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沒有認識阿木以前,我心里一直有個困惑,那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名字為什么叫寶兒。
寶兒難道不是心肝寶貝的意思嗎?可我怎么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像個寶,甚至于,連根草也不如。
在我剛滿三歲的時候,母親就那么決絕地吞下整瓶的安眠藥悄悄而去,絲毫不理會我置身在這個喧囂世界里的惶然無措。可是我不恨母親,因為后來,鄰居蕓婆偷偷對我說,母親生前是那么美麗的一個女人,離開的時候卻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全身上下布滿傷疤。
我恨的是那個每次輸得血本無歸時就拿母親出氣的父親。好在,上天總是有報應的,在母親草草下葬的第三天,父親莫明其妙地被幾個醉鬼打斷了左腿,遺憾的是并沒有打斷他嗜賭如命的念頭。
2
直至遇到阿木,我才感覺到自己名字的真正意義。
阿木是蕓婆的外孫,從新疆那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而來,有著稚氣的笑容與微曲的卷發,如果不是聽蕓婆的介紹,我定然以為他是個北歐帥氣的混血兒。
阿木是來接風燭殘年的蕓婆去新疆安度晚年的,奈何蕓婆說,落葉終須是要歸根的,何必來回折騰。
阿木就留了下來,晚上在我上班的酒店附近烤羊肉串賣。
我在酒店做迎賓小姐,就是那種穿著艷俗的旗袍,再像個花瓶似的擺在酒店的門邊,在這個不夜城的霓虹燈下,對每個來酒店消費的客人矯情地迎來送往。
對容貌姣好卻沒有學歷的我來說,其實做這樣的花瓶亦無妨。
阿木每晚等我下班就收拾好攤子,然后旁若無人地俯下身子脫掉我的高跟鞋,輕輕搓揉著我腫脹的腳踝,微皺的雙眉間擰滿了心疼。
他還堅持用那輛裝滿燒烤工具的三輪車載著我回家,二十多分鐘的路程,總是在阿木一路的溫情細語里縮短了時光。
那一年,我十七歲,阿木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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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阿木的郎情妾意,蕓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蕓婆還對左鄰右舍的三姨四嬸們說,瞧,他倆真是天生的一對。
可父親卻不這么認為,父親說,寶兒,給我離那個小蠻子遠點,也不知道掂量自己的荷包,憑他也配?是的,在父親眼里,沒有什么比錢更能打動他的心,當然也包括我。
我小學畢業后,父親便讓我休學給人做小保姆,每個月底他直接從東家拿走我全部的酬勞,可我卻無話可說,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幾年后,我擅自去酒店找了這份花瓶似的工作,父親一邊數著我給他半數的薪水,一邊首次對我夸贊,還是我的寶兒聰明,想必能夠在酒店里出入的男人,自是非富即貴,看來我這后半生,可全指望你了。
我聽著的時候,就權當吹來一陣耳邊風,風過了,便也散了。
父親莫非忘了母親是怎么離開我們的?而我,曾經那么如履薄冰地在他冷漠的目光下長大,哪怕時過境遷,它依然時常光顧我黑白凄冷的夢里。所以,就算父親忘了,可是,我怎么可能會忘呢?
我開始計劃著偷偷攢錢,只等攢足了錢后就和我的阿木遠走高飛。
因此,對時常給我小費又順便想在我身上揩油的客人,我也懂得虛與委蛇地應付著,沒辦法,這年頭,誰會同錢有仇呢?
4
不過有些錢,我是斷然不會要的,譬如,像花蝴蝶這樣的錢。
花蝴蝶不是一朵花,當然也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個風流成性的老男人的綽號。據說他年輕的時候,因為出手闊綽曾讓這里許多美麗的女人投懷送抱,而他,自是像只忙著采花的蝴蝶,過著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的快活日子而得名。
后來花蝴蝶就去了國外,只是近年回國后,才又流連這附近聲色犬馬的場所,似乎有意彰顯自己的寶刀不老。
花蝴蝶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竟流露出驚鴻一瞥,我自恃姿色過人,卻還未曾到傾國傾城。看來,花蝴蝶的眼光也不過如此,至于他從前的風流韻事,大概也不過是一個傳說。
不幾日,大堂經理神秘兮兮地把我叫過去,說,花蝴蝶想請你吃頓飯,至于價錢嘛……他故意賣弄地停頓了一下,好商量!
