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子從夢魘中驚醒,天早就亮透了。陽光穿過薄薄的窗紗灑進小房間,如同一股暖流滲入她的心窩。她有點兒興奮,一手扯開窗簾,樓宅間露出一塊明晃晃的天空。盛夏的太陽多了一層銳氣,變得粗獷和灼熱。她剝光身子,懶洋洋地躺著。有什么比陽光更溫暖和明亮?桑子覺得她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面包不是愛情,而是赤裸裸的能夠重新燃起她生存勇氣的陽光。
平頭昨晚來過。怕她一個人悶,特意買來一本小說,是她最喜愛的《呼嘯山莊》。小說她高一已經讀過,內容早淡忘了,只記得男主人公瘋得不得了,她曾經為這個瘋家伙流過淚呢。現在,她再沒有流淚的沖動。她眼前所能見到的只有窗外那一塊瘦得可憐的菜地和那一片小得可憐的天空。除了陽光能讓她感覺到生存的希望,她想,這世界布滿了黑暗。
第一日踏入這個城市,她就害怕黑暗。玉米在電話那頭告訴她,待你進了城,大概天黑了。她在車上昏睡一天,才睜眼,客車正喘著粗氣駛入喧鬧紛亂的城市。街頭閃紅閃綠的霓虹燈喚起她的自豪感。從今天起,她就屬于這個城市啦。她可以像玉米那樣操本地話,可以擺脫媽和李大傻的影子,可以開始新生活啦。
大客車滅了黑煙,停在終點站。電話里玉米千叮萬囑,一出車站就打個摩托車直去她的住處。桑子剛走出車站門口,幾個捧著摩托帽的男人蒼蠅似地圍住她。小姐,去邊?最便宜三蚊。桑子望著幾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不知坐哪輛車好。有個滿絡腮胡子的男人裂開一嘴煙屎牙:哎,靚女,系你么?上次我搭過你去愛民路,沒錯吧?胡子一把抓了她的背包。喂,你搞錯啦,我去女人街。桑子急得想哭。
摩托車嚎叫著竄過幾條街。喂,快停車,我喊救命啦。桑子話一出口,摩托車嘎一聲停在路邊。胡子摘掉頭盔,轉過臉狡猾地笑了一笑。小姐,我揾兩餐唔容易,搶生意嘛。
桑子這才松了一口氣。
摩托車停在女人街碧華新村第三幢樓。桑子馱了大背包站在樓梯口,心里泛起一陣慌亂。黑燈瞎火的樓梯似猛獸張開嘴巴,隨時把她一口吞掉。死人玉米。桑子憋著一泡尿,難受死了。這時,四樓的窗簾拉開一角,透出暖洋洋的燈光。桑子一陣歡喜,顧不上害怕,頭一低,鉆進了猛獸的大嘴巴。
桑子一小步一小步摸索著上黑洞洞的樓梯,摸到402房,卻摸不著門鈴。玉米,我來啦,快開門。話沒斷尾,防盜門吱呀的呻吟了一聲,一個剪著平頭的大腦袋伸出來,嚇了桑子一跳。你姐在里面。大腦袋晃了晃,蹬蹬蹬下樓去了。
桑子一見到鋪著床墊的大床,兩條腿立刻軟掉。房間逼仄,空氣中飄散著陌生的氣味,怪怪的,惹得鼻子發癢。姐,什么味?男人味。玉米套一件粉紅色性感睡衣,兩只大木瓜吊在胸前。桑子看了掩嘴偷笑。
姐,男人味真討厭。桑子整晚睡不著,一股怪味老往她鼻孔里鉆。傻啦,以后你就不覺討厭了。玉米半夢半醒,滿足地深呼吸一口。
姐,媽跟爸又打架。媽說,爸再喝醉酒打她,就跟爸離婚。
離婚?你信她?成個黃臉婆,離了婚靠誰活?玉米哼了一聲。
姐,你別小看媽,她算計過了,東村李大傻開了一間碾米廠,李大傻看上媽了。媽沒什么長處,就像你,胸前吊兩只大木瓜。男人都喜歡女人的大木瓜,是不是?嗯?桑子背靠大枕頭,摸摸自己胸前兩只小蘋果,臉色比床頭燈暗淡。姐,不公平,你跟媽都有大木瓜,我只有小蘋果。以后我怎么找男人?
