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犯

小區命案

我住在西山小區一號樓二單元301室，從我臥室的窗口望出去，既能看到小區花園也能看到小區大門。整個小區只有四棟樓，排列得方方正正，樓體很舊，表面的紅磚已經有些斑駁。三層即為頂層，這種三十多年的老樓如果坐落在市中心的話，早就被拆除了。

事實上，它一直靜悄悄地屹立在城市邊上，直到這里發生了一起命案，才隱約傳來可能拆遷的傳聞。其實，拆遷與命案之間的關系沒有幾個人知道，而且知道這種貌似令人興奮的內幕并不見得是件好事，比如對我來說。

西山小區背靠郊區一條小河，小區大門距離大路尚有三百多米。由于位置不佳，面積太小，實在看不出有什么開發價值，所以哪怕外面房地產炒得再熱鬧，這個小區卻一直默默無聞地被遺忘在那兒，就好像我的境遇一樣，無名無財無勢，低調得心不甘情不愿。

小區本來就很頹敗，有好幾盞路燈都壞掉了一直沒人修，于是每到夜晚來臨，小區里就彌漫著一絲陰森的氣息，晚上一過八點院里連個人影兒都見不到，總感覺隨時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我是個作家，還沒出名的那種，佳作不多，心思敏感，喜歡默默地觀察生活。表面上我甘于寂寞，事實上我也想做件一鳴驚人的事情。當然，我絕不會殺人放火，甚至連添油加醋的勇氣也不具備，像我這種老實人就算被卷進某些是非，也是渾然不覺的。

周六中午，我從河邊散步歸來，剛進小區就發現院里停了三輛警車。雖然警笛已經關閉，但看到車身上的字以及車頂上的紅藍色燈，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其實我是個老實人，從沒干過壞事，但看到警察就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虛，這種心情得適應一會兒才能好轉。

旁邊很多圍觀群眾都在小聲議論，三號樓一位年輕女子被發現死在家中，初步判斷不是自殺。警察正在勘查現場，估計一會兒就得挨家挨戶進行走訪調查。我繞過人群準備回家，在拐進樓道之前，我抬頭看了看三號樓二單元二樓的窗戶，只見一盆鮮艷的杜鵑花正靠在窗臺右側盛開著。

回家后，我剛泡了一杯茶抽了一根煙，就有警察敲門來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們管這叫排查。警察出示了警官證，我看到上面的編號和名字，他叫高遠，個子很高，樣子很普通，目光冷漠充滿了不信任感。估計他對誰都這樣，神情嚴肅地審視對方是他們的職業習慣。我猜想，剛進門時的那一絲微笑也是他硬擠出來的。

高遠警官走到窗邊向外看了一會兒，并且用手撥弄了兩下我掛在窗邊的一串彩色風鈴。那串風鈴是仙鶴造型的，融優雅、活潑于一身，微風吹過，清脆的鈴聲會飄出很遠。如果在靜靜的夜里開著窗，連對面樓里的住戶都能聽見。高警官從窗戶往外巡視了一圈兒，轉身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沉吟片刻之后開始發問，他一共問了我三個問題。

高警官：你認識劉麗嗎？就是三號樓的女死者。

我回答：小區這么小，雖然不認識，但至少臉熟。

高警官：昨晚半夜到今天早晨，你一直在家嗎？

我回答：在家。

高警官：這段時間內，有聽到或看到什么異常情況嗎？

我回答：沒有，通常下半夜我都在熟睡狀態。

最后，高警官又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大約十秒鐘，然后說，謝謝你配合，想起什么隨時跟我們聯系。對了，忘記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我是個作家，別問我寫過什么，不值一提。高警官難得地又露出一絲笑容，說，難怪，聽你說話很有邏輯性，條理清晰。

關上房門后，我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幸虧高警官這么快離開，再多問幾句，我恐怕就做不到這么鎮定自若了。因為在與警察的對峙過程中，能夠一直保持心理優勢的普通人幾乎不存在，更何況是心里有事而且心理素質一般的人了。

高遠警官問了我三個問題，我回答了三個謊話。一、我不僅認識劉麗，而且非常熟悉；二、昨晚后半夜我并沒始終在家，中間一共出去了兩次；三、所謂的異常情況，我不僅聽到看到了，而且還親自參與了……