我想如果不是我非常需要這份工作,定然會上前打他一記響亮的耳刮子,平日看著人模狗樣,這會兒把我當什么?拉皮條拉到我這里來了,我倘若想賺那樣的錢,干嘛不直接去酒店做三陪,何苦還天天在這門口站得自己腰酸腳痛的。
可是在我還沒有攢夠錢之前,還須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婉拒:這真是個賺錢的大好機會,只是,萬一被我男朋友知道了,怕鬧出人命就不好了。
大堂經理打了個冷顫趕緊說,我也只是傳個話,去不去你自己定奪,到時可別說我逼良為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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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不會將這些事說與阿木聽,倒不是我有意袒護著那個皮條經理,而是我怕生性單純的阿木知道這些齷齪的事兒后,非逼著我辭職不可,我才不想單靠阿木賣羊肉串來攢錢來娶我,那可是要等到猴年馬月,天知道。我是一刻也不想多等,不,是半刻!
所以,哪怕連員工的福利假我都舍不得休,誰讓酒店規定凡是不休福利假的員工可算加班費來誘惑我。
阿木卻慫恿著我說,寶兒,你明天一定要乖乖休假哦!我眨巴著好看的大眼睛問理由呢?阿木的表情和我一樣迷惑,明天不是你的生日么,這也要理由?
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蕓婆顫巍巍地在我面前打開一個精致的首飾盒,里面紅色的綢緞絨里,靜靜地躺著一枚散發著幽雅翠綠色的玉佩。蕓婆哽咽的語氣充滿著自責,這是你母親臨走前放在我這里的,她只說怕你父親拿去賭掉了,我便信以為真,不曾想……
那晚,我在漆黑的夜里恬不知恥地引誘了阿木,我撕扯掉他還殘留有羊肉膻味的衣服,幾近瘋狂地親吻著這個世上惟一能給我溫暖,也惟一記得我生日的男人。阿木的欲望被我的激情點燃,用笨拙而生澀的唇安撫著我身上每寸滾燙的肌膚,直至他小心翼翼進入我的身體后,我一度強忍的淚水才從臉上如小溪般蜿蜒而流……
兩個月后,年近古稀的蕓婆在睡夢中安詳地離開了我們。
阿木天真地對父親說,我要帶寶兒走了,您放心,我會一輩子對寶兒好的。父親怒發沖冠地抄起一張木凳。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阿木就已經癱軟在地,腦袋像只敲碎了的西瓜,紅艷艷的血肉模糊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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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瘋了似的打那個皮條經理的電話。
拽上一瘸一拐的父親打車到一個豪華賓館下了車,我厭惡地對滿臉驚恐的父親說,等著我上去拿錢。
父親方才明白我過來的意圖,后悔莫及地抱頭蹲下,說,對不起,寶兒,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子的……
我懶得多看他一眼,只是一步步朝這里的某個房間走去,耳邊想著皮條經理給我地址時還免費贈送的一句話:這年頭,女人真他媽的賤,抬著不來爬著來。
我任由淚水頃刻成河,卻不能停下腳步,醫生說,阿木顱內嚴重出血,壓迫了神經與血管,如果不立即動手術,不死即癱。出于人道主義,他們可以先動手術,但我必須保證在幾個小時內籌到10萬元的治療費,而就我與阿木的積蓄,實在還相差甚遠,所以,我需要錢,迫切地需要。
我抹干淚水,單刀直入地對花蝴蝶說,先拿錢,我要10萬!