急什么啦?到時自然有男人找你,笨蛋。玉米拉上被子,啪一響撲滅燈。一團黑暗將她倆吞沒了。
臨天光睡意才爬上眼皮。桑子聽見她媽絕望地叫:你打,干脆打死我好了,我是前世欠你的,你這個老龜公!桑子嚇出一身冷汗。
桑子,別睡了,陪我上醫院。玉米拍拍她。
一大早上醫院干嘛?
去到你便知。玉米蠻神秘的。
早點來不用排隊。玉米掛號,爬上二樓找到4號診室。前面已經有四五個人拿著病歷等著。還是來遲了。玉米臉色沮喪。姐,你看什么病嘛?桑子見到走廊兩邊墻上貼著文字和圖畫,是宮頸炎和無痛流產什么的。她吃驚地望著玉米。姐,你是宮頸炎還是無痛流產?兩樣都是。玉米的臉色跟醫院的燈光一樣慘白。
他媽的真麻煩。玉米咕嚕咕嚕拼命喝水。姐,你慢點,別嗆著了,是不是那個平頭大腦袋干的好事?
你少管閑事。玉米突然嘩啦一聲,喝下的水全吐出來。
玉米,尿急未?一臉白口罩的護士冷冰冰地叫。
急了!急了!玉米舉起雙手急喊。
玉米跑上跑下,交錢,檢查,拿結果。桑子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心想男人真可怕,弄得女人又宮頸炎又無痛流產。什么無痛流產,醫院騙人。在家里她親眼見過梁小蘭流產后哭了半天。
玉米,到你了,第幾次做人流?有沒有陪人?
我是她的陪人。桑子挺起胸說。
到外面等去。手術室那個白口罩木口木面將桑子趕出來。姐,你要小心。桑子哽咽。
走廊人來人往,一張張慘白的臉晃過來晃過去。桑子想起昨晚沒跟玉米講那件事,她很想講出來,不講出來就像吞了一只蒼蠅在肚里頭。李大傻跟她媽偷情是在過年前的那個晚上。她爸醉成瘋狗,把她媽打了餐飽。我死給你看。她媽披頭散發沖出屋。桑子扔掉手頭上的活,跟在她媽后尾。她媽一直跑到水庫邊。桑子躲在茅草叢里,屁也不敢放一個。我不想死,你才該死,你這個老龜公,你去死!她媽對著湖罵了半天,罵完趴在地上嗚嗚哭開了……
手術室的門張大了嘴巴,桑子回過神來。玉米做完人流后痛得走不動,花十塊錢“打的”回出租屋。平頭在電話那頭說他出差,過幾天才回來,叫她姐多休息。你去死吧。桑子摁了電話,氣得胸口一起一伏。
姐,城市人真沒良心,等你好了,我就回廣西。
二
陽光有翅膀有翼,沒呆多久便飛走了。桑子躺在床上,覺得身子一點點變涼。
窗外漸漸熱鬧起來。收買爛銅爛鐵的,賣面包油條的,送小孩上學的,晨運做操的。聽得出,人們并不忙亂,大家都是那樣從容堅定地開始新的一天。
桑子扯過被單罩住自己。她討厭這些聲音,她想安安靜靜,她想在安靜中幻想未來的日子,她怕回憶過去。
玉米又斷了消息。她自由慣了,沒人管得了她。做了人流一個星期后,她又變得生龍活虎,根本不當一回事。玉米回廠上班了,桑子卻沒有回廣西。不回廣西是因為她媽打電話來說她爸又喝醉酒打她,這回她決定跟李大傻碾米。桑子想起李大傻跟她媽就反胃,她害怕回去見到他們。姐,你介紹我進廠,我想學點本事,以后不回廣西。
工廠中外合資,有幾千名員工,上班十二個小時,上班中途除了吃飯基本上沒有休息。桑子第一天便遇上早班,天還閉著眼她就要撐開眼了。桑子被安排在第二車間的流水線,負責將鞋面的膠水擦干凈。開始覺得這活干起來挺輕松,待一天下來就感覺腰酸背痛。一個動作重復上千萬次,煩死了。
桑子,廣西有什么特產?對面的鐘雪兒是個湖南妹,長著一張嫩滑的瓜子臉,笑起來像朵鮮艷的桃花。棺材,你要不要?去你的,揾我笨么?你兩個鬧什么鬧?想炒魷魚么?拉長胡小美黑下臉。明明胖得像只矮冬瓜,還叫小美,不怕人笑話。有什么了不起,全靠關系當上拉長,臭美。胡雪兒背著矮冬瓜直吐舌頭。不是吧,她是拉長,自然有本事的。桑子說。有個屁本事?初初進來還未懂得流水線的程序,就當了拉長。她姐是辦公室秘書!是本地人呢。桑子,你遲些就知道,班長啦拉長啦都是有關系的,就說班長大波,她是車間主管的小蜜哩。鐘雪兒壓低了聲音。什么?大波是小蜜?桑子被搞糊涂了。
