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年隆冬,一支隊伍穿越冰雪覆蓋的華北平原,緩緩朝西方行進。這是前秦皇帝苻堅統率的軍隊,他們剛剛征服了慕容鮮卑的前燕王朝,正返回自己的都城:長安。凱旋的隊伍進入山河四塞的潼關,繼續西行,灰暗巨大的長安城郭漸漸浮現在雪野之中。隊伍行近一條河流——灞河,西漢文帝的巨大陵墓俯瞰著河橋。“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這里從來是離開長安的旅人與親友話別之處。如今河橋邊站滿了迎接的隊列,苻堅的母親、皇太后茍氏正在這里迎接兒子班師。秦軍裝甲騎兵嚴密監視著二十萬鮮卑俘虜。昔日燕朝的皇帝慕容暐和他的眾多后妃、兄弟宗親、文武百官,都在俘虜隊列之中。
河山家國
苻堅這一年三十三歲,但已經做了十三年帝王。對于他和族人來說,長安既是異域,又是家鄉:他們出自氐族,一個世代生長在青藏高原邊緣的山地部族,在三十多年前,這個部族被石虎遷移到河北,成為騎兵雇傭軍。
苻堅是大遷徙之后的一代新人,他自幼生長在鄴城,沒有經歷過故鄉山谷中的生活。從鄴城西望,遙遠的長安又和傳說中的西方故鄉重疊起來。
石虎統治下的鄴城聚居著胡漢氐羌各族,各種語言、風習雜糅并存,形成了一種怪異的混合文化氛圍,塑造了苻堅的早年記憶。他八歲時曾向祖父請求拜師求學,戎馬一生的老氐人大為吃驚:“都說我們是戎狄異類,祖輩只知道喝酒,現在居然有要讀書的孩子了!”
苻堅自幼飽讀漢文經書,他惟一的夢想就是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連年的紛擾戰亂、民族征服,更使他樹立了決心:所有民族的人,都應當和平地生活在一個統一王朝之下。如今,燕國已滅,前秦王朝達到了當年石虎帝國的版圖。但苻堅志不在此,這僅僅是他圣人王朝之夢的起點。
長安,是西周王朝舊都,華夏歷史在這里告別了殷商的血腥殘暴,建立起真正的禮樂文明。西漢王朝也建都于此,將華夏文明擴張西及蔥嶺東到南海的廣大地域,東亞世界從此被同一種語言和文化所主導,這代表了華夏文明的巔峰。而他苻堅,則有志創造超越秦皇漢武的功業。
長安的城垣、宮室,主要是漢高祖劉邦時期的規劃建設。東漢以來,這里告別了帝都生活,但仍是王朝的西方重鎮,它的城區規模要比東都洛陽大一倍以上,保留著漢家的巍峨宮室。三國以來,關中幾經動蕩離亂,長安也遭到毀壞。如今,在昔日遠山蠻族——氐人的手中,它正一點點恢復昔日舊觀。和當年周武王從這里攻滅殷商一樣,長安的氐人王朝也要成為整個華夏世界的新主宰。如今,經過兩代人的勵精圖治,苻秦王朝終于一舉攻滅了東方強敵,占領了整個北中國,長安再次成為中原和塞外蠻族世界朝圣之旅的終點。
凱旋隊伍逐漸走近長安最雄偉的東門:青城門,因為這座城門漆成了獨一無二的青綠色。一座舊碑在路旁無言而立,它是三國曹魏時所立,記載了當時名將郭淮鎮守長安、一次次挫敗諸葛亮和姜維北伐的功業。和今天前秦大軍的戰果相比,那點事跡顯然已經無足輕重了。青城門內,是東西橫貫長安全城的主干道,兩側擠滿了人群,好奇地等待觀看鮮卑俘虜;出征軍人的家人們,正在焦急打聽親人的消息。
鮮卑俘虜和滿載戰利品的車隊穿過街道,前往苻堅家族的宗廟舉行獻俘儀式。亡國君臣通常會在儀式上被處死,但苻堅此次沒有處死或懲治任何人。儀式之后,慕容君臣馬上被授予了封爵和官職,成為長安的新顯貴。至于十多萬慕容鮮卑的普通族人,則被安置為軍馬牧場中的勞動力。
