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當時買下演公這副“朱絲欄”箋紙對聯的時候,實獲我心的,除了是對那古拙豐厚的伊汀州的“伊體”有傾心之感外,還與這灑金箋紙上的“朱絲欄”有著說不出的眷戀。
在董橋先生憶舊散文里,董先生常常提及一種“朱絲欄”箋紙,說他父親當年的《燕盧札記》就是寫在叫”朱絲欄”的線裝記事簿里,這是舊時文人的高雅說法。周作人先生酒余為朋友揮毫書聯,愜意之余他不忘在旁附跋:“余未曾學書,平日寫字東倒西歪,俗語所謂蟹爬者是也。此只可涂抹村塾敗壁,豈能寫在朱絲欄上耶?”當然這是周先生的謙語,亦可見舊時讀書人對“朱絲欄”的講究了。唐以前卷軸書,俗稱“卷子”,卷上用鉛或墨劃“欄”,叫“烏絲欄”;用朱劃“欄”則叫“朱絲欄”。明清時期,還有專門作坊制作各種顏色箋紙,通常直呼為紅格紙、黑格紙等。打“朱絲欄”這活兒是舊時紙店學徒的童子功,學徒入店除了要幫店主家照料生活外,首要的就是要學會打“朱絲欄”,能說會道兼打一手漂亮的“朱絲欄”的學徒最討老板和顧客的歡心。
“朱絲欄”箋紙,不僅華麗高貴,而且更能凸顯朱絲墨書的視覺對比效果。如今再也找不到那會打“朱絲欄”的童兒,“朱絲欄”手藝也由機器代勞了。平時練字的時候,我也曾買過試試,可用過后總是覺得那紅線條既生硬又太閃眼,全沒有那種古美和高雅。我當時買下演公這副“朱絲欄”箋紙對聯的時候,實獲我心的,除了是對那古拙豐厚的伊汀州的“伊體”有傾心之感外,還與這灑金箋紙上的“朱絲欄”有著說不出的眷戀。在觀賞演公此聯之余,我常常沉默良久,才恍然悟到終究是錯過了那舊時的月色,偶然間拾得的只零片紙不過是前塵夢影罷了。
沈贊清(1868-1943),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字演公,以字行。民國期間長年宦游粵桂,曾任廣東德慶、東莞知事、道尹,供職財政部印花印刷所等。他工詩及古文辭,其詩宗宋人,喜為雋語,著有《癭樓集》。性嗜臨池,精研碑帖,書學錢南園,運筆圓潤勁拔,氣度絕凡,有獨到處。偶作山水畫,清逸中頗蘊書卷氣。
書畫傳家
沈演公出生榕垣名門望族,其祖父沈葆楨乃清船政大臣,名聲顯赫,文肅公兼擅書畫,夫人普晴乃林公則徐之仲女,家學淵源,在他們影響下,沈氏一門書畫名家代不乏人,自沈葆楨起二百年來,沈氏家族書畫代代相傳。演公父沈瑋慶即沈葆楨長子、演公子沈覲冕皆熟諳詩文、金石書畫,現在閩、臺地區還流傳他們的墨跡和題刻。演公收藏典籍碑帖甚豐,臨池精勤,日練萬字以上。國民黨元老、民國著名書家譚延閩在廣州時與演公過從甚密,二人聚談必涉書道,逐引為摯友。譚公精熟顏書尤其《麻姑仙壇記》,與演公每談顏魯公及錢南園書藝,必涉剛正不阿之品格影響體會,兩人高興之際,往往賦詩揮毫,演公書寫時神色嚴肅,一本正經,寫畢還要叫人把寫過的紙倒過來反復觀察,以鑒優劣,竟成了他獨到的鑒賞妙招,并常常叫晚輩仿效。譚公寫字也很特別,紙不鋪桌,讓人分頭拉緊紙頭與紙尾,提筆蘸墨,一氣呵成,煞是痛快淋漓,但書字亦能寫得厚重而蒼勁。由此亦知,習書之徑需因人而異,落紙云煙變化無常,運毫飛墨,法無定法,唯臨事從,即可也。
名播粵港
民國時期,以康有為及康門書家所形成的“康派”,成為當時重要的書法流派。受康有為求新求變的思想影響,廣東書壇顯示了日漸昌盛的形勢,活躍著有作為的書法家群體,書家風格多樣,成就甚大。梁啟超習唐楷而上溯北碑,書法風格清雋沖和,恂恂儒雅;羅博暖學康體而上溯《石門銘》,筆法厚拙而靈勁,字體古樸而妍美;葉恭綽博學多才,其書融碑帖之長,奇正相生,自成鋒棱,然書卷氣濃郁;著名學者黃節追求清朗秀雅之情調,既飄逸而又沉著,極有佳致;篆刻名家鄧爾雅用筆方勁中有圓潤,秀雅清剛,尤有特色。此外,簡經綸、李尹桑、馮康侯諸家,或工甲骨、或工金文小篆,各具勝處。相較而言,演公書法走傳統—路,他的字具古人法度,文人風度,他作擘窠大書則筆力穩健,作小字書札則自然高雅,以傳統筆法作二王體,亦見秀勁逸宕。他書法傳統功夫深厚,其書法結體和運筆技巧十分精熟,隨意揮灑,落紙即成,可謂筆法規范,字字嚴謹,極合法度。另一方面,他的書藝精熟所至,返造疏淡,雖恪守森嚴的規矩,卻毫無雕飾之感,亦無程式化習氣,自然灑脫、飄逸,文人風度宛在眼前。演公書取法乎上,運碑入帖,碑帖融合,卓然成家。他取資廣泛,涉及諸體,于篆、隸、楷、行、草無不精能,他的字有古味,卻又有一股秀逸之氣,自是演公深入傳統淘得精華,碑帖兼修,熔鑄出自家風骨精神。他的書法名重—時,廣外I鎮海樓清名將彭玉麟所撰聯:“萬千劫危樓尚存,問誰摘斗摩星,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顧我倚欄看劍,淚灑英雄。”1928年重修鎮海樓時,即請沈演公復書。
