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佳彥

8月29日，原日本財務相野田佳彥在民主黨黨首選舉中意外勝出。次日，經日本國會眾參兩院議員投票，野田獲眾議院308票和參議院110票，分別過半數，當選日本第95任首相。不過，野田這次僅僅是填補菅直人辭職后留下的剩余任期，明年9月民主黨還將再次選舉黨首。而且按照選舉政治議程，下一次日本眾議院選舉也將在明年舉行。

這次民主黨黨首選舉中，圍繞前干事長小澤一郎黨內地位問題形成了對立局勢。選前輿論普遍認為黨首會在小澤力挺的經濟產業相，鳩山派的海江田萬里與“反小澤”派的前外務相前原誠司中間產生，同屬“反小澤”陣營的野田盡管是第一個正式發表政治理念的候選人，卻僅僅被視為前原的“陪考”。投票前一晚，民主黨元老仙谷由人與中間派候選人、農林水產相鹿野道彥密談，要求后者在第二輪“反小澤”。小澤派也曾與鹿野進行接觸，但開出的條件未能完全說服他。已知曉自己無法獲勝的鹿野表示，可接受野田但無法接受前原。次日上午的第一輪投票中，海江田獲143票，野田緊隨其后獲得102票，在民調中大熱的前原僅得74票，鹿野和國土交通相馬淵澄夫分獲52票和24票。第二輪對決的關鍵時刻，鹿野做出抉擇，以脫掉上衣為信號，示意自己的支持者投票給野田。這使得野田后來居上，以215票反超海江田。

野田是繼菅直人之后的第二位草根首相。日本民眾對這個只有一年時間證明自己的“生面孔”首相寄予了厚望。《朝日新聞》和《每日新聞》9月4日公布的調查顯示，野田內閣支持率分別為53％和56％，在《讀賣新聞》《日本經濟新聞》和共同社公布的調查結果中，野田內閣支持率均在60％以上。但野田早已表示不會在乎支持率的高低，因為那是外表花哨的“金魚”追逐的東西，而自己是一條更加務實的“泥鰍”。日本岡崎研究所特別研究員小谷哲男向本刊指出：“野田是一個不同于菅直人的草根政治家。菅直人只是一個市民運動活動家，并不關心國家的需求。”

1980年，野田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系政治學專業，隨即進入松下政經塾(簡稱“松下塾”)學習。松下塾由日本“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在1979年創立，希望培養“能夠開拓新局面，帶領日本走向可持續繁榮的領導人”。松下塾面向22歲到35歲的“有志青年”，不僅不收任何學費，還給予入學者充分的經濟支持，以幫助那些沒有深厚背景卻極具上升潛力的年輕人成就未來事業。也因為如此，松下塾平均每年招收的學生不超過10位。小谷哲男認為：“野田在松下塾的經歷，尤其是與松下幸之助的直接接觸對他十分重要，是其政治哲學形成的基礎。”松下塾的學生多持新保守主義和新自由主義。“他在講演時常常提到松下幸之助。他曾是松下幸之助最喜愛的門生，但是，松下幸之助夢想的是一個免稅的社會，而野田正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可能是更多地受到了財政部官僚的影響。”但無論如何，松下塾首期畢業生的身份成了野田日后最重要的政治資本之一。

1986年10月1日，28歲的野田佳彥出現在東京東郊千葉縣的船橋車站，對過往行人高呼：“我將本著‘熱血、改革派宣言’的宗旨，以一名政治家的身份為實現您的生活變革而不懈努力。”此后，他堅持每周一至周五早上7點在千葉縣各大車站站前做一小時左右的街頭演說。這種直接有力的方式使得毫無背景的他于次年成功當選了縣議員。2010年6月7日，野田在津田沼車站做了最后一次街頭演說：“菅直人內閣已經成立。在新的內閣中，我擔任財務大臣一職。持續了25年左右的清晨街頭活動，我將無法繼續參加。但是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從今以后，我將全天24小時為我們的國家、為我們的人民貢獻我所有的力量。”真誠務實的政治作風被稱為野田式的愚直，而25年風雨無阻的街頭演說也成為注解野田作風的一段佳話。