仙鶴風鈴

仙鶴風鈴是劉麗四年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沒錯兒，那時劉麗是我的熱戀情人。

高中畢業后，我順利考入省城一所知名大學，在大二那個炎熱的夏天，我與劉麗開始了熱戀。劉麗身材很好，性格比較復雜，有時溫柔可人，有時又堅定而倔強。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我們戀愛了兩年，其間只是偶爾擁抱接吻而已，從未嘗試突破最后那道欲望防線。

當時校園附近有很多時鐘旅店，主要服務對象就是這所大學里的青年男女。旅店經營者們非常聰明而且人性化，收費不高服務周到，每小時二三十塊錢還贈送兩瓶礦泉水；如果入住者沒掌控好時間，多出十幾二十分鐘也會被抹去零頭兒。老板為了揚名多攬顧客，沒辦法，學校周圍旅店太多競爭實在激烈。當然也有少量家境良好的同學干脆在學校附近租間民房，平時空著，節假日再雙雙入住。但以上兩種親熱手段，我與劉麗都沒試過，不是我不想，是劉麗一直堅持守身如玉。她不止一次跟我說，戀愛不一定非要住在一起，咱們跟他們比的是看誰的感情走得長久。聽她這么說，我才開始暗喜，在這樣一個時代能遇到劉麗這么純真美好的女孩，其實并不容易。

可惜的是這場蓄謀長久的戀愛結局并不美好，既輸掉了過程也輸掉了未來。

畢業前半年，同學們就開始了找工作的漫漫征程，大家都一門心思想要留在省城，尤其是來自農村的劉麗。事實上工作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好找，在被幾家公司冷漠地拒絕之后，我暗暗決定放棄留在省城，回老家算了。

一天晚上，我和劉麗漫步在操場一角，我把畢業后馬上回家的打算說了，劉麗半天沒說話。后來她堅定地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放棄，哪怕去餐館端盤子，我也要留在這座城市。

當然，作為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劉麗還不至于真的去餐館當服務員，最終她去順天酒店當前臺服務員了。順天酒店是四星級酒店，裝修豪華富麗堂皇，出出進進都是些衣冠楚楚的有錢人，據說最便宜的客房一天也要四五百塊。

眼看著離開學校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對于我與劉麗的未來，我仍然沒想出個眉目。就在這時，家里給我打來電話說，通過關系為我爭取了一個在《晨報》當實習編輯的職位，半年后有轉正的機會?！冻繄蟆肥俏依霞业囊环莸胤綀蠹?，雖然發行量有限，但畢竟是政府喉舌，不可能有倒閉的風險，對我這種剛出校門的畢業生來說，這無疑是個非常不錯的差使。

此時劉麗已經在順天酒店上班快一個月了。一個鐵了心要留在省城，一個馬上就要殺回老家，我覺得有必要把我們的戀愛關系做個了斷。于是我給劉麗打了個電話，問道，你還記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嗎？

劉麗想了想，說，當然記得，是你的生日，怎么樣？打算怎么過？我說，我請你吃飯吧，過生日并不重要，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劉麗稍作猶豫，說道，好吧，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量，我發工資了，明天我請你吧！

生日晚餐在順天酒店餐廳一個幽靜雅間正式開始，吹完蠟燭后劉麗問我，剛剛許的什么愿？我說，沒許愿望，只是回味了一下兩年來咱們之間的過往。

劉麗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端起面前的杯子說，就算真的分手，從此再也不見面，我也會永遠記得這段感情；更何況一切還沒有定論，也許這只是短暫的分開呢？

我苦笑著跟她撞了一下杯子，然后一飲而盡。兩個小時后，我已經醉得站都站不住了，劉麗扶著我坐電梯到了八樓。她掏出房卡打開一個房間，踉踉蹌蹌地把我放到床上。正要起身給我倒水的時候，我伸手抱住她吻了上去，劉麗稍作掙扎之后，也開始激烈地回應起來。

第二天，我在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劉麗昨晚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串仙鶴造型的風鈴。我隱約記得，劉麗把它遞到我手上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就把它掛在你的窗前吧，風一吹它就會響；一聽到它的聲音，你就會想起你的初戀情人……

看著風鈴發了一會兒呆，手機提示音響了，是劉麗發來的短信，上面寫了這樣一段話：楊光，永遠記得我們曾經愛過就好了，保重！為了別太傷感，我就不送你了，一路平安！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但我不會因此改變決定。