大波叫劉非,也是湖南妹,整天招搖一對大奶,引以為傲哩。主管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長著一雙賊亮的眼睛,他的眼神射到哪里,哪里就閃出光芒。大波身上經常被光芒籠罩著,惹得所有女工友呱呱叫,憤憤不平。特別是鐘雪兒,無來由氣得桃花失色。
惹桑子生氣的不是主管的賊眼,惹她的是劉非那對四處炫耀的大奶。每天見到她的大奶,就會想起她媽的木瓜……
第一個月工資八百多塊,加班超負荷換來的血汗錢。桑子決定自己找出租屋。她無法忍受平頭和玉米無休止的嚎叫。還有隔壁房間一對狗男女,斗大聲,比賽誰最了得。
搬出去也好,想找男人方便。玉米的態度不冷不熱。
附近的出租屋全是新樓,一間房要三百塊,桑子舍不得。她在大街小巷鉆了半天,找了一間一百塊的舊平房。屋主六十歲的老頭,桑子叫他何伯。平房不知是哪個年代的,一進門口是個小天井,房間擺得一張床和一個衣柜,罩滿一屋子霉氣。點幾支檀香趕跑它。何伯轉身走進他的房間,點一束檀香,插入地縫。何伯你真有辦法。桑子樂呵呵將房間收拾一番。
告訴我媽我能賺錢養她,不用跟李大傻碾米。桑子將磁卡插入電話亭的嘴巴,撥通她家隔壁士多的電話。桑子,你真不夠朋友,丟下我,自己跑去廣東。梁小蘭在電話那頭一頓鬼叫。
我找我媽,你搶電話做么?
你媽不在哩。你在廣東那邊混得好么?我跟阿東鬧翻了,我也想去廣東。
揾得兩餐,你真的想來么?想清楚先好。
不用想了,我明天去坐車。桑子,你要關照我呀。
這個梁小蘭,自小刁蠻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她十五歲跟男同學睡覺,十八歲跟阿東同居,去年做過一次人流,現在又鬧著來廣東。真不知道她來到廣東會做出什么鬼事來。桑子放下電話,一個人生悶氣。媽會跑去哪?八成找李大傻。爸不是個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他配做個男人么?
本來想去看玉米,樓下見到平頭的摩托車,桑子頓時失去興趣。她不想做電燈泡。桑子妹妹!誰那樣肉麻?桑子轉臉,見平頭吹一臉春風走過來。上去吧,你姐在。不上了。桑子一甩長發,跟著甩平頭一個白眼。去哪?我搭你。平頭裂開嘴笑。多謝,不用了。桑子痛快地再拋一個白眼過去。天黑,一個人不安全,還是我送你吧。平頭喀嚓打著摩托車,拿車屁股對著她。討厭。桑子左手扶平頭的肩,伸長腿跨上去。坐穩啦。平頭呼地向前飛去。
桑子,你姐想你搬回去。平頭站在小房子中間,腦袋頂著大燈泡,高大的陰影擋住桑子的視線。坐吧。桑子拍拍床板。房間只有一張床,沒有椅。平頭將屁股輕輕放落床板。這種地方哪是人住的?平頭的目光落在對面墻上,墻壁長期潮濕,脫掉一層皮。何伯住了幾十年,何伯不是人么?不要任性,這種地方住上一年就得風濕病,跟你姐住好歹有個照應。平頭用力挪了挪屁股。何伯睡了幾十年,也沒聽說他有風濕病。桑子一聲冷笑。比你姐難服侍。平頭自討沒趣,拍拍屁股,套上紅色大頭盔,看起來像個僵硬的機器人。
隔壁房間不見動靜。桑子扒光衣褲,用沐巾包住胸。她喜歡沖涼那種感覺,一盆水從脖子淋下,像條魚游在水中那樣暢快。今晚平頭壞了她的興趣,全身不是勁。揭開布門簾,一雙賊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何伯?桑子驚得變了臉色。
梁小蘭將大袋小袋扔在床上,接著將肥胖的身體朝床上一扔。哎喲累死我啦。桑子你叫我住這鬼地方么?這種地方也能住人么?