踏入政界的野田佳彥很快經歷了日本政壇兩次大重組。1992年，野田加入細川護熙組建的日本新黨。日本早稻田大學國際戰略研究所所長、國際關系學教授片岡貞治告訴本刊記者：“他是細川最中意的門生之一。”1993年，自民黨宮澤喜一內閣因小澤一郎等人倒戈而垮臺。受細川扶持的野田當選眾議院議員，而細川本人也成功出任日本首相。一年后，細川因借款和股票買賣丑聞在國會上被自民黨追究，致使國會陷于停頓狀態。細川內閣宣布總辭職，新黨也隨之解散。野田跟隨細川加入新進黨，該黨是眾多新生政黨為對抗自民黨而合并成立的。但是1996年的大選失利催化了黨內矛盾，黨首小澤于次年底宣告新進黨解散。之后，細川退出政壇，小澤則組建自由黨。1998年，隨著新進黨解散后成立的民政黨和“新黨友愛”與民主黨合并，野田正式進入民主黨。

2002年，對民主黨內菅直人與鳩山由紀夫輪流坐莊局面深感危機的野田，與同為松下塾出身的后輩前原誠司、松澤成文等人結成“促成第二期民主黨有志會”，并于當年9月首次參選民主黨黨首。他雖最終落敗，卻由此開始在黨內擔任職務，出任民主黨國會對策委員長，并建立起自己的政治派系。到2009年民主黨上臺時，野田派“花齊會”已經成為黨內九派系之一，其余八派分別為小澤一郎的“一新會”、鳩山由紀夫的“實現政權更迭之會”、羽田孜的“政權戰略研究會”、菅直人的“國家姿態研究會”、川端達夫的“民社協會”、前原誠司的“凌云會”、平岡秀夫的“自由之會。和橫路孝弘的“新政局懇談會”。

在新一代鷹派政治家核心圈的形成之路上，野田與前原一直合作默契，兩人率領的派系也常被合稱為“前原·野田系”或“松下政經塾系”。2002年的民主黨黨首選舉中，前原全力支持野田出馬。2005年黨首選舉時，野田放棄參選，力挺前原，而前原當選后也委任野田繼續擔任民主黨國會對策委員長。民主黨少壯派一時風頭無二。然而，好景不長，6個半月后，兩人因為“假郵件”事件而雙雙引咎辭職。

2006年2月16日，民主黨議員永田壽康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提出爆炸性的指控，稱涉嫌在案的活力門公司前社長曾指示向自民黨干事長武部勤的二兒子撥款3000萬日元。民主黨方面將此作為“重磅炸彈”，與執政的自民黨在國會展開激烈交鋒。然而，民主黨遲遲無法舉證“送金指示郵件”的真實性，以致遭自民黨反唇相譏。根據民主黨3月31日發表的調查報告，永田在收到發自“西澤孝”的電子郵件后，向野田轉達了錯誤信息并說服他相信該郵件的真實性，野田則通知永田，民主黨可向“西澤孝”支付1000萬日元以便證實信息提供者的真實存在并獲取新的證據。

“假郵件”事件暴露出了野田和前原等少壯派政治家處理危機能力的不成熟，在黨內掀起了呼吁“資深人士重返政治舞臺”的聲浪。以此為契機，小澤一郎當選民主黨新黨首，這是他自2003年9月率領自由黨與民主黨合并后，再度開始其作為在野黨政治領袖的生涯。民主黨進入“小澤時代”后，少壯派在黨內地位下降，媒體甚至一度出現了“前原是否會另外組建松下政經塾新黨”的疑問。

在小澤擔任黨首期間應戰的2007年參議院大選以及小澤實際指導的2009年眾議院大選中，涌現出了許多被稱為“小澤子弟兵”的年輕議員，小澤集團迅速膨脹為民主黨第一大派系。鳩山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小澤的傀儡。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黨首選舉中支持岡田克也的野田，卻得到了鳩山的另眼相看。鳩山在組閣時曾準備提拔野田出任防務相，最終考慮到他過去在防務、外交上的強硬言辭曾引發爭議而作罷，轉而任命其擔任財務副相。片岡貞治說：“在安全政策上，野田過去支持日本行使集體自衛權。他比他所有的民主黨前任都要更為保守，而且他還是一個自衛隊軍官的兒子。”

2010年6月，鳩山因美日普天間問題和政治獻金問題引咎辭職，此后民主黨黨內迅速掀起了對小澤“政治與金錢”問題的道義批判，并出現了包括野田佳彥在內的以反小澤著名的“民主黨七奉行”，其余6人包括羽田派的渡部恒三，前原派的前原誠司、仙谷由人和枝野幸男，無派閥的岡田克也和玄葉光一郎。菅直人在野田佳彥、前原誠司和岡田克也的支持下結成了去除“政治與金錢”問題的“反小澤”主流派。而野田也在此背景下毫無意外地出任了“菅內閣”的財務相。

