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記住,我愛你太狂。
一
我拐到街角報刊亭那邊,把校服上別著的出入證摘了,探頭進亭子里對老板說:“一包520。”
“摘了老板也認得你了,裝。”旁邊一個戲謔的聲音插進來,一只手伸過來把我手里的煙抽走。
我看也沒看,反手就把書包往旁邊兜過去,一聲悶笑后,它就到了別人手里。
我做好了瞪眼的準備轉過頭去,卻禁不住呼吸一滯。
這家伙把頭發剪短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些,眼神卻還是懶洋洋的,要笑不笑的表情掛在臉上,手里拿著我剛買的煙拋上拋下。
“唐筠,我數一二三,把你手上的東西還我。”我咬了咬牙,慢吞吞地朝他走近。
他挑眉,故意問:“你指書包?”
我嘖了一下,到他面前站定,手伸出去,攤平。
他嗤笑一聲,撇我一眼掉頭就走。我看著他轉身,心中驀然升騰一股郁結的心情,想也沒多想,整個人就跳上前掛到了他身上。
所謂掛,指的是,我的左手勒住他的脖子,右手從后挽住了他的手臂,兩條腿蹭到了他腰間。
功力深厚。我佩服自己功力深厚。在這種姿態下,我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冷冷道:“還來。”
他僵直了一秒,沒有回頭看我,身體卻開始慢慢輕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到最后似乎終于忍不住,抬起頭來哈哈大笑出聲。
笑聲就在我耳邊,我偏頭看他的側臉,線條如此美好,陽光下他微微瞇著眼,睫毛處似有淡淡的光暈隨著他的笑聲浮動,耳后有細碎的發梢輕刺我的手臂,這時候,我才開始慢慢臉紅。
正準備放手,他卻一邊笑一邊說:“這么久都沒變,你還跟個猴子似的,別這樣啊,我老婆還在呢。”
與此同時,一個軟軟的女聲插進來叫一聲:“唐……”
我全身失了氣力,手腳一放松,整個人“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跟個沙包似的。我跳起來拍拍背后的灰土,趁他愣著一把奪過我的煙和書包,冷哼一聲。
“老婆?閣下才十七歲,有什么資格娶老婆,沒領證叫P叫,神經病。”
甩手走人。
回家放下書包,許姨迎上來告知我父母今晚參加一個聚會不在家晚飯,先問要不要準備車送我去聚會地點同他們會合,我搖搖頭,她再問我晚飯想吃什么。
我攏了攏慢慢長起來的頭發,覺得有點莫名的心煩。
“唐筠,許姨,我要吃唐筠。”我抬眼對上許姨殷切的目光,很嚴肅地說了一句。
許姨點點頭,認真地回答我:“知道了小姐,我去準備。”
我愣了一下,無語地轉身上樓回了房間。
天色暗了下來,庭院里路燈的光照進房間,懨懨的。我將書包扔到桌上,徑直走到房間中央的大床,面朝下撲倒。
早已經定了出國要念的學校,證書等等一干手續早就從高一開始陸續弄好,因此高三的課程對我而言實在不算艱苦,卻不知道為什么一天一天覺得越來越疲憊。
抽根煙嗎,心里這樣問自己。眼睛卻閉起來,慢慢睡著了。
做了個很美的夢。
我的夢里有野花大片大片,開得紅黃藍綠青紫,如五彩云霞漫溢天邊直去,他就牽著我的手,從花叢里一步步走過。
如行云端。
醒來的時候,眼角有淚慢慢滑落。我伸手捂住眼睛,嘆了口氣。
身旁有呼吸聲輕輕起伏,我把手撤下來,看見了近在咫尺的一張睡顏。腦子里一瞬間空白了三秒,還沒回神,身體已經有了動作。
“砰!”一聲悶哼。 “靠……”唐筠翻身站起來瞪我,“你家地毯厚也用不著這么證明吧?”
他頭發睡得有點亂蓬蓬的,一貫懶洋洋瞇著的眼睛現在卻瞪得老大,突然讓人覺得有些可愛。我從床上跨下地,背著他偷偷揚嘴角,一邊還故作冷淡道:“誰讓你跑到這里來睡的?”
“許姨說你請我過來吃飯!”他在背后憤怒地回答我一句,看來起床氣還沒消。
我一愣,想起了自己之前說的那句話。默然半晌,有氣無力地說道:“那你待著等吃飯吧。”
“你呢?”