在候車室存好行李，我一個人站在廣場上吸煙，再有三個小時，我就將告別這座城市，如果說臨走之前，我還有什么牽掛的話，那就是——我還想遠遠地再看一眼劉麗。扔掉煙蒂，我鉆進一輛出租車，車子飛快地穿越大街小巷，不一會兒就來到順天酒店門前。我對司機說：師傅，我們就在這停十分鐘，一會兒還回火車站，停車等候的錢我照付。

透過潔凈的落地玻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堂前臺，那幾個身著制服的女孩之中，有一個是我的初戀情人，她應該是我一輩子都會銘記的女人。突然，劉麗與一個高大男人并肩向大門走來，我縮了縮身子，拉低了帽檐。劉麗只顧著跟男人說話，并沒留意到十米處的出租車。兩個人拐過街角，停在一棵樹下。我看到男人牽住了她的手，正在說著什么，劉麗并沒有拒絕的意思。那一刻我的心非常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有點驚訝。

我示意司機開車，由于剛剛起步的車子比較慢，所以經過兩人身邊的時候，我仔細看了一眼面向馬路的那個男人。男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左腮有一道深色的疤痕。擦身而過的這個瞬間，我清晰地記住了男人的模樣，劉麗的身影反而變得模糊起來。

家有芳鄰

今天窗外的風有點大，風鈴一刻不停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讓我有些心煩意亂。在《晨報》實習的日子被一次次地延長，就像《無間道》里梁朝偉抱怨的那樣，半年之后再半年，半年之后又半年。習慣了替老編輯寫稿子不署自己的名字，習慣了見到主編點頭哈腰一臉諂媚，也看慣了所謂的娛樂化新聞的炮制過程，我開始越來越厭倦這份虛偽的工作。為了母親那雙期盼的眼神，我強忍了19個月后，終于在第N次被主編訓斥的時候，忍無可忍地進行了暴怒式的反擊。

結果可想而知，我被毫不客氣地掃地出門，走出編輯部大門的時候，面對著空曠的大街，我居然有一種大病初愈的輕松。剛拐過街角，后面一聲輕喚讓我停下了腳步。

楊光，等我一下。袁茵，比我晚來卻比我早轉正三個月的幸運女孩，雖然是我的競爭者，卻是全編輯部對我最友好的人。沒人知道她的背景，因為我們之間敏感的競爭關系，我更加不能表現出一點點八卦特質。但今天不同了，我有一種一探究竟的惡趣味心理油然而生。

袁茵走到我身邊，眨著一雙大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一點都不沮喪，甚至有些開心？

我笑了，沒錯兒，你眼睛真毒，我是真的很高興，謝謝你出來送我。袁茵搖搖頭，嘆道，別怪我說話直，你的開心只是暫時的，過段時間你就會特別失落。不過，我仍然敬佩你的勇氣，而且我也非?？春媚愕哪芰Γ退惝攤€自由撰稿人，你也一樣能夠闖出一片天地。

再次對你的稱贊表示感謝，好在我還年輕，就算寫不出名堂，我仍然可以去找別的工作，只是再也不能天天見到你，這非常令人遺憾。

袁茵對我的油嘴滑舌表示不屑，撇了撇嘴說道，我知道你對我沒有興趣，其實你跟那幾位對我沒事獻殷勤的老編輯，在本質上沒什么不同，都只是拿我開涮，為無聊的工作增加些情趣罷了。

不待這么冤枉人的，你的五官身材哪樣都不差，其實我挺喜歡你的，就是不敢表現出來。你想啊，一個整天小心做事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小實習生，哪敢在他們面前表現出對你特別有興趣呀？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話里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能人一沒有了顧忌，就變得特別敢信口開河吧？袁茵盯著我的眼睛說，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我現在都要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雖然你離職了，但你仍然天天能夠見到我，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已經正式成為你的鄰居。

你的意思是？

是，你隔壁王大爺的房子被我姐姐買下送給我了，從此你我將雞犬之聲相聞，抬頭不見低頭見了。鑒于同事一年多的情誼，到時候去你家借點醬油醋什么的，你應該不會拒絕的哈？

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愣了半天才說，當然沒問題，沒準兒我還會端一碟子醋去你家借盤餃子吃呢！袁茵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在她大笑的時候，我第一次仔細地觀察了她的眉眼，竟發現她模樣乖巧，好多惹人喜愛的細節，是我從前不曾認真留意過的。不知買下我隔壁房子這件事，究竟里面有沒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原諒我的胡思亂想，我竟然在預想著與她擁抱親熱是個什么感覺。

