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頑疾放在一個不大相干的人身上,人還是非常理性的,知道那是不治之癥。但一旦病是生在自己或是至親身上,理性便消失了。渴望奇跡的信念便會跑出來,讓人們去相信很多演繹出來的“奇跡”。
人人都有美好的愿望
我奶奶活了76歲,她在極端的辛勞和貧困中度過了一生。我對她最深的記憶,是在1976年毛主席去世的那一天。我在外面撿豬糞,聽到噩耗,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丟了糞筐就往家跑,哭著告訴了奶奶。奶奶當時的反應,更使我相信末日到了。直到現在,每當我看到“五雷轟頂”之類的詞,便會想起奶奶。她先是嚎啕大哭,然后整整一個下午不停地流著眼淚念叨:“毛主席怎么會死呢?他老人家怎么沒去找一個好醫生呢?”
盡管我們的語言中有很多類似“病入膏肓”“不治之癥”“無力回天”之類的詞,但絕大多數人仍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疾病都是可以治好的,病沒治好,那是因為沒有找到一個好醫生。
這是個美好的愿望,但帶給我們的卻常常是令人心痛的經歷。我讀過很多感人的故事:孝順的兒子用自行車馱著年邁的母親,幾乎跑遍了半個中國,執著地尋找能夠治好她“脊髓運動神經元疾病”的醫生;堅強的母親四處乞討,為患“先天性腦癱”的女兒訪求秘方良藥,傾盡了家產、年華和無窮無盡的愛。窮苦的農民傾家蕩產,千里迢迢來到大城市,找遍大教授,因為他們相信:大城市的大教授們無所不能,總能令病人起死回生;大城市的達官富豪,則遍訪能治好晚期癌癥、隱居在偏僻鄉野的奇士高人,因為他們相信,無論這些隱士再怎樣超凡脫俗,也會被他們的虔誠和巨酬所感動,呈獻他們絕不輕易外泄的秘技或祖傳秘方,令頑疾霍然而愈。
誰,允諾了你?
令我略感驚詫的是,對醫學能力的這種信仰和一個人的教育程度、知識水平,或是對世事的洞察力,并沒有很大關系。我的只字不識、善良而充滿智慧的奶奶有這個信仰,我略讀詩書、處世悲觀的父親有這種信仰,我的很多非常講究實際的親朋也有這個信仰。這種信仰似乎刻印在我們的骨子里。頑疾放在一個不大相干的人身上,人還是非常理性的,知道那是不治之癥。但一旦病是生在自己或是至親身上,理性便消失了。這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便會跑出來,主宰了我們的思想,渴望奇跡出現在自己身上。
這種骨子里的信仰,我猜想可能源自于人類本能的心理防御。這種信仰,無論對正統醫生或是江湖醫生,都有著很大的影響。一個總是給病人提供允諾的醫生,比一個常常承認自己無能的醫生,更容易獲得歡迎和信賴。當然,提供允諾需要技巧,而江湖醫生則是提供允諾的行家。絕大多數“神醫”,無論是欽定權威還是草根郎中,都有一套宣傳自己醫術高明的訣竅。其中有一種方法,自古至今,屢試不爽,那就是講故事:某某人,已經病入膏盲,群醫無策,但經他診治,霍然而愈。文人記者、報刊雜志固然喜歡講這類故事,普通老百姓更是對此津津樂道。
所以,在這樣一個渴望“奇跡”存在的時代,如何在美好的愿望和殘酷的現實之間做出正確的選擇,是每一個人,而不僅僅是患者和醫生需要思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