花蝴蝶穿著淺色絲綢的唐衫,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并不做聲,保養得極好的面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像個極其老練的獵人正在欣賞剛剛到手的獵物。
我不安地從偌大的窗外看著還蹲在原地的父親,借此掩飾我內心的膽怯與焦躁。花蝴蝶不愧為風月場所的老狐貍,將一大疊錢交給身后的小跟班,然后指指我所注視的目標。小跟班欠了欠身,會意而去。
花蝴蝶滿足地將我輕輕攬入他的懷里嘆息著,像是攬著一個失而復得的小情人。他說:你真像她,不僅長得像,就連同向我要錢的模樣都如出一轍,所以,無論如何,我要定你了……
我可沒有時間聽他曾經的風流史,索性開始將自己的小外套褪下,露出里面低胸的碎花吊帶裙,還有頸下母親留給我的那枚玉佩。他的目光果然死死地盯了過來,卻不是盯向我隱約可見的雙峰,而是那枚栩栩如生有蝴蝶圖紋的玉佩。
門外,父親聲嘶力竭的嚎叫讓人發悚,寶兒,快開門,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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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暈頭轉向,頓足咆哮著對父親說你是不是瘋了?阿木還等著這筆錢救命呢。
花蝴蝶萬分尷尬地對父親說,我真蠢,早該想到她是你的女兒,那玉佩一定是如月留給她的吧?
如月是母親的閨名,花蝴蝶怎么會知道?莫非,他剛剛說同我長得像的女人是母親?我被這個大膽的猜測嚇了一跳。誰知,父親在撕扯自己頭發時說出了一個讓我與花蝴蝶如雷轟頂的真相。
父親說,不,寶兒不是我的女兒,她是……她是……你的女兒呀!我再不說出來,如月泉下有知,怕是饒不了我。
原來,十九年前,父親欠下一筆筆無力償還的高利貸,母親為了他不受四面楚歌的追砍,像我這般多次地找過花蝴蝶,母親的美麗與清冷勾起花蝴蝶無限的憐愛,并以隨身的玉佩相贈。
后來,母親就有了我,而先天沒有生育能力的父親惱羞成怒,但母親多年來一直渴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堅持把我生了下來。母親卻終究受不了父親的拳腳相加,惟希望自己的一死能換來父親對我的善待,也換來可憐母親此生不幸的解脫。
母親走后的第三天,花蝴蝶黯然叫人打斷了父親的左腿,而后因為生意的緣故去了國外。但卻不知,這里還有個三歲的小寶兒,就是他嫡親的骨肉。
花蝴蝶,不,那個我親生的父親,此刻在我面前羞愧得無地自容,他說,寶兒,原諒我,以后我會盡我所能地來補償你。我踉蹌幾步,笑得聲凄掩耳,淚雨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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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后,我挽著康復的阿木離開醫院就直奔火車站。因為阿木說,寶兒,無論發生過什么,我都要帶你走,天知道我有多愛你!我聽著的時候,似乎看到幸福在向我招手。
嘈雜的車廂里,我緊緊地依偎在阿木溫暖的懷中,透過車窗,有個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晃了過來,目光搜尋到我,有種說不出來的哀傷與絕望。父親說,寶兒,我除了你什么都沒有,現在連你也要離開我了。
我吝嗇得不想和他多說,只從脖子上取下母親留給我的那枚玉佩遞過去,說,記得替我交還給那個人。
原諒我只能這么稱呼他,我想,母親留給我的那枚玉佩,僅僅單純地想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已,母親定然知曉,那個人對她的一份憐愛,不過是一時的隱惻之心。那個人永遠不會像阿木待我這樣,把母親徹底地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那么現在,也該是完璧歸趙的時候了。
火車撕心裂肺地鳴叫著緩緩滑行,阿木趕緊地向父親手中塞了一些錢。父親老了,再也看不到他從前的囂張與跋扈,就連難得見到的淚水,也縱橫在已有皺褶的臉上變得渾濁不堪。火車開出了好遠,我還看到父親高低不平的身影追隨著沖我們直揮手。
我必須承認,我對父親十八年來所有的怨恨,竟然就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雪 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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