心里思緒亂飛，表面上還是要一本正經，待她笑完，我說，你姐也是的，干嗎給你買那兒的房子？小區陳舊交通不便，條件好的都巴不得早點搬家離開呢！你倒好，緊趕慢趕著往里搬！

袁茵說上個月同事們在你家聚餐后，我回家跟我姐說了這件事，昨天她就把你家隔壁房間的鑰匙給我了。具體情況我也不太了解，這事兒回頭再說——你不會是不愿意跟我做鄰居吧？

哪會呢！這樣吧，為了慶祝我光榮離職，也為了慶祝你喬遷之喜，今晚我在家做幾個菜，請你吃飯，這總可以了吧？那太好了！袁茵興奮的表情讓我浮想聯翩，我覺得她是愛上我了。

晚餐豐盛再加上我家的環境安靜而祥和，袁茵兩杯紅酒喝完，臉上泛起了一層可愛的紅暈，我適時地制止了她繼續喝酒的沖動，之前是同事，此刻也只是鄰居而已，我不能讓彼此的關系發展得太過迅速。僅僅一墻之隔，處好了萬事如意，萬一處不好麻煩也同樣會撲面而來，雖然我也漸漸有點喜歡上她了，但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小區陳舊但我的屋子里卻氣氛良好，當初媽媽對我說，楊光，介紹你去報社實習加上給你留下一套舊房子。至于往后能不能干出成績，就靠你自己的努力了！

袁茵走向窗口，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大聲說，西山小區，你的新居民袁茵小姐——來了！我走到她身后制止她，小姐，現在已經快半夜了，你小點聲兒！袁茵轉身的時候碰到了那串仙鶴風鈴，一串清脆的鈴聲在小區還有房間里來回蕩漾著，有點一驚一乍的。

喲！你還有這玩意兒？我以為只有女孩子才會喜歡這東西呢！我不知如何接話，袁茵反應很快，說，不會真的是女孩子送給你的吧？

送袁茵回去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她有些不情愿，但我不得不堅持讓她回去，因為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短信，半小時后將有客人光臨我家。發短信的是劉麗，她是我對面樓上的鄰居，就是送給我風鈴的那個女孩。

重溫舊夢

劉麗的敲門聲很輕，但仍然令我心跳加速，這可能就是初戀的力量。對視了不超過五秒鐘，劉麗便撲進我懷里，我一下就感受到了她與我頻率一致的心跳聲，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顯得異常劇烈，足以令我們神志迷亂，時光仿佛瞬間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夏天。

一小時后，劉麗掀開被子的一角，趴在我身上輕輕地問道，剛才在你窗前說話的那個女人是誰？我笑了笑說，跟你一樣，是我的鄰居。劉麗一邊平靜地起身穿衣服，一邊說，是鄰居就意味著有自己的家，現在，我也要回家了。

生氣了？

沒有，你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真的沒生氣，他可能一會兒會來，我沒有權力在你這過夜。

劉麗嘴里的他，指的是市委辦公室主任周偉業，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干部，去年去省城開會時住在順天酒店，劉麗就是在那里認識他的。

一年后，周偉業在西山小區三號樓買了一套兩居室送給她。就這樣陰差陽錯，劉麗從遙遠的省城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成為我的鄰居。在劉麗的指點下，我找到了三號樓那個屬于她的窗子。從我的窗口望出去，劉麗窗臺上面有一盆杜鵑花正在鮮艷地盛開。

什么時候再來？我小聲問道。其實我這樣問，更多是出于禮貌，因為這種特

殊情況下頻繁往來，無論對劉麗還是對我來說，都隱隱存在著某種風險，尤其對她?？墒遣贿@樣問一句，又顯得我薄情寡義，于是我只能以降低音量來表示我內心的糾結。

劉麗拉著我的手走到窗前，指著對面二樓窗子說，看到那盆杜鵑花了嗎？如果它被擺在窗臺左側，就表示我真誠歡迎你的光臨——假如你愿意的話。

我心里有點不舒服，嘴上仍然非常輕松。如果在窗臺右側，就說明情況緊急趕快撤離，這算偷情還是地下黨接頭？

劉麗苦笑一下說，這很重要嗎？我已經想開了，反正還有半年，半年后那個房子就完全屬于我了。你也別想那么多，我對你的期望很簡單，在咱們做鄰居的這半年里，我只求你兩件事，孤單的時候陪陪我，委屈的時候你能讓我來你這躲一躲，可以嗎？我不知道除了點頭之外，我還能做什么。

