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年男人擁有一間當鋪。
位于鬧市大街之盡頭,人車往遠,塵多煙濃。但當鋪的一角卻出奇的幽靜,塵不進煙不薰,陣陣爽心涼意,仿佛出現在此間只是偶然,又或是幻覺。
但站在當柜后的男人卻是實實在在的,你遞上有價值的東西,他會將一沓沓紙幣推到你面前。
現今社會經濟發達,只要有心,沒有找不到工作的道理,太平盛世,要愁的不再是兩餐溫飽。
照道理,當鋪的生意該不怎么好。
但這間卻除外。
無論時勢變得怎樣,經濟狀況如何,它總有一定的客路——
因為,它收受的不只是金銀銅鐵,它收受的是一切你愿意出賣的東西。
今日,中年男人準備了一個直徑八寸的玻璃瓶。他用高溫把它消毒過后,等待下午使用。
中年男人想,那個客人今天必會再來,他每一天也在等錢用。
他賣了他的股票,然后是公司,繼而是汽車、古董、房子。三個月前他賣了妻子、女兒,然后再賣他的小兒子。
中年男人一直知道這人的存在,他計算過,這人會在破產后的第四十七天來和他交易。
果然,他準時來了,帶著身心的落魄。
下午三時,當鋪的門被推開,破產的客人舉步艱難地走進來。
他面容滄桑,頭發斑白,而且,左手和右腳都沒有了,整齊地被切去了,留下空空如也的衫袖和褲腿。
中年男人讓他先開口。他開口問:“我還有什么東西值錢?”
中年男人對這等情形司空見慣,只是職業性地告訴他:“你再沒有什么是有用的了。”
男人露出悲痛而絕望的神色,提高了嗓門:“我把我的腎、肝、膽和左手右腳當了給你,若不是你逐件逐件壓我的價,我哪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現在竟然連一句客氣話也懶得說……”
中年男人怕煩,打斷了客人的說話,干脆地告訴他:“好吧,你還要當的話,便當掉你的心。”
那人一聽,余下的一只腳忽然軟了下來,他跪到地上,崩潰地大哭。
中年男人眼神一溜,視而不見。他只知道今天取走了他的心后,當鋪又要蒸發一段時候……
三個月后,客人的債還清了,他拿著一疊當票,再次走到那沙塵不侵的角落,可是當鋪卻是重門深鎖。
他抓在手里的一疊紅色紙張,忽然變白了,連紙上的字也突然消失了。
他張大了嘴,啊,典當了的贖不回了。可怕的是,他連心也當了出去。
啪的一聲,他頓覺體內空空如也,人如橡皮,滑到地上——把一切典當出去的人正式死掉了。
他一死,當鋪的鎖再次自動松開,當鋪今天又再開張大吉,表情木然,臉色青白,但嘴角沁紅的一干舊客人,陸陸續續地浮上來,捧來一個個花牌和花藍……
中年男人忘記了他經營這間當鋪有多少日子,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年吧!
客人拿來典當的東西不外是心肝脾肺腎,又或是腦袋和性命,他收慣偷慣,也沒余下多少惻隱之心。
只是今天,他忍不住對那個十六歲的少女說:“你好好想一想吧!”
少女卻是固執非常:“感情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為什么你還要我考慮?”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我寧可你當掉你的腎,又或是你其中一只耳朵的耳膜,”他翻看他的電話紀錄,接著說,“不如這樣吧,我們現在正缺少一把長發,開高點價錢給你……”
誰知少女開口說:“我知道感情的典當價很高,僅次于最心愛的人的性命。你知道嗎?我當了感情給你,這生便衣食無憂了。”
中年男人拗不過她,便只好隨她。他帶她走進密室,讓她對儀器傾注下感情,然后看著她表情麻木地離開。從今以后,喜怒哀樂將會與她隔絕。
中年男人望著她的背影,不期然心里頭一酸。他知道她將過上猶如植物般的一生。
他對少女就是念念不忘,不是出于傾慕,而是,他真希望有朝一日,少女會來贖回她所拋棄的。
這有違他的經營之道。千百年來,他把客人的器官、手腳,甚至自尊、成就、家庭、生命,一一在保管期間賣斷給別人,以求新鮮熱辣,價高者得。
但少女的一片感情,他卻珍而重之保存著,放在密室的夾層內。
雖然純真的少女感情價值連城,但動了惻隱之心的他寧愿少賺一筆。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他不停地把客人的眼睛、鼻子、手指、大腿、智慧、福氣接收買賣,奪取了別人身上的,技巧地賣到一擲千金的買家手里。
當鋪開門關門,就是不見那要錢不要感情的少女的影蹤。
漸漸地,中年男人認為她不會回來贖回感情了。
也漸漸地,他開始忘記她。
絕望的客人來來去去,身外物賣完賣人,接下來是出賣肢體和感情,但中年男人再也沒遇上在十六歲已看破世情的少女。
而他自己,倒是有點厭倦收收賣賣的營生。
轉眼,過了許多許多年。
這陣子,中年男人心情特別愉快,每天也是笑咪咪的,對客人也特別友善和氣,臉上的神情無時無刻都充滿著期待。
當鋪來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衣著潔凈樸素,她抱著皮包在當鋪外猶豫良久,才輕輕走進來。
老太太看到當柜后的中年男人,她先是沉默半晌,繼而說:“真的一點也沒變,這里依舊幽秘,一塵不染;而你,和五十年前一個模樣,現在,我都比你老了。”
說完,老太太遞上當票。
中年男人一看,過去數十年的種種一下子記了起來。這老婦人是五十年前那舍棄感情的少女,只有她,有權拿當票回來贖回她曾嫌棄的,因為,這當鋪的擁有者只為她保留了一個贖回的權利。
現在他望著老去的她,卻只有心酸和歉意。
她來遲了。
2
“不在了。”他對她說。
她平靜地問:“不是可以贖回的嗎?”
他望著她,沒有回答。
她再問:“你賣給了別人?”
他搖頭。
她微笑。
“這可好。”她說,“這數十年來我吃好住好卻不知喜悅,父母兄弟逝世我不感傷痛,有人舍生愛我,我不懂感動。夠了夠了,我不想再做沒感情的人,你不知道,這五十年來,我從沒有真心笑過一次,進戲院看笑片也是裝笑。”
他垂下眼來。
“怎么了?”她說,“我付雙倍的贖金好嗎?”
他卻對她說:“從前,我也和你一樣,不會憐憫不會同情,更遑論動心。于是,我好奇地把你留下來的感情看了又看……”
老婦人緊張地望著他。
“最后,”他繼續說,“我用了你的感情。”
一剎那,老婦身處的當鋪由下而上在她身邊蒸發,驕陽下,只余她立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之上。她不覺憤怒也沒傷心,只是呆呆地站著,一如過往五十年,她木然度過一般。
此時從天上掉下來一張紅色卡片,老婆婆俯身拾起一看,居然是一張請柬。紅底金字這樣寫著——店東大婚之喜。
老婦人看過后,仍舊是滿臉滿心的木然,這回真的不知道,如何裝出來替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