這種地方不能住人么?你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桑子將大袋小袋塞進布衣柜。
你去沖涼,我幫你守門口。桑子瞄一眼何伯的房間。沖涼也要看守么?你這里有色狼?何止有,還是一個披著人皮的老色狼。桑子指指何伯的房間。天啊,你晚晚跟老色狼睡一間屋?梁小蘭嘻嘻笑。
你還笑得出么?我明天找屋搬。桑子摔門跑了出去。
三
這個城市,除了平頭,沒有第二個人會想起她。
一上午過去了,桑子還躺在床上不動,她連坐起的欲望都沒有。她想,一個人快死的時候就是她這個樣子的。她真傻,好好的,怎么會想到死呢?劉非現在不是活得比誰都堅強嗎?
也許,經歷過死,才覺出生命的可貴。
劉非割脈自殺的消息像初冬的陰風吹得人人心里發寒。往時平靜的車間似開水燒開了。主管鬼影不見,流水線的鞋洶涌而來,桑子差點被一排排鞋浪沖倒。不要吵了,都不要吵了,這活干不過來,這個月工資就要泡湯了!桑子使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句。沸騰的車間漸漸降溫,流水線很快恢復了暢通。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背著雙手站在車間門口,望著桑子的背影,臉上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袁經理,她剛來兩個月,廣西的。
樣子幾精靈。
要不要跟她談談?
叫她來一下。
玻璃門冰冷沉重,桑子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推開。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錯,心里七上八落。一進門,袁經理用溫暖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的小手。
你叫桑子吧,今年十八歲?袁經理那雙銳利的眼睛跑出了鏡片,他用食指將眼鏡向上抬了抬。
是。桑子牙齒打架,講不出第二個字。
從今天起你是班長,頂替劉非。袁經理的眼睛又跑出了鏡片。
我?行嗎?桑子指指自己的胸口。
行不行看你自己。袁經理的頭低下去,桑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行嗎?桑子右手推開玻璃門,左手按著胸口。她發覺玻璃門突然變得那樣溫暖和輕盈。
桑子,你說你當上班長?梁小蘭夾起一塊肥肉塞進大嘴巴。
袁經理說的。桑子盯著飯盒發呆。
是不是跟他有路?梁小蘭踢踢她的小腿。
連你也這樣說?我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了。
管它個屁,當上班長是你的本事,那幫臭嘴不用理。
桑子,能跟你談談么?鐘雪兒的桃花臉很久沒澆水了。
你怎么啦?這兩天都請假,有事嗎?桑子挪開屁股,讓出一個位置。
我去照顧大波。死人張明亮偷偷跑了。他怕大波出事,不想負責任??蔹S的桃花臉滲出了兩滴露珠。都是我不好,把大波害了。桃花猛捶自己胸口。
又關你事?梁小蘭覺得故事精彩,聽得入迷。
大波跟張明亮好,我看不過眼,就故意勾引他,沒想到這個臭男人那么容易上鉤。大波找我幾次,跪下來求我不要搶走她的男人。大波真傻,張明亮有老婆孩子,她用不著那樣癡心。
愛情真是偉大啊。梁小蘭驚嘆一聲。
發夢!桑子狠狠地踢她一腳。大波現在怎樣?我想去看看她。
一進門見到床頭墻上貼著大海報,有對男女在沙灘打滾。大波躺在床上,左手腕纏著一圈白紗布,懷里攬一個狗仔布娃娃。都走,不要煩我。大波翻轉身,翹起大屁股。