劉麗輕手輕腳地開門關門下樓，似乎生怕打擾到我隔壁的鄰居，其實她不知道，酒后的袁茵估計沒有那么容易被吵醒。

事實上我錯了，袁茵是與我一起看著劉麗的身影穿過小區花園、鉆進樓道、點亮對面二樓燈光的。只不過，袁茵此刻站在她的窗前，我則站在仙鶴風鈴的下面。

三天后，劉麗在電話里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她先是問我，你家這個房子大概市值多少？我說我沒想過要賣，所以也沒打聽過價格，但我鄰居家的格局面積跟我家一樣，前陣子剛剛賣掉，大概十五萬左右吧！怎么了？

劉麗說這事情我只跟你說，你暫時不要外傳。西山小區將在半年后正式拆遷，市火葬場買下了這塊地，到時候你的房子至少會獲得一百萬的補償，這就是我肯來做你鄰居的真正原因，明白了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感情真的是有價值的東西，劉麗陪周偉業半年的代價是一百萬，而我與劉麗之間的感情是這條情報的價值。此刻我突然想到了袁茵的姐姐，這個女人不簡單，如此準確的投資眼光，簡直太厲害了！

我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袁茵呢？

沖天一怒

傍晚七點鐘左右，我下樓買煙，看到小區門口圍了不少人。我湊上去一看，發現兩個男人正在一輛黑色A6轎車前面廝打，車上坐著一個女孩盡管戴著墨鏡，我仍然一眼認出那是劉麗，她神情有些慌亂。

打架的兩個男人誰都不說話，只是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揮舞著拳頭。圍觀的人沒有一個上前拉架，甚至有好事的年輕人還在喝彩叫好。突然我發現年輕些的男人左面臉頰上有一道比較清晰的疤痕，我一下就明白了。

這時車里的劉麗看到了人群中我的身影，她馬上摘下墨鏡，向我投來了求助的目光。我扔掉煙蒂正準備上前把他們分開，胳膊卻被人死死拉住動彈不得?；仡^一看，袁茵正試圖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我扯到旁邊。她一邊拉扯一邊說，我不許你去，萬一那人身上有刀呢？你別管閑事，我已經報警了！

這時，已經有兩個人上前把雙方勸開了。我遠遠地看到，周偉業一邊擦拭嘴角的血跡，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不到十分鐘時間，一輛面包車飛速駛來。車一停下，馬上從車里鉆出六七個彪形大漢沖向臉上有疤痕的青年。一陣瘋狂的拳打腳踢之后，青年痛苦地倒在地上呻吟著。

遠處傳來警車鳴笛，周偉業鉆進A6跟在面包車后面，一溜煙開走了。警察趕到后，簡單了解了情況，然后把青年抬上警車拉走了。

袁茵看著遠去的警車問我，作為一個媒體人，你覺得我應不應該追蹤一下這件事？我想了一下說，普通打架而已，追這種負面新聞沒什么意思，主編不會感興趣的。袁茵點點頭說也是，我只是覺得那個男孩挺可憐的。我說民間糾紛這種事情多了，你又不了解情況，別去想它了，你先上樓，我忘記買煙了。

在食雜店門口，我接到了劉麗的電話。那人怎么樣了？

已經被警察送去醫院了，你們家老周這事做得有點不地道，下手太狠了！

劉麗猶豫了一下嘆道，這個時候我也不瞞你了，他叫方軍，是我第二個男朋友，我已經跟他說過分手了，但他還是不依不饒的，你說我應該怎么辦？

我遲疑著說，我知道這人，在我離開省城那天遠遠地見過他，但一直沒跟你說。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幫你？去醫院看看他？

劉麗說，這樣吧，我往你卡里打兩千塊錢，你幫我拿給他，就說你是我同學，替我勸勸他，別鬧了，回去好好上班吧！一會兒我打聽一下哪家醫院，然后短信通知你。

醫院病床上，方軍的腦袋被紗布包得像個木乃伊，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他堅決地把錢摔到我手上，說，現在已經不是我跟劉麗之間的事了，我跟那個周偉業沒完，我肯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方軍眼中的怒火已經不可抑制，我覺得此刻勸什么他也聽不進去。轉身離去的時候，我最后說了一句話，聲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語，這樣，值得嗎？

