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鮮報》曾經有一篇采訪北京各個階層的新聞,總標題是《五顏六色的北京》,其中一個農民工說:“這個城市,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我都能適應。”這個農民工叫小東,就是我。記者后來送了我一份報紙,那上面登出了我的一寸半小黑白側面照片,沒什么特色,就是一頂安全帽,一身迷彩服,臉上是傻傻的笑,我的照片在此只是用來美化版面和深化內容的。我并不希望就此出些風頭,事實也如我所想象,我們這個項目的工資和待遇也并沒有額外地增加。
在項目完工后我便去附近的幾棟大廈做蜘蛛工——清洗玻璃外墻。
在世界大廈做清潔的第一天,經過五層501時,發現玻璃開得很大,里面飄出一股香味,像是盛開的玫瑰。按照規定,我朝里面喊請把窗子關上,謝謝。有一位臉容精致的女孩立刻跑到窗口,連說Sorry,便帶上了窗。她調皮地把舌頭卷起來,我忍不住在心里一笑,學著她說的Sorry,這是我能聽懂的單詞之一。
剛才的味道令我神清氣爽,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已經快十二點了,再干十幾分鐘就完事了。在我下樓之后,一個女孩跑到我跟前說:“我記得你,你叫小東,真巧。”我正驚訝,她又說她男朋友就在那張報紙的上級單位做運營總監,所以她幾乎每天都要看那張報紙,但更主要的是,我說過的那句“這個城市,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我都能適應”很讓她吃驚。我不禁紅了臉,說:“謝謝你,我只不過說了我心里的想法。”于是她便和我聊了幾句。
我告訴她我父母都是農民,因為家里窮,我也沒有發奮讀書,高考落榜便無顏面再復讀了。我身材也算高大,學過一些武術,是做保安的最佳人選,但是我不喜歡那種看起來輕松其實是浪費人生的職位,幾年來,我一直找的都是苦力活,掙錢多一些,能給家里多寄一些。還不錯。
不時有經過的人奇怪地盯著我和她這對奇妙的組合。但她還在認真聽我講話,這讓我非常感動。我說謝謝她聽我說這些。她又說這個時代,人們都在制造話題,卻忘了做傾聽者是多么重要。我不太理解她說的話,便點點頭和她道別。
要喊我吃飯的王峰在吃飯時一直說我艷福不淺,我火冒三丈,說:“你俗不俗啊?只知道艷福艷福的惡心。”
傾聽者,她就是我的一個傾聽者,我自言自語著,米飯沾得滿臉都是。王峰敲了我一筷子,說:“別做夢了。”
一個月后,這家大廈的物業又通知我去清潔。我有些懶不想去,但是突然想到那張精致的臉,我又精神一抖,雖然我是個窮人,可我畢竟是個男人。來到北京這幾年,沒少受女孩子們的白眼,突然遇到一個有禮有節的女孩子,就是再多看她一眼也不錯。做夢可是每個人都可以有的權利。我哼歌的時候,王峰打了我一下,說我又盲目樂觀了,讓我好好集中精神。
我們抬頭準備上電梯,在旁邊的優秀員工一欄里,我突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面孔。幾行小字寫著,安西,某某大學畢業,A公司某部經理。王峰曾經說過在這座大廈工作的人里,凡是當了經理的年薪都是咱們的三十倍或更多。我突然一陣煩躁不想再看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就是用數字算出來的。
“再過幾年掙夠了錢我就會離開這個城市。不過我不會娶村里的香蘭,我要在北京城里找個志同道合的妹子。”王峰笨嘴笨舌地說他的理想,我不做聲,心里想著其他事。
下到五層時,我又聞到了熟悉的香味,貼近玻璃還是能看得見里面的桌子上擺了很多玫瑰,簡直要把那間屋子當成一間玫瑰花房了。我曾經在賣花的地方問過價錢,六朵玫瑰就要一百元,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可以有自己的女朋友并為她買花。安西的花是哪個男人送給她的呢?我手里的動作慢下來,裝作仔細清潔,順便觀察屋里的動靜,這才發現,在屋子西北角有一對男女在相擁熱吻,女孩正是安西,而男人,一直看不清面容,吻了安西的左臉又吻右臉。一陣酸意突然涌至我的心間,我速速擦完玻璃就下來了。
那晚上我什么也不想吃,毫無睡意的我快要崩潰了。我知道什么叫愛情了,就是不斷閃現的安西和那男人溫存的場面,也是我心里無法言狀的不安與狂熱。
王峰說安西要和運營總監男朋友結婚了,叫我不要再做白日夢了。但我不,“我要成為文化人,我要追求她”,我在床頭寫下這么幾個字。狂熱驅使中的我決定暫時離開傷感的北京,到深圳、長沙、大連。這些城市對人才的要求略低,可是因為沒有別的行業經驗,我仍然從做一個滿懷傷感的蜘蛛人開始。
很久之后我才接到一些報紙和雜志的發行任務。風里雨里,烈日曬寒風吹,是那樣的辛苦,可是只要偷得一些閑余,我就去寫點文字存下來,投稿不中,再寫再投,不中,再寫再投。一直不中也一直寫。為我對她無法言說的,也可能永不萌芽的情感。有時候寫著寫著我就會哭起來,抬頭看見月亮大而金黃,想起汪國真,想起他說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想起玫瑰卻又想起那男人覆在她唇邊的片片熱吻。想起我沾著汗臭的鈔票,一張一百元要花很多天很多天。想起她聽著我講話時那美而修長的睫毛,那雙價格直逼我一年工資的高跟鞋,我曾經在一個櫥窗前看到它,它的價格讓我呆立良久,想數清到底是幾位數最后遭到保安的責罵。想起第一次吊在繩索上從二十三層高樓往下看時,我懷揣遺書想起母親被田地彎成弓的身體。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寫了很多,沒有技巧,只有真實的情感,我都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在高中時它叫散文,現在它可以叫隨筆。我想先攢夠兩萬元,攢夠十萬字,我就印一千冊書。到我最后漂到南京時,我可以實現這個目的了,我要自費出一本小散文集。現在我已經二十九歲了。
二十九歲了,在農村,我應該是一個八歲孩子的爸爸了。在城市,我如果是一個大學生,應該是一個事業小成的白領了。可現在我什么也沒有,除了我對她的默默情懷。我害怕即將到來的三十歲。當我等在印刷廠的門外時,我抽起一支煙狠命吐了一口,我突然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我這些年來,這熱血的幾年來,到底是為了什么,現在依然卑微的我,把這本書送給安西又能如何,讓她恥笑或是讓她隨手把它丟在垃圾桶里嗎?我就那樣在凌晨兩點躺在地上痛哭。
意外的是,那本書的主編特意表揚了我:你是一個有潛質的人,我愿意推薦你到我們集團下屬的北京的一家報社做發行,兼帶寫些消息努力向記者邁進。我就把他擁在懷里轉了三圈。放下他后,他抹抹鏡片擺擺手背過身說:有些人有些事看著就好,沒有擁有為她哭過也好。
可我真的能做到只看著她就好嗎?