劉非,她倆關心你,不要不領情。桃花臉鋪上薄薄的一層霜。
你也給我滾!貓哭老鼠假慈悲。我跟明亮好好的,全給你破壞啦,你心涼唄。
我……我好后悔哩。被這個狗男人占了便宜,一點不值。劉非,張明亮不是個好人,虛情假意,你出了事他還怕跑不快呢。桃花臉激動起來似涂了一層胭脂。
不要說不要說,你閉嘴。大波捂住耳朵。
桑子我們走,好心被雷劈,讓她自己好好反省反省。鐘雪兒拉住她倆一肚氣跨出大波的出租屋。
三個人無聊地逛了幾圈。夜晚的街道熱鬧得有點混亂。小販的叫賣聲帶幾分膽怯,一見到執勤人員就像過街老鼠四處亂竄。我想吃粟米和蕃薯。梁小蘭拿出錢包正想掏錢,聽見小販媽喲的叫,扭轉三輪車一陣煙消失了。喂,你撞鬼么?梁小蘭站在街邊干罵。那些人比鬼更可怕。鐘雪兒指指兩個穿制服的執勤人員。點解?我不懂。梁小蘭搖搖兩根長辮子。很簡單,三輪車是他的命根,穿制服的抓了他,就把他的命根沒收。懂不懂?鐘雪兒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這回我懂了。梁小蘭將兩根長辮子往后一甩說。
桑子!桑子!桑子聽見有人叫自己,將頭轉了幾個圈,見玉米牽著平頭的胳臂拼命招手。玉米先前辭工,說去學美容,樣子果然光鮮了幾分。一頭金黃色的波浪短發像一輪初升的太陽,照得桑子眼睛發麻。姐,小蘭也來了。桑子指指梁小蘭。玉米,你好靚啊。梁小蘭踮腳摸一把金太陽。桑子,你也變靚了。平頭甩開玉米的手。玉米不依,雙手蛇般纏了平頭的胳臂。被熟人見到麻煩。平頭四處張望。不會那么巧。玉米嘻嘻笑。我的發型正么?我不學美容學美發啦,賺錢又快又多,你們誰想學?玉米的話帶著誘惑。我想。鐘雪兒的桃花臉放光。你樣子最甜,適合。玉米很滿意。我們兩個這樣身材,沒希望吧?梁小蘭吐吐舌頭。我才不希罕。桑子移開眼睛,金太陽光線太猛。隨便你,反正錢放在公平那里,誰懂賺誰就發達。今晚我請幾位姐妹去夜宵,好不好?太好了!我要去下崗街吃麻辣!桃花臉泛起興奮的紅暈。傻妹,麻辣有么好吃?我帶你們去迎賓館飲茶。
歡迎光臨。穿著旗袍的咨客一條火紅的蛇似的,一扭一扭屁股在前頭帶路。嘩,性感到滴出水。梁小蘭贊嘆一聲。你恨不來的。玉米瞅她的大屁股竊笑。怪只怪你媽,不生條水蛇腰給你。桃花臉開得燦爛。你比我好了多少?你看你的前面,飛機場!啥意思嘛?桃花臉傻傻地伸長脖子。飛機場你都不知道?玉米笑得臉歪向一邊,順勢貼在平頭的肩膊。
何大鵬,果然是你!你個死佬,我跟你走了幾條街,親眼見你攬了個死雞婆,你還有什么話好說?一個女人突然攔在前面,母夜叉般瞪大一對眼珠。快跑!玉米像見到鬼撒腿跑出去。死雞婆,睇你走去邊!母夜叉的嘴唇涂了一層血似的。要鬧回家鬧。平頭壓低聲音,像咬著一條蕃薯。鐘雪兒和梁小蘭慌慌張張跟著玉米跑了。桑子的雙腿沒聽使喚,她聽見死雞婆三個字,胸口燒起了一團火。她推開平頭,將胸口對著母夜叉一挺。你照照鏡子,看誰像個雞婆?你系邊個?母夜叉憤憤地問。我是廣西來打工的,有問題么?怪不得啦,廣西妹,專做人二奶!母夜叉一手抓住桑子的長辮子使勁拽。你瘋啦!桑子痛得滴下眼淚。拉你去派出所告你賣淫。你給我放手!沉默多時的平頭此時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啪”一聲巨響,平頭的巴掌重重甩在母夜叉的肉板臉上。你個死佬,你打我!你夠膽打我,你睇住來!母夜叉怪叫幾聲,顛著大屁股跑去老遠。
四
不管是對是錯,男人打女人總是有道理的。桑子腦海印著她爸燒紅火碳的兇相,幾個巴掌,就在她媽臉上烙下一塊塊永遠磨滅不了的傷痕。他爸沒喝酒的神態比誰都親切慈祥,他坐在自家的小院子編雞籠織谷籮,一雙粗壯的大手有多柔軟多靈活。那一刻,桑子會靜靜地凝望著他,她希望家里永遠是這個樣子,像一個無風無浪的海灣。