氐族帝王圣人夢
百年離亂以來,關中貧瘠凋殘,長安城的生活也刻板單調。但鮮卑俘虜們為這座古城帶來了新的風情,來自東方的財富也使它迅速變得富麗堂皇起來。除了功業,征服還為正當壯年的苻堅提供了生活情趣:在慕容鮮卑俘虜之中,有燕帝慕容暐的妹妹、十四歲的清河公主,她很快成為苻堅的寵妃。公主十二歲的弟弟、中山王慕容沖也形貌俊秀,成為深受愛幸的男寵。凱旋的苻堅沉溺在對姐弟二人的迷戀之中,其他妃嬪甚至都難得見到君王。慕容沖小名鳳凰,長安民謠也在傳唱:“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莊嚴冷峻的長安宮闕因這對姐弟而籠罩了一層曖昧迷離的氛圍。
滅燕之后數年內,苻秦帝國的擴張更為迅猛。石虎當年未能征服的割據勢力,此時相繼被秦軍踏破。俘虜和戰利品來自遙遠的巴蜀水鄉、塞北草原、西域大漠,都在青城門內的街市上列隊而過。比如割據河西數十年的張氏涼國,那里有大量躲避胡亂的中原人,他們還穿著從漢代傳下來的最正統的華夏衣冠,保留著珍稀的經籍古書。草原上的鮮卑拓跋人也被押解到了長安,他們都被剃光前額,頭發編成小辮,驅趕著各自的牛羊駱駝。
陸陸續續進入長安的臣虜之中,對苻堅影響最大的,是年過六旬的僧侶釋道安。他原在東晉的襄陽修行,379年,正當苻秦帝國全盛之時,秦軍攻克襄陽,將他作為戰利品帶回長安。道安是河北人,青年時和苻堅一樣在鄴城生活,所以他們一見如故。當年鄴城里最風光的是胡僧佛圖澄,他擅長用呼風喚雨、占卜預測、長生不老等方術愚弄沒文化的胡人顯貴,成為石趙一朝的國師。苻堅和道安對這種妖術般的做法都很不齒。
此時真正精深的佛學知識、經典還沒有傳到中原,偶爾有西域來游歷的胡僧,能用梵文(古印度語)背誦佛經,卻不懂漢語。道安為此立志,要將真正的西方佛典譯成漢文。苻堅在長安建立了寺院,供養道安研究佛學,希望他能為自己提供來自西方智慧世界的咨詢。
數十年動亂以來,學校幾乎在中原消亡,能讀書識字的人已經是稀有之物,這些在苻堅治下又一一重新恢復,長安新建了太學,各地州郡也要興建學校教導民眾。他每月都要駕臨太學觀摩儒師授課,還要親自考評學生學習的進展。他甚至給領兵打仗的將軍們都配備了博學的儒生做教師,督促他們學習文化。這些出身夷狄、畢生戎馬的蠻族將領大都苦不堪言,這項政策最終沒能推行。
南征誘惑
苻堅最后,也是最為宏大的目標,就是江左的東晉王朝,它延續著自漢、魏以來的正統王朝世系。區區江左最多不過五百萬人,而前秦帝國統治著至少一千五百萬臣民。苻堅急于發動一場南征,統一整個中國。
對這個想法,苻堅身邊所有的宗室重臣都表示反對,但苻堅不為所動,他堅信自己的寬容和仁慈已經感化了所有人。比如,叛變老手慕容垂曾試圖叛逃,被擒獲后苻堅還是寬恕了他,甚至官職都未曾降低。他自信,這種寬大也足以感動江東的敵人。
江左風流、南渡衣冠也是他最心儀的,那是所有中原傳統和士族精致文化的總集合。苻堅夢寐以求的,就是能和王、謝名士共坐一堂,清談玄理。他自信在這方面,他也可以讓江左士人折服。軍隊還未動員,苻堅已經為東晉君臣在長安建好了宅邸,只等他們到來居住。他甚至還給東晉君臣都預留好了官職:少年皇帝司馬昌明將是尚書省第二首長左仆射;名士謝安則擔任主管人事的吏部尚書。江左名士和慕容鮮卑、氐羌豪酋共坐一堂參謀政事清談暢飲——這個場景使得苻堅寢食難安。