擔任財務相后，野田有足夠的理由和權限去修正小澤主導下的民主黨競選綱領——反對自民黨提出的稅制改革，主張維持現有5％的消費稅率。在控制政府開支、實現財政重組的主體目標下，提高消費稅率為10％，補充政府財源——以此為突出特點的野田財政是民主黨“去小澤化”重要的一環。此外，野田派“花齊會”成員全都來自松下政經塾，具有濃厚的保守主義色彩，連與之關系密切的前原派“凌云會”成員都指責它具有獨特的封閉性。但是，在菅直人推動的“去小澤化”浪潮中，“花齊會”的獨特性反而成為其擴張實力的基點，確立了野田派在“反小澤”主流派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在一段時間內，被視為“后菅時代”首相熱門人選的是實力更強、民望更高的前原誠司。直到今年3月，突然爆出的前原收取外國人政治獻金的丑聞，令其迅速辭去了外務相一職。美國北得克薩斯州大學政治學副教授前田耕向本刊指出：“大部分觀察家都認為這起獻金案只是一個次要因素。但是如果此事成為反對派持續攻擊前原誠司的一個話柄，那么就會毀掉他作為未來首相的形象。而且他應該是不想要跟著菅直人政府一起沉船。”這使得野田佳彥出現在菅直人繼任者的首選名單上，時任民主黨干事長的岡田克也更是公開力捧野田成為新首相。菅直人決定內閣總辭職后，以2012年眾議院大選為目標的前原最初并未決定出馬，后因輿論大熱而受到支持者的鼓動，突然宣布參選，但顯然已經失去了爭取其他反小澤派和中間派選票的先機。

小谷哲男告訴本刊：“野田在政策圈里以一個出眾溝通者的形象為人所知，但是對大眾而言則稍顯陌生。他有自己的語言風格，能給人留下好印象。他低調而務實。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他與前首相小淵惠三十分相似。”

實際上，兩人就任首相后所面臨的核心問題也如出一轍。首先是黨內能否團結一致，共度政局難關。小淵惠三于1998年當選自民黨第18任總裁及第84任日本首相，當時自民黨內有小淵派、三冢派、宮澤派與渡邊派等幾大派系，原屬小淵派而選舉競選失敗的棍山靜六拒絕參加小淵內閣，原三冢派小泉純一郎的支持者也表示考慮退黨。白民黨面臨分裂危險。小淵惠三組閣時堅持不搞派系邏輯優先，始終無法擺脫束縛，改革受到黨內強大阻力。正當他籌備脫離自民黨之時，卻因壓力過大而突發腦溢血去世。

派系政治制造了民主黨與自民黨都無法逃脫的政治陷阱。野田佳彥對此也早有清晰認識。他曾于8月15日在自己的網站上發表《我的決心》一文，明確提出：“日本的政治是不正常的。在2009年自民黨選舉慘敗和最近的海嘯發生后，無聊的派系斗爭仍然在繼續著。”民主黨內對立局勢在黨首選戰中進一步白熱化，野田上任后的人事安排就成為他面臨的首次考驗。為彌合黨內裂痕，8月30日，野田決定任命親小澤的民主黨參議院議員會長輿石東為民主黨干事長。野田曾多次邀請岡田克也出任財務相，但岡田最終還是拒絕了這一邀任，小谷哲男分析：“岡田是菅直人最大的犧牲者。菅直人以民主黨黨首和首相的身份追求自己的政治議程，制造了黨內分裂，并將國家引向錯誤的方向。作為民主黨干事長的岡田不得不承受所有的批評。這是他此時拒絕擔任任何職務的原因。”最終在9月2日出臺的新內閣安排中，小澤派僅有兩人被安撫入閣，即分別出任國家公安委員長和防衛相的山岡賢次與一川保夫。鳩山派則無一人入選。野田更是大膽啟用了許多年輕的“生面孔”。片岡貞治對于外務相玄葉光一郎、財務相安住淳和防務相一川保夫等人的能力表示質疑，他說：“那意味著在某些部門，官僚會占據主導地位。”