北京,我又回來了。
我先去那家報社去報到,因為被推薦,我所受到的招待比我想象的還要熱情。辦好住宿后,我就去找王峰。
我們見面后,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他安小姐還在那里上班嗎?王峰嘴角往上揚揚:當然了,而且還下了兩層樓,因為級別又升了半級。
這是我想象中的。王峰還要說什么,我擺擺手說我不想放棄。安西更優秀了,我也要更優秀。我以后要去一家報社做發行兼記者,我就專報道咱們民工這些事情好不好?你多給我說點兒新鮮事就行。王峰高興地捶了我一拳。
那天我親自去給小報送稿件,我想一睹新聞大廈的風采。
新聞大廈宏偉莊嚴,我興奮地刻意爬樓梯慢慢打量它。從三樓走廊那頭的一間辦公室里走出來一男一女,衣著光鮮,因為自卑,我不由自主又閃到了衛生間里。等他們離去時,我悄悄從背后看,恰恰發現那男人側過身來在女人臉上掐了一下又摟了一下她的腰。那男人臉好熟悉,那女人我不認識。
到底是誰呢?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拿著稿件誠惶誠恐地交給編輯部之后,急急坐電梯下去,在二樓我又碰上那個男人,這回輪到我愣住了,我想這男人應該就是安西的丈夫。我下意識地埋下了頭,就像是看到某種可怕的東西。是的,在我心里安西就是生活在云端的公主,而現在,公主的真相原來如此不堪。
我會有機會嗎?
經過世界大廈的三樓,一間間尋找著王峰所說的門牌號。門虛掩著,有人在講話,能聽得出男人和女人都在極力克制,我正想靠近,門突然打開了,又走出了那天在新聞大廈碰到的那個男人,他突然看到我問我做什么。我說送報紙,請問是不是劉云云的辦公室?他說不是便走了。安西追出來看到是我,愣了片刻便迎我進來。
我甚至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么,只盯著她略有發紅的雙眼,鼓起勇氣說這是我的第一本書。
我迅速逃離了那棟大樓。書的扉頁上有我用力書寫的一句話: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傷心,喜歡你的人總在驀然回首處。這是我從一本書里看到的一句詩和一句話,我覺得很適合我的心意。
安西始終沒有給我打電話或是發過短信。
我的心情更加灰暗。從前只有遠得只能想象的希望,可是現在有了一絲絲可以親近的希望,等你追逐過去卻發現那是海市蜃樓。我的感情世界要空白到何時?難道我注定要追求安西?難道安西注定不屬于我嗎?
我已經三十歲了,我要不要回老家?青田一片,綠水一帶,我的豐滿而沒有太多智慧的婆娘就在身邊洗衣摘菜看娃娃大聲談笑,偶爾想起安西,也許我可以偷偷過來看看她,那一種人生也不是不可以。
我仍然決定留在北京,只要想到安西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我就應該知足了。
那天主編特意告訴我說,有人讓我轉告你讓你看一看這一期的《京華鮮報》那篇文章《鳥兒曾在五樓飛翔》。作者是佚名。
作者說她曾經是一個很好強的出色的女孩,她從小到大所經歷的生活圓圈都是以她為中心來主動適應她的,她沒有去嘗試過力不從心的滋味。而當她的先生做出背叛她的事情時,她感覺生活的錦團從云端突然跌落,她手足無措,多次想到輕生。然而她站到大廈頂端時就想到了一個人的一句話:這個城市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我都能適應。這句簡單的話給了她抗擊傷害的力量,她開始反思自己和自己的感情,學會以柔和靜對待急和變,最后輕松地放棄了這份感情。
那個男孩,她說他長得眉清目秀,他離開這個城市之后她曾有些失落。后來他回來之后她才知道他喜歡過她,并且這喜歡給了他上進的力量:他為了能更接近她的世界,他才變得更出眾。
原來她和他都互相給予對方力量。
但她到底沒有勇氣接受他的愛,她已經又有了一個很優秀的男朋友了。
但到底她有沒有對他有過那么一點點的好感呢?
她寫道:天空沒有痕跡,可是鳥兒曾經飛過五樓。
我無限傷感但不傷心。后來我把我和安西的故事寫成一篇稿件,結局是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然后把稿件鎖在箱子里。
責 編:黃素芳
題 圖:子 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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