從醫院出來，我打電話給劉麗，我不知道此刻周偉業在不在她身邊，但我從方軍的眼中讀到了某種危險，我必須把這樣的擔心告知劉麗。

說話方便嗎？

方便，你說吧楊光。

首先我必須聲明，下面的話只是出于對你的關心，我沒有一點別的意思。

別廢話了，你就說吧！

那好，我覺得你應該早一些離開周偉業，我隱約覺得，這樣下去你會有麻煩的，而且是大麻煩。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現在不能離開他，馬上離開，我將變得一無所有。那房子現在還是周偉業的名字，半年后才會改成我的，這是一場交易，你明白嗎？

那——我只能祝你好運了！

暗夜殺機

我知道，高遠警官很快就會再次登門造訪，因為查出劉麗曾經交往過的男人都有誰，對神通廣大的警察來說，并非難事，所以我對高遠的再次出現，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只不過我把事情想得有點簡單了，多年前的感情糾葛倒沒什么，麻煩的是，劉麗的手機顯示了出事那天晚上與我有過通話記錄。

高警官讓我解釋跟劉麗的關系，還有出事那天晚上的電話里，我和她都說了些什么。

高警官說，我鄭重提醒你，上次你已經撒過一次謊了，你現在說的話必須是真實的，你得為你說過的話負責任，否則你會為此付出代價。我預感你跟這案子有著密切的關系，雖然你未必是殺人者，但你也是重要嫌犯之一，你懂我這話的嚴重性嗎？

我微微點頭，作為一個作家，我當然知道作偽證的嚴重性，但我能說什么呢？

由于方軍拒絕向警察透露與人發生沖突的一切細節，警方只能無奈離開。幾天后，我再次來到醫院時，方軍已經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但我總覺得他不會乖乖地回去省城上班。

一周前，我去小區門外一家小餐館吃飯時，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方軍，盡管他帽檐壓得很低，我仍然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上前跟他打個招呼？可是說什么呢？

方軍走出飯館，我也起身跟在后面。小區對面有一大片破舊不堪的平房，方軍掏出鑰匙打開了其中一間走了進去，我覺得他在策劃著一個重大行動，現在仍在準備期。

夜色降臨，我走進小區，抬頭看到三號樓窗臺上那盆杜鵑花，它被擺到了窗臺右側，之前近半個月它都一直靜悄悄地放在左側。但我一次也沒去打擾它的主人，本來這關系就已經夠亂的了，我不想再摻和進去。

現在它被擺到了窗臺右側，說明周偉業可能會在今晚光臨本小區，我心頭一凜，難道有大事要發生？

八點左右，袁茵拎著幾瓶啤酒和幾樣熟食來了。她把酒菜放在茶幾上，笑呵呵地跟我對飲起來，我心中有事，喝得有點心不在焉，幾次跑到窗前往小區院里打量。當我第三次來到窗前的時候，果然看到那輛黑色A6緩緩駛進小區，停在對面樓下。周偉業提著一個手提箱走進樓道，不一會兒，二樓窗口的燈亮了。

袁茵站在我身后說，看什么呢你？我嚇了一跳。

接下來，我頻頻勸酒，不一會兒幾瓶啤酒就被我倆干掉了。我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跟袁茵說，我可能喝多了，有點困，你也早點回去吧！

袁茵看來仍未盡興，她打開我的冰箱，又翻出幾罐啤酒，不由分說一一拉開，擺在茶幾上，說，今天高興，咱們多喝點兒，我一個女孩子都不怕，你一個大男人怕什么，喝多就睡唄！

十一點左右，我把搖搖晃晃的袁茵送回隔壁。看著袁茵關上房門，我轉身悄悄下樓，坐在一棵樹的陰影下，抬頭看著劉麗的窗子發呆。可能剛才的酒喝快了，一小時后我頭暈眼花，靠在樹上竟睡著了。

電話鈴聲把我驚醒，掏出手機看到劉麗的名字，我馬上接起來。

楊光，方軍剛才拿著把刀來到我家，他倆打起來了……

現在怎么樣了？你快說！

老周跑了，方軍追出去了，剛剛下樓不久，你快去小區門口看看，千萬別鬧出人命！

我放下電話沖出小區，小區門前的馬路上空無一人，我往左邊追出去幾百米，再往右邊追出去幾百米，仍然看不到一個人影。

劉麗窗口的燈依然亮著，再打她電話卻無人接聽，我想上去看看，又怕周偉業回來撞見沒法解釋，只好一個人回家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我再次起身來到窗前，劉麗家的燈還在亮著，電話仍然無人接聽。我有點坐不住了，悄悄關門下樓，在三號樓二單元門口，我左右張望一下，小區里靜得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