片岡貞治認為：“野田首先提出了民主黨內部和解，迄今為止，他也是這么做的。”小谷哲男則指出：“反小澤派目前對內閣安排感到滿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野田擁有穩固的支持。出任民主黨政策研究委員會主席的前原誠司在決策制定方面擁有巨大的權力，而前原又一直受到小澤的天然敵人仙谷由人的支持。小澤派與反小澤派之間的權力之爭將很快重現。”事實上，經歷競選風波后，野田和前原的關系也顯得十分微妙。野田曾屬意前原擔任內閣官房長官，在遭到后者拒絕后，安排了“花齊會”核心成員藤村修出任該職務。前田耕表示：“野田能否在黨內得到支持取決于他在民眾中是否受歡迎。民主黨政治家正在擔心下一屆眾議院選舉，如果他們認為野田是一個領導民主黨參加大選的好人選，他們會支持他的。”

野田與小淵面臨的第二個相似難題是，內閣能否承擔起重振經濟的重任。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發生后，日本經濟停滯，形勢嚴峻，然而政府提出的有關政策和改革被視為一再延誤和失誤。小淵上任后提出了以重建日本經濟為主的政權構想，試圖確立旨在擺脫依賴官僚、以政治為主導的決策體制，日本財界首腦給予了積極回應，立即組織了同小淵定期聚會的“惠兆會”。而野田佳彥當選首相后，即在第一時間與日本最大經濟組織經濟團體聯合會(簡稱“經團聯”)會長米倉弘昌等財界領袖舉行了會談。米倉弘昌認為：“野田新首相是一個對經濟政策了解、有穩定行動力的政治型領導，和我們的政策有很多相同之處。”他對野田提出的稅收、財政、社會保障一體化改革給予了肯定，并表示希望野田能干滿本屆眾議院的剩余任期。

在日本，利益集團在政治參與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其中尤以財界的政治影響力最大。成立于1946年的經濟團體聯合會在財界團體中占據核心位置，承擔“凝聚經濟界總意志、動員經濟界總智慧、貫徹經濟界總要求、左右政府內外政策”的任務，乃至其會長被稱為“財界總理”。在自民黨執政的小泉純一郎內閣時期，“經團聯”會長奧田碩即以民間人士身份加入內閣的經濟財政咨詢會議，參與改革決策過程。但是，民主黨上臺后，鳩山內閣高舉“否定小泉改革路線”的旗幟，“經團聯”與政府之間的合作途徑發生中斷。直到2010年雙方的人事變動帶來新契機——住友化學會長米倉弘昌就任“經團聯”會長，表示將著力重構“經團聯”與執政黨之間的合作關系。菅直人當選民主黨黨首及新首相，在“經團聯”一貫主張的消費稅稅率改革問題上，表現出積極姿態。

盡管施政不順令財界失去了對菅直人的信心，但對野田佳彥依然看好。這位財務相的表現也確實令人稱道。去年9月中旬，他說服日本央行作為財務省代理人介入匯兌市場，以打擊強勁的日元升值勢頭。10月，美國財務部長在與他會談后，承諾美國會在IMF改革中保證日本的出資比率維持現有的第二位。今年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后，野田又說服G7集團財長，實施“售出日元、購買美元”的協調介入政策。米倉弘昌直言不諱地稱：“他(野田)和菅直人前首相相比，兩人大腦的優劣程度是不一樣的。”

然而，受到“扭曲國會”束縛的野田首相免不了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困境。加拿大滑鐵盧大學貝拉爾東亞研究中心教授原貴美惠告訴本刊：“在日本，大部分人都希望有一個強勢的首相。雖然小泉純一郎在日本的東亞鄰國中不受歡迎，但他是一個富有魅力的領袖，強勢領導了日本政壇5年。自從自民黨一黨獨大的‘1955體制’在1993年崩潰后，除了小泉，平均每任首相在位時間只有一年多。日本人民對這種局面感到高興么?當然不是。那么是什么引發了一年一度的首相搶椅游戲?這很復雜。可能有某種深層的系統性因素，在‘冷戰’期間運行得當，但在‘冷戰’后背景下不再奏效。日本尚未解決自我防衛問題，仍然依靠美國提供安全保障。經濟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是衰退的經濟使得日本的領導層虛弱、動蕩，還是虛弱的領導層削弱了日本的經濟?可能兩者皆是。”

野田能否擺脫政治上的桎梏，證明自己的“泥鰍首相”之名不虛?在日本《文藝春秋》9月號上，野田闡述了自己對政治的理解：“所謂政治，其實是一門不斷調和對立的利害關系或價值觀，并頑強地探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的經營學。議會制民主主義的真諦在于通過對話加滌理解，并最終趨于統一目標。在這個環節里，前期準備顯得尤為重要。作為執政黨的民主黨應該采取的態度很明確。那就是真心而不違心，思考而無預謀，堅持信念而無邪念，說服而不批判——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便是保持‘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