他畢生的追求,或者說在眾人眼里的最不可思議之處,就是這種試圖感化一切對手的狂熱。高僧釋道安曾經委婉勸他:南征之事,放手讓將軍們去做就可以,君王應當坐鎮長安。但苻堅執意親征。這種執著背后,隱藏著苻堅內心深處的不自信。他的前半生都活在母后和王猛的全盤規劃之下。每次他想親自指揮一場戰爭,都被王猛巧妙化解推脫。如今兩人已逝,他正要用南征證明,即使沒有別人協助,自己也可以完成一樁千古事業。
383年的8月,苻堅帶著前所未有的龐大軍隊離開了長安,向東南方進發。能征善戰的慕容垂兄弟,甚至前任燕帝慕容暐都已先期抵達邊境,投入了和晉軍的交戰。
此后三個月的淝水之戰已是婦孺皆知,所有的歷史教科書都會記載,那個寒冷冬月里,苻堅慘敗在壽陽城下。但最不為人知的,恰恰是那個月以前和之后的苻堅。他最輝煌和陰冷的舞臺都屬于長安。 鳳凰止阿房
兵敗一個月之后,苻堅回到了他的長安。晉軍也被自己的勝利震驚了,沒有發起大規模追擊,秦王朝的一切似乎還在掌握。但各地鮮卑叛亂的消息接連傳來,苻堅眼睜睜看著曾經被他寬恕和信任的臣虜一一背叛。龐大的苻秦帝國頓如金甌落地,迸裂為大小碎屑無數。一場戰役引起北中國如此劇變,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384年的春天,慕容垂在東方起兵,圍困了東方重鎮、燕國舊都鄴城,苻堅的一個兒子在城中拼死抵抗。東方從此與長安失去了聯系,苻堅只剩了關中一隅之地。
慕容沖也在平陽起兵。被遷徙到西部牧場的數萬戶鮮卑都來投奔,叛亂部眾迅速擴張到十余萬人。慕容沖沒有東下返回故里,而是向長安殺來,因為這里有他們的父兄妻兒——慕容成員雖然在外面做官,但他們的家人都在長安城中。
苻堅正在忙于和叛亂的姚萇羌人作戰,獲悉慕容鮮卑逼近,他急忙退返長安,派五萬秦軍迎戰慕容沖。鮮卑人接連擊敗秦軍,苻堅的一個兒子也在戰斗中被殺。慕容沖圍困了長安,他在長安城西的阿房宮舊址修建起營壘,準備長期圍困長安。城內外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血戰。
數年之前,關中曾流行童謠“鳳凰鳳凰止阿房”,苻堅以為是鳳凰即將降臨的預言,命人在阿房宮里種滿了梧桐和竹林,因為傳說鳳凰只吃竹子的種籽、棲息在梧桐樹上。如今,竹林剛剛開花枯死,果實累累如稻穗。慕容沖小字鳳凰,他和部屬們采集竹籽為食,據說正應了當年的童謠。
鏖戰之中,苻堅登上長安城樓,看到漫山遍野的慕容沖隊伍,不禁嘆息:“白虜究竟從何而來,居然如此強盛!”鮮卑人皮膚白皙,經常被稱為“白虜”。
十四年前和苻堅初見時,慕容沖尚是十二歲少年,此時已是鮮卑部眾的復仇統帥。他在城下向苻堅喊話,要他交出城中的鮮卑親人,包括兄長慕容暐和姐姐清河公主。九月秋風之中,苻堅看到慕容沖形容消瘦,衣衫單薄,念及前情,不禁惻然。他解下自己的錦袍,命人下城送與慕容沖,并向他口傳詔旨:“卿事業草創,跋涉遠來,想必受盡勞苦。今贈卿一袍以表心懷。當年朕對卿恩義如何,為何一旦忽生此變?”
慕容沖已不再是那個孤單的后宮少年,他命部下接過錦袍,并向使者轉達大燕皇太弟的口諭:“我今心在天下,難道在意這一件錦袍之恩惠?卿如果知曉天命,應早日束手歸降,送我兄燕帝出城!我自當優待苻氏,重續前日之好。”
苻堅不甘接受這種城下之盟。他悔恨當初不聽眾人之言,終使白虜兒翻覆天下!