“出去抽根煙。”
我拿了桌上的煙和打火機,打開房門準備下去庭院,手卻被拉住。
“才一年不見,怎么從一個愛笑愛鬧的假小子變成現在這么冷冰冰的大小姐了?”
我嗤了一聲,沒有回頭看他。
“這一年過得好嗎?”
我淡笑一聲:“管得著嗎你?”
他便拉著我的手,沉默了半晌,突然嘆了口氣。
我將嘴角一撇,轉身,用力踹了過去:“吃飯去了,裝你大爺的憂郁。”
唐大少爺開始恬不知恥地笑。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父母回來了。
沈先生沈太太衣冠楚楚面帶春風,看來晚宴時候的交際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沈先生本來是包工頭出身,趁著祖國大地房市大興之際投入房地產事業,賺了不小的一筆。沈太太本是名校校花,不知怎么當年就被暴發的沈先生撈著了,終成眷屬。
沈太太進門的第一天,看到我的時候,笑如春花,輕聲說:“真遺憾。”
十年來,她唯一肯定并鼓勵我的事,就是跟唐筠走近。唐大少每年生日她比我更上心,親自挑選禮物交給我送去。
用她的原話來說:“你當每個人都有跟城建局局長兒子當上同學的福氣嗎?”
犀利。鼓掌。
唐筠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父親看見他一副樂壞了的樣子,哈哈大笑著拍他的肩:“小唐啊,可讓叔叔見著你了,你爸說你回來了,可這么久也不見你過來。”沈太太拉著他的手不放,慈愛的笑容都染進眼底了,兩人又坐下來,喊添碗筷,幫他夾菜盛湯。
我低聲說吃飽了失陪,他倆點了點頭,我便拐去庭院。
煙圈一個個姿態美妙地升騰在我面前,我看著指尖這一點閃爍的紅光,在昏暗的路燈下,有種詭魅的艷麗。
花園里的玫瑰花已經開始怒放,散發的甜香快把人熏倒。我開始覺得胸悶,熄滅煙頭,轉身準備回房。
卻看到小徑的不遠處,唐筠插兜站在那兒看著我,已經不知道站了多久。
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回頭,他表情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又正常,聳聳肩,朝我撇嘴。
真可愛。
這么久不見,再次見到我才發現,我們有許多小動作幾乎如出一轍。
甚至于撇嘴的角度。
想笑,卻笑不出來。我走過去踢踢他:“別擋道。”
他挑眉瞇眼:“越來越囂張了啊沈大小姐。”
“受不了?”我笑,“受不了別跟這兒待著,找你老婆玩去吧孩子。”
他聽著突然一樂:“嘿,逗你呢,那是我表妹。”
我翻白眼:“怎么著?不喜歡姐姐了,現在換妹妹了?”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要糟,他果然臉色一變。我訥訥的,心知自己踩了地雷,卻不知道該如何圓場。沉默了一陣,他先開口道:“這兒的花還是開得挺好。”
二
唐大少對這花園里的花的印象,大致要追溯到我們剛高一那年。
那年他跟我說,他被我們的歷史小陳老師迷倒了。我罵他要發瘋,他只是瞇眼滿不在乎地笑,然后每天裝模作樣拿著歷史課本追著小陳老師跑。
某一天半夜,我睡到昏迷的時候,被手機狂震震醒。
“我在你家后花園。”接起來聽到一個半死不活的男聲這么貼在耳邊說,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穿越到了《西廂記》。
只有朦朧的星光,我摸索著往前走,總算看見中心石桌上趴著的黑影。
極度無語,對天翻個白眼。然后踱步過去,插兜,提腳,狠踹。
“嗷——”黑影騰地一下躥起身,模糊中似乎膝蓋磕到石桌,又慘號了一嗓子。
“沈,幼,齡!”
這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可不是我們的唐大少嗎。我悶笑了幾聲,開口道:“半夜發春啊,來我家后花園?”
他頓了頓,又趴了下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不做聲,于是我也沉默。周圍靜靜的,只有隔壁院子里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我長嘆了一口氣。
“不就是因為小陳老師嗎?不就是她遭遇感情挫折于是整天兒跟林黛玉葬花似的了嗎?值得你這么垂頭喪氣跟挖了幾輩子煤似的?”
他聽著,不反駁,半晌抬頭悶悶地來了句:“你不懂。”
我笑了,抬頭看著天上那一顆顆星子。那一點點暗淡而又閃爍的光