劉麗的房門虛掩著，我輕輕一推門就開了。走過門廳來到臥室門口往里一看，我頓時手腳冰涼。劉麗身穿睡衣躺在地上，脖子上勒著一根領帶，領帶已經嵌進了肉里，劉麗臉色紫黑，已經死了。

我呆立在臥室門口足有十分鐘，才意識到此刻我出現在這里是多么愚蠢而危險的一件事我抓起腳下一塊破布一邊倒退向門口，一邊彎腰擦掉我的腳印。下樓時我已經盡力輕手輕腳了，但那腳步聲在我聽來仍如喧天鑼鼓一般。我逃回樓上，躺在床上身子仍然抖個沒完，就好像勒死劉麗的是我。

高警官一邊走向門口一邊問我，你確定你沒什么要跟我說的？見我面無表情，高警察輕輕搖了搖頭，在我看來，那表情的意思是——你走著瞧！

我本善良

半個月后，案子告破，殺死劉麗的居然是個女人，叫袁緣，周偉業的妻子。得知丈夫在外面包養女人，而且準備把一套未來價值超過百萬的房子送給那個女人，妻子終于憤怒了！

周偉業作為火葬場拆遷項目的主要負責人，提前在西山小區買了兩棟房子，一棟悄悄送給了劉麗，一棟交給妻子袁緣處理。為了監視周偉業與劉麗的行動，袁緣把另一棟交給妹妹居住，對了，她就是袁茵的姐姐。至于整個事件中，袁茵究竟知道多少，又有哪些是故意瞞著我的，我真的不太清楚。

周偉業是個謹慎而小氣的男人，他與劉麗口頭約定，房子半年后才能改成劉麗的名字。袁緣查明真相后，更加堅定了半年內解決掉劉麗的念頭。

袁緣曾經去醫院看過方軍，準備利用他與周偉業、劉麗之間的仇恨，讓他替自己實施殺人計劃，但方軍恨的只是周偉業，根本不想傷害劉麗。而袁緣只想殺死劉麗，并不想把丈夫也置于死地。兩人合作不成，袁緣隨即轉入暗中監視方軍的一舉一動。

方軍當晚潛入劉麗家中，揮刀沖向周偉業，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周偉業跑出小區，方軍在后面窮追不舍，最終周偉業身中幾刀倒在路邊，方軍逃走。這一切，都被跟在后面的袁緣看在眼里。就在兩人追出小區不久，袁緣進入劉麗的房間，趁劉麗不備，用領帶勒死了她。袁緣走后，我來到了劉麗家里……

我因向警方隱瞞案情真相而觸犯法律，被拘留十五天。周偉業雖然大難不死，但隨后卻因經濟問題被雙規；最令人沮喪的消息是，因西山小區拆遷工程項目存在重大腐敗問題，此計劃被無限期擱置，我那一百萬也頓時變得遙不可及。

我被警察帶走那天，在人群中看到了袁茵的身影。她雙手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就那么遠遠地看著我。后來，我聽說她辭了職搬了家，從這座小城市永遠地消失了。

這個故事是我在拘留所里寫的。最近幾天李管教多次友善地提醒我，他說：出去后好好做人，學會分辨是非，我可不希望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你。

十五天后，我將勞教期滿回家，回到西山小區一號樓二單元301室，我不會再干傻事，我不想再進監獄。但我卻從此增添了一個生活習慣，那就是子夜時分，用望遠鏡去觀察每一扇仍然亮燈的窗子。因為我覺得每一扇窗子后面，都有一個復雜離奇的故事，這對我來說是抵擋不住的誘惑，我承認我有些猥瑣……假如有一天，我成了一位著名作家，你就只當我沒干過這事兒。

走進西山小區的院子，我習慣性地抬頭向三號樓二單元二樓的窗臺上看去。窗臺右側仍然擺著一盆杜鵑花，只是那花兒已經凋謝，因為無人看管澆水，只剩幾根枯枝在那里孤獨地伸展著，毫無生氣。★

（編輯：高俊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