘴蠕,滋生饞意。
果不然,連續幾天,都有少量桔子被盜。
隊長說,該派人守了。于是,牛高馬大的冬生首當重任。
第二天清晨,冬生醒來,揉揉惺忪的睡眼,發現桔子被盜了。
冬生說,這賊厲害,天亮時只打了下旽,便讓他溜空了。
隊長說,那你就白天睡覺,晚上整宿看守,看他厲害到哪里去。
冬生點點頭。
第三天,桔子還是被盜了。
冬生歪著脖子晃動幾下,尷尬地笑笑,攤開雙手,表示無可奈何。
村民們說,這賊真是太厲害了。冬生以往看守東西,可從未失過手。好幾次,他還將賊手到擒來。
隊長想,我倒要見識見識這賊。于是,隊長便親自上陣。
當然,隊長比冬生更剽悍。早年當兵,在武警部隊干過。擒拿格斗,樣樣精通。
這下,桔子安全了。村民們看著全副武裝神采奕奕上山的隊長,心里格外踏實。只有冬生,詭異地笑了笑。
桔子還是被盜了。
全村嘩然。何方高人,竟然如此了得?
隊長啞言,尷尬地笑笑。偶爾目光與冬生相碰,雙方便如觸電般的急急避讓。
我去試試。鄢老三站了出來。
村民大笑。這個鄢老三,黑不溜秋,瘦瘦小小的。平時老實巴交,愛認死理,是村上的人最瞧不起的。村民們想,瞧你那蔫里吧唧的熊樣,能行?鄢老三不愛搭理,回家卷上鋪蓋就上了山。
入夜,鄢老三睜大雙眼,屏聲靜氣蹲在桔子林里。時至三更,有“嘩啦嘩啦”之聲傳出。鄢老三躡手躡腳挪了過去。淡淡的月光下,有一黑影晃來晃去。鄢老三大喝一聲,猛撲過去,將黑影撲翻在地。“鄢三哥,是我。”一聲甜甜的女人聲。鄢老三一激靈,立馬站起。“你怎么……”鄢老三聽出女人是村上的寡婦柳葉。“我——”女人未語先泣。“我知道你母親最近有病,兒子也馬上要上初中。可也不能這樣啊!”鄢老三瞧著縮成一堆的黑影,用責怪的語氣說道。“我一個女人,實在沒辦法。鄢三哥,你就原諒我吧!”女人從地上站了起來,幽幽地望著鄢老三。鄢老三轉過頭去,眺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桔子林。“這么說,前幾次也是你?”女人輕輕“嗯”了一聲。“那他們怎么會放過你?”鄢老三突然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女人。“是他們——”女人勾著頭,又輕聲地抽泣起來。鄢老三長長地嘆息一聲說:“跟我來吧!”女人遲疑了一下,背上背簍跟著鄢老三走去。
幽暗處,兩個黑影發出“哼哼”兩聲譏笑。
少頃,來到另一片桔子林。鄢老三停下腳步,說開始吧。女人卸下背簍,開始脫衣服。“你干嘛?”鄢老三一把打掉女人脫衣服的手,順手從桔子樹上摘下兩個桔子,扔進背簍里說:“我叫你摘桔子。”女人先是愣怔,而后便麻利地采摘起桔子來。
天明,不出村民意料,桔子還是被盜了。
更令村民們不可理喻的是,這次被盜的桔子,不是上兩次被盜的屬于集體的那片桔林,而是鄢老三自己家的那片桔林。并且,這次盜走的數量最多。
鄢老三這事,后來被村上的人笑成了古話。
但更令人不解的是,原先村上最瞧不起鄢老三的隊長和冬生,后來卻對鄢老三尊敬有加。倒是鄢老三,每每遇見隊長和冬生主動向他笑著打招呼時,常常嗤之以鼻,一副高傲的樣子。
去看看他
突發奇想,我要去干一件事。
當然,干這件事很容易。就是趕幾十里路,去看看他。
我到鎮上買好東西,一路小跑,十幾分鐘后,就擠上了班車。
車上人很多,如罐頭里的沙丁魚,又像是竹林里茂密的竹筍。我嬌小,被擠在中間,渾身不得動彈。也好,倒不用擔心因車子的顛簸而晃來蕩去。
身體不得動彈,思緒卻是活躍。說起來,去看看他,雖算是突發奇想,但也還是有其緣由。那天,我獨自去逛街,竟然就讓那該殺的蟊賊給悄悄盯上了。走到一條小巷,他們一邊一人擁著我,另一人便快速地掏走了我的錢包。我發現后,大呼抓賊。很多人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但一看見三把明晃晃刺眼的刀在兇狠地晃動,就又默默無語地紛紛散去。沒散去的,也是蔫頭耷腦,兩眼無神又無奈地立在原地。我帶著哭腔,連追帶喊,身后,卻無一人跟來幫忙。眼看那該殺的仨蟊賊越跑越遠,我無助而孤獨地停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蟊賊們的背影消失。“姑娘,別傷心,丟點錢不算什么,人沒事就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這樣做!這社會,咋會這樣呢?”“這些賊,真該千刀萬剮!”“唉,人性沉淪,人性沉淪啊!”一大幫人再次圍了過來,有的很親熱地安慰我,有的對著蟊賊消失的地方恨恨詛咒著。我先是好一陣沉默,但瞧著大家對我的那份關心勁兒,對蟊賊的那份痛恨勁兒,我雖然心里在譏笑他們,但嘴里也只得連聲說著“謝謝、謝謝”而離開。