書法史上有“碑帖”之說,碑崇尚的是“壯美”,強調以茂密為宗,主張意勢舒長,其效果是給人一種高亢、昂揚奮進之感。帖則注重蕭散淡雅,以書卷氣表現出溫潤、沉著、含蓄和舒展。清代著名學者阮元“北碑南帖論”曰:“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北書以骨取勝,南書以韻取勝;然北有北之韻,南有南之骨也。”清劉熙載《藝慨》對北碑和南帖的持論最為公允。由于歷史和地理之原因,碑和帖在風格上相異迥然,它們既對立,又統一,碑和帖可以互補,有著藕斷絲連的關系。名帖名碑皆為世之瑰寶,永取不竭。發展貼學不可忽視碑學的存在,提倡碑學也不能以犧牲帖學為代價。碑多以方筆為主,難以貫氣;帖以圓筆為多,難于沉著。碑帖都具在美學意義,不存在孰高孰低。碑學在發展中應逐步吸收帖學的文人氣質,以書卷氣充實其內涵;帖學也宜兼容碑學熟中求生,巧中見拙。碑的果敢、挺勁和帖的含蓄、溫潤完美結合,演公的書法實踐對于現在學書者而言還具有借鑒意義。
筆者收藏的這幅演公墨跡,筆沉墨實,古穆清勁、精妙超俗,濃厚的“金石氣”與“文人氣”徜徉其中。其隸書筆劃平直,結字方正,墨色濃厚,具典型的伊秉綬書風。伊秉綬(1754-1815),字組似,號墨卿、默庵,福建寧化人。乾隆進士,官揚州知府。為官勤政愛民,賢良方正,是清代名吏,書壇巨擘,被譽為“乾嘉八分之首”,其隸書風格雍容大度、儒雅而蘊藉,展現出一代大家的文采風流。演公這幅隸書有明顯的伊字風格,蒼勁樸拙,沉穩與靜逸融為一體,直入漢隸之堂奧。漢隸最明顯特點在于波磔較為夸張,給人以飄逸飛動之感。而演公的這件隸書,波磔基本脫略殆盡,筆畫多直來直去,粗細變化不大,以篆法出之。綜合而言,演公這件作品有漢隸氣息,但離伊秉綬更近些,他沒有因為伊秉綬離當時較近而一味“舍近求遠”,更沒有以“取法乎上”拒絕面對,他在嘗試尋找最適合自己的路子,從這我們可以看出,演公為藝并沒有“惟古是尊”,這是文人書家應具備的識見和應有的胸懷。盡管演公這副書聯仿汀州筆意,但其創造意識還是很明顯的,特別在線條的勻凈、筆法的統一求變、結體的“以字為本”等方面,都體現出一個傳統書家以古為師并化古為我用的見識和勇氣的。
如何理解書法意義上的“古”?孫過庭在《書譜》曰“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質者,質樸也。古與質相聯,則思過半矣!古代先人取材因陋就簡,筆法簡單純樸,結體因字賦形,布局概出天然,無不符合“質”的特性。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甲骨文無規無矩、無巧無飾;《嶧山碑》筆狀如箸,盤環曲屈,談不上用筆技巧;《石門頌》拙稚天成,毫無匠心可言。但它們的古質至今仍給人以藝術的震撼。古人書寫的目的是“適以記言”,在文字的實用狀態下流露出原始的審美意識,看古代先民書法作品,總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感。
隨著歷史的發展,當人們把書法當作一種藝術來修飾雕琢,由單純變得復雜、由自然天成變得濃艷浮華時,當人們不再滿足于“適以記言”,把書法當成一種互相淘染、競奇斗巧的炫示物的時候,書法的“古”味就離我們漸去漸遠了,古人那種“偶然欲書”、“天朗氣清”、“無意于佳乃佳”心態下的書寫沖動越來越少,“古”意盎然作品也就越來越少了。“妍因俗易,質以代興”,或許那種古質狀態下的書法藝術已經成為一去不歸的舊夢,“天然質樸,與古人交”,只是一些文人一廂情愿的夢囈罷了。
當然,如今在觀賞演公對聯之類舊時文人風物之余,我們倘能勾起對去古樸心境下書寫狀態的懷念,也算是活在浮躁風氣下現代人一種心與古會情結的回光返照,我想,這對于時下國家提倡文化精神、振興文化產業還是有點益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