兄弟父子,君臣情人,滅國征服,離叛雪恥,十年家國,萬里關河。長安城上空漫天烏鴉,在風中翩然飛舞,聚似奔流的黑色漩渦,散如漫天敗葉飄飛。它們沙啞的嘶叫如嘆惋,似嘲弄,俯瞰著人間的殺戮、仇恨與血戰。
這年年底,慕容暐向苻堅報告:自己的兒子準備結婚,請苻堅來家中做客。他準備借機殺掉苻堅,結果陰謀泄露,苻堅痛罵慕容暐后將其處死。氐人在仇恨和饑餓的驅使下,不分男女老幼殺死了城中所有鮮卑人。獲悉兄長死訊,慕容沖在阿房舊宮繼燕帝之位。
苻堅已去宮闕依然
385年的新年,長安的將軍們按慣例朝見苻堅,共進一餐,此時長安城中已經沒有任何糧食。苻堅不甘坐死窮城,數度出城與鮮卑交戰,長安城外兩度伏尸遍野。已成人間地獄的長安城內,有一小群胡漢僧人,正在尸骨堆中翻譯佛經,為首者便是高僧釋道安。他們的事業此時剛剛開始。就在慕容暐試圖謀反的前夜,眾僧譯《僧伽羅剎所集經》告成。
385年二月,長安城內已絕糧多日,一切鼠雀、皮革、筋角都被吃光,人吃人正由私下轉為公開。八日,年過七旬的道安忽然告訴眾僧:“吾當去矣!”隨后長逝。數日后,眾僧譯《增一阿含經》畢。
現實世界里的惡戰還在持續。到五月,秦軍已喪失了作戰的實力,鮮卑人開始攻城。
苻堅親自在城墻上督戰,他的鎧甲上綴滿了羽箭,鮮血滲透了衣服,所到之處都留下腥紅色腳印。饑荒血戰使所有人都喪失了理智,他們的行為荒唐而怪異,世界似乎充滿了無端變故。他平生不相信預言巫術,但這時忽然從預言書中發現了一句:“帝出五將久長得。”長安城西恰好有座五將山,苻堅于是帶著數百人前往山中。姚萇軍隊在這里擄掠糧食,恰好俘虜了苻堅一行。不久,苻堅被姚萇處死。
慕容沖帶著鮮卑人開進了長安。為了給死去的親人報仇,他們在城內大肆屠殺。此時慕容垂已經在東方稱帝,慕容沖不敢返回故里,但他既不敢入住、又不愿離開長安,這座龐大城市里封存著他無法言說的少年歲月。他只好帶著部屬們在阿房宮修建房屋、播種小麥,準備長期居留關中。但鮮卑人回鄉心切,他們殺死了慕容沖,推舉一名宗室慕容永為主,離開長安東去。
姚萇終于占據了關中,他在長安建立了自己的秦王朝。為了和苻堅的秦朝區別,姚萇的被稱為后秦。姚萇如今登基大典之所,正是當年向苻堅稱臣的宮殿。
苻堅太理想化,太想做圣人,他對敵手的諒解和寬大,終于導致苻秦帝國轟然瓦解。但那些靠背叛他建立帝業的人,卻從不敢嘲笑和蔑視苻堅,這些人畢生都將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中。
苻堅死后,譯經僧眾一度星散。但在前秦廢墟之上建國的姚萇、姚興父子,仍無法擺脫苻堅亡魂的折磨,他們開始向佛教尋求救贖。姚興大建禪寺,廣立神像,百姓紛紛剃度出家,歷經戰火、屠殺、饑荒的長安,此時儼然已成佛國。尚在人世的譯經僧都受到姚興的豐厚供養。陸續有鳩摩羅什等西域高僧來到關中,繼續主持翻譯佛經。畢竟,除了空無寂滅的佛理,再沒有什么能安慰這片滲滿鮮血的多災多難的土地,救贖那些曾經在欲望、道義與恐怖罪惡中苦苦掙扎的靈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