平頭來了兩次電話。他勸桑子到郊外散散心,不要把自己悶壞了。桑子嘴里應承,身子仍舊貼著床板,她感覺好累,不想動??床怀?,平頭是個細心和體貼的男人。那天他刮了母老虎一巴掌,過后很是后悔。他說,她跟我捱了半輩子,我多惱,也不該刮她巴掌。
桑子聽了挺感動。如果當初肖學對她稍為好些,說不定現在她就是他的女人了。肖學是她的初戀,但她嘗到的,只有酸酸澀澀的味兒。
廠里的姐妹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嫁給一個本地人,有個人靠著,日子就熬得過去了。桑子從搬到工廠宿舍那天起就鐵了心,做牛做馬都不回廣西。
一上班,車間里的人全變成了機器,忙得昏頭昏腦。好不容易盼到下班鈴響,吃過飯,藍色工作服黃蜂似的嗡嗡亂叫擠出廠門口。廠里趕貨,幾乎要了她的命。每天連續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很多人都熬不住。桃花臉鐘雪兒說走就走,連血汗錢也不要,跟著玉米發達去了。梁小蘭猶猶豫豫,她早就厭倦這種枯燥無味的“機械人”生活。她遲遲不辭工是因為她不想丟下桑子一個人。桑子是班長,待遇還算不錯,她惟有舍命陪君子了。
桑子,你喝板藍根么?幾個男工友在廠門口的小賣部朝她們揚手。肖學叫你,過不過去?梁小蘭俏皮地笑。怕啥,過去!桑子挺起胸口說。很多人都感冒了,桑子你們要小心。肖學站起來高出桑子一個頭,大眼睛像盛滿一池水,桑子每次見了,都覺得自己要掉進水里去。這幾天我感覺昏昏沉沉的,上班老走神,我想我是病了。桑子無力地說。沒辦法,要趕貨,大家都不能休息,就算病了,他們也不批假,你們要學會保護自己,千萬不能病。肖學讀書多,工友們都信他。桑子也相信他的話。但一個人病不病是不由自己拿主意的。很明顯,她是病了。她病了也得硬撐著。板藍根喝下去甜甜的苦苦的,桑子淹沒在肖學那池水里,又害怕又舒暢。
肖學,救命呀,李小妹快不行了。一個女孩子驚慌失措地飛跑過來,一把抓住肖學的手,拉著他跑往廠里的女宿舍。李小妹出事了,我們去看看。桑子拔腿就跑。
小妹平時身體就不好,這段時間天天加班,她熬不過來。昨晚發高燒,她還去上班,說不上班就得扣錢,扣了錢她就沒錢寄回家給她爸看病,她說就算死掉也要撐下去……
阿紅,不要哭,我有辦法的。肖學拍拍阿紅的肩說。
李小妹躺在鋼絲床上,好像死了。桑子握住她的手,心里頭似被割了一刀。送她去醫院。肖學抱起李小妹,像抱起一堆棉花,輕飄飄的。
李小妹醒來就哭。我沒用!我沒用!我把我爸害了!李小妹的額頭露出幾條藍色的蚯蚓。冷靜!不要激動!肖學的聲音重重地摔下來。李小妹瞪大一對茫然的眼珠,她的頭靠緊肖學的懷抱,像一只小雞鉆進一堆溫暖的羽毛。
你們回去休息,我來照顧她。肖學像個忠厚的兄長又像個體貼的情人,桑子恨不得躺在肖學懷里的人是她而不是李小妹。我陪你!桑子淹沒在水池里爬不上來,她決定賴著不走。
謝謝你,下次我請你看電影。肖學朝她笑。桑子透過那池水,清晰地看到她的臉泛起一圈羞澀的紅暈。
肖學說話算數,他眼睛那池水告訴桑子,他是一個信得過的男人。桑子為了應付那場電影花了一百多塊買了一套新裙子,那裙子淡紫色的,胸前印有曖昧的圖案,兩只蘋果藏在曖昧后面,像罩在云里霧里,飄飄然的。
電影院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坐著幾對情侶,桑子跟在肖學后面,他倆不約而同挑了一個角落。無聲的語言最能溝通,從開始他倆便心知肚明,所謂看電影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讓桑子感到失落的是,電影院怎么會像個陰冷的墳墓?