因這事,我想起了他。想起了他,就突發奇想,決定去看看他。
下車后,朝一條崎嶇的小路走去。突然天紛紛揚揚下起了細雨。有風吹來,路兩旁的茅草,呼呼啦啦,像人在嗚咽。細聽,卻真是有人輕聲嗚咽。一老婦人,挎著竹籃,顫顫巍巍走在小路上,嗚咽之聲,就是從她那里斷斷續續傳出。我緊趕幾步,追了上去。老婦人停住腳步,用驚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那眼神,讓我讀出蒼老、悲傷和絕望。“大娘,你這是?”我攙住老婦人,用很輕很細的聲音問道。老婦人收回驚奇的目光,凄凄地說:“去看看他。”這回,輪著我用驚奇的目光看著老婦人。因為她說的,竟然跟我想的和做的是一樣。但不知,她是去看誰?“你去看誰啊?”我想探個究竟。“去看看他!”老婦人喃喃自語,兩眼空洞地目視著遠方。我不便再問,攙扶著老婦人默默地朝前走去。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想不到,我和老婦人要看的,竟然就是同一個人。
因為,老婦人是那人的媽。
這是一座用水泥修葺的墳墓。墓高大,或許還能說得上有些雄偉。墓碑上,“劉牛烈士之墓”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若隱若現。老婦人從竹籃里拿出一把鐮刀,小心翼翼地砍割著墳墓四周的野茅草,她的嗚咽之聲,開始逐漸放大,驚嚇著遠處茅草叢中的野兔,也蹦跶蹦跶地逃逸而去。
我的思緒,被老婦人的嚎啕聲,拉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那日,我們讀高中的仨女生,到小鎮上去逛街。逛著逛著,吳艷一聲大喊:“我的錢包!”我們轉身一看,一蓄著長發的男人正往店外跑。“抓小偷!”我們仨女生齊聲叫道。聽到喊聲,一瘦小青年立馬朝跑出店外的長發男人追了出去。這瘦小青年,就是劉牛。后來雖然抓住了長發男人,但抱著長發男人不放的劉牛,卻被砍了好幾刀,醫治無效而死亡。那回,我們仨女生哭得死去活來,吳艷還因此大病一場。
后來的追悼會開得很隆重,縣上、鄉里、村屯的領導都來了。領導們都很激動,紛紛握著劉牛媽的手,連聲感謝她為國家培養了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兒子。為此,省里還追授劉牛為烈士。劉牛媽雖然悲痛得淚流滿面,但仍然動情地說,她為兒子感到自豪,感到光榮!那天的場面,人山人海,花團錦簇。我們仨女生,一直哭到追悼會結束。最后,劉牛媽謝絕了縣里要將劉牛安葬到烈士陵園的安排,將劉牛葬回了村上。劉牛媽說,她要一輩子守著兒子。
吳艷為此發了誓,說要像親生女兒一樣照顧好劉牛媽。因為她知道,劉牛爸早已病逝,劉牛這一死,就只剩孤獨的劉牛媽了。
后來,我經常陪吳艷去看劉牛媽。劉牛媽很開朗,經常對我們說,兒子雖然死了,但值得。她還多次帶我們去劉牛的墳上看,鮮花,總是零零散散的丟了一地。劉牛媽總會對著墳頭說:“兒啊,她們又看你來了,你好好睡吧!別惦記娘,娘好著呢!”
后來,我和吳艷都上了大學。一是學業緊,二是距離遠,我便再也沒有來過。但我不知道,在另一所大學上學的吳艷,如今已經有了工作的吳艷,是否還來過。
“姑娘,謝謝你還記得我兒子!”祭祀完畢,劉牛媽緊緊握著我的手,很是感激地說。我望著她那滿頭蒼白的銀發,久久無語。
我離去時,劉牛媽兩眼空洞地望著我說:“我兒子咋就那么傻呢?”
我心一驚,兩眼茫然地看著劉牛媽。
有風吹來,身旁的茅草呼呼啦啦,似人在不停地嗚咽。
天上的細雨,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我移開看著劉牛媽的眼光,自言自語地說:“今年這個清明節,天氣真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