寬大的屏幕放映外國片,性感的女主角整天在海邊別墅自戀。男主角在某個關鍵時刻出現了。桑子突然想起李大傻咬她媽的木瓜,感覺到身體里頭有條大莽蛇鉆來鉆去。不舒服嗎?細心的肖學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顫動,他的手在黑暗中搜索她的手。肖學那只手經過一番艱辛的摸索,終于像一根導火線燒過來,她的手無力地掙扎兩下。肖學的熱量從她的手指漫延到她的全身。
從電影院出來,桑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好看嗎?肖學的手不但沒松開,反而捉得更緊了。不好看。桑子不會撒謊。電影有不少三級鏡頭,她看了反胃。成年人看看無所謂的。肖學大概看多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快到廠門口,肖學停下腳步,他扶住桑子的肩頭,嘴角蕩開一圈微笑。多謝你。他只說一句就自個兒進了男宿舍。桑子只感覺到他的余溫,有點莫名的失落。男宿舍的燈光從窗口透出來,不明不暗的,像肖學的眼神。
桑子,你回來了?黑暗的屋角響起一把熟悉的聲音。桑子轉過頭,見平頭從摩托車上跳下來。等了一個晚上,終于見到你了。光線太暗,桑子看不清平頭的臉,聽得出他的語氣有一絲燒焦的灼熱。男朋友送你回來?語氣又加了一勺醋,酸酸的。你來做么?桑子想起那天被母夜叉拽了頭發,還感覺生痛。她僵硬地站在平頭面前,很想往他的臉刮上一巴掌。受委屈了,我讓你刮一巴消消氣好不好?平頭將臉伸過來說。桑子聞到了一股陌生男人的氣息,淡淡的煙草味鉆進她的鼻孔,癢癢的。她的心微微地顫動,情不自禁地,她的手摸上平頭的臉。用力打吧。平頭抓住她的手往他臉上扇開了巴掌。解恨嗎?平頭閃著眼睛問。你走,我不想見到你。桑子抽出自己的手,轉眼沖進了女宿舍。
回來啦,有收獲嗎?梁小蘭摘掉耳機問。有屁收獲。桑子一頭鉆進蚊帳,用枕頭蓋了臉。喂,說說看電影的情節好么?梁小蘭從床上爬下來,鉆進她的蚊帳。三級片,看了想作嘔。嘩,第一次就帶你去看三級片?流了沒有?梁小蘭拍拍她問。流什么呀?她拂開梁小蘭的手。扮純情么?看三級片不流,除非你那里有問題。梁小蘭指著她下面笑。流了又怎樣?人家不一定對你感興趣。桑子將枕頭扔向一邊,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流沒流的,只覺得想作嘔。肖學是個正經的男人,他不會那么快下手的,你耐心等著吧。梁小蘭蠻有經驗地說。胡說八道,誰希罕?桑子背對梁小蘭,心里亂糟糟的。門外響起摩托車啟動的聲音,八成是平頭準備走了。桑子摸摸自己的臉,熱辣辣的似火燒。
每隔一段時間,貨趕完了,工作就變得輕松自在,偶然還可休息幾天。前段日子忙到衛生巾也沒時間買,這回大解放了。梁小蘭翻箱倒柜找漂亮的衣服,她的工資差不多全花在身上,衣服多到穿不完。省點錢寄給你媽。桑子倚在床頭看書。休息對她來說沒多大意義,她只想好好地睡上幾覺,睡它個天昏地暗。桑子,你不陪我上街嗎?不要老是呆在床上。梁小蘭試了幾套裙都覺得不滿意,干脆爬上桑子的床,咬著她的耳朵說:趁這幾天放假,同肖學出去走走,隨便哪里都行,燕子山有沒有去過?好風景好心情。你胡說什么?桑子用書擋住臉。我教精你,肖學是本地人,你如果嫁給他,便永遠不用回廣西了,這樣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傻瓜!
梁小蘭哼著“容易受傷的女人”出門去了。宿舍里的女孩子一個個打扮成雀子沒了蹤影。桑子無聊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做夢。很久沒見玉米了。平頭來找過她幾次,每次都是在下班的路上,他站在某個墻角,拿一雙閃亮的眼盯她。她怕別人笑她,不敢走近跟平頭說話。她有點怒。平頭來找她是什么意思,他以為她跟她姐一樣嗎?聽梁小蘭說她姐勾上一個香港佬,在“二奶村”租了一套房子,日子過得不知有多瀟灑。“二奶村”就是綠湖邊的別墅群,大多是外地的富商租下來養小蜜的。玉米有本事做“二奶村”的小蜜算不簡單了。平頭哪里比得上香港佬?當初玉米不嫌他窮是因為她還沒有遇上更有錢的。這是梁小蘭下的結論。桑子也認同了。平頭憑什么拴住玉米的心?
桑子!門外響起肖學爽朗的聲音。哎,我在呢。桑子急急地答??梢赃M來嗎?肖學音未斷腳已踏了進來。大懶蟲,未起床嗎?肖學撩起蚊帳嘲笑。沒事做,躺著舒服。桑子穿著半透明的睡衣,她紅著臉望著他,難為情地笑。今天好天氣,出去走走,都快悶死了。肖學坐在床邊,他的眼睛盯住蚊帳,好像在跟蚊帳講話。你自己去,我不去。桑子口氣忽然變得像塊石頭,硬邦邦的。怎么啦,不舒服?肖學的手摸上她的額頭。我這里不舒服。桑子用力按住咚咚亂跳的胸口。有人在嗎?肖學將頭轉了一個圈。她們全走了。桑子的心快跳出來。肖學的手準確的捏實她的一只蘋果。桑子只覺得眼前一黑,布簾子被肖學另一手拉上了。一座山沉下來壓在她的身上,她怎么也喘不出一口氣來。是不是太快了?桑子頓時后悔了。不要!當肖學的手觸及她最隱秘的地方,她發出一聲絕望的叫喊。潑出去的水到底是收不回的。桑子在極度絕望的一刻嘗到了撕裂的疼痛,待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時,肖學已從戰場上退了下來,仰面躺在她的床上,踢也踢不動。
反正閑著,到我家玩吧。你家里人同意嗎?桑子覺得有點欣慰。肖學肯帶她回家,表明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厝タ纯丛趺礃?。肖學不冷不熱地說。
桑子跟在肖學后面,從城里轉到鎮上,再從鎮里轉到村口,才聽得肖學說一聲快到了。你走慢些。肖學不讓她跟他并肩走,遠遠地將她甩在后面。拐了幾個彎,不見了肖學的影子。桑子跑了幾步,猛然被人攔腰抱住。肖學將門鎖上,他像只餓狼剝掉桑子的衣服,將她扔在床上。
桑子被折騰得暈了頭。屋里頭只得一張床,墻角掛滿蜘蛛網。你帶我來這里做么?桑子使勁抹眼淚。她想不到肖學是這個狗樣的,根本不將她當人看。委屈你兩天,我慢慢跟爸媽商量,等他們接受你。
桑子在屋里困了兩天,肖學也沒有帶她去見他爸媽。肖學晚上不見人,白天拎著礦泉水和面包進來,一進門就剝她的衣褲,將她折騰好幾個小時。桑子快要瘋了。他們嫌你是廣西的。肖學喪氣地說。廣西的又點樣?桑子反駁。廣西的女人靠不住,生了孩子也會走路。你是一竹竿打死一船人。桑子跳下床,她胡亂地穿上衣服,打開門跑了出來,像逃出一座陰暗的墳墓。
肖學沒有攔她。桑子一路跑一路覺得后面有只鬼追,她真想就這樣跑回廣西去。
桑子一進宿舍就哭。見鬼了么?梁小蘭吊下一張浮腫的臉。小蘭,我真的撞鬼了,我被鬼困了兩天哩,嗚嗚……桑子哭得更狂了。只有哭,才能發泄她心中的怨憤。你不是跟肖學回家見未來老爺么,哪里撞鬼了?梁小蘭慌了,她一個骨碌跳下桑子的床。八成是被肖學強奸了。對面床有把聲音拖得老長,聽了全身肉發麻。姣婆珍,收起你的臭嘴。梁小蘭伸頭吼了一句。你們廣西的女孩子太隨便,被人強奸是自作自受。姣婆珍坐在床上涂腳甲,說話像擠牛奶,說兩個字就歇下來,聽得梁小蘭怒火爆。喂,你收聲未,你正經得去邊?深更半夜帶男人回來睡,以為我不知道么?姣婆珍涂了腳甲再涂手指甲,她嘿嘿冷笑兩聲。好過你,心癢癢自摸。我摸你的逼。梁小蘭從蚊帳里頭竄出來,她一把揪住姣婆珍的長發。喂,救命呀!姣婆珍沒想到梁小蘭有這一招,她捂住自己的頭,嘴里發出殺豬的怪叫。小蘭,你干嗎動手打人,快放手。桑子和李婷婷捉住梁小蘭的手臂,姣婆珍趁機抽回頭發。
這個地方沒法呆下去了。桑子抹干眼淚,一聲不吭收拾東西。走就走。梁小蘭將頭一仰,快手快腳收拾她的東西。你們真的要走嗎?李婷婷是個貴州妹,平時不大出聲,安分守己的。走得快好世界。梁小蘭說得瀟灑。我又沒有趕你們走。姣婆珍拿起梳子一根一根梳她的頭發。你有這個本事么,用得著你趕?梁小蘭一個響屁噴了過去。
不要鬧了,我們走吧。桑子頭也不回走出了宿舍。
(未完,待續)
責編:謝荔翔
題圖插圖:石 劍
評選好稿移動、聯通、小靈通用戶請發短信到07503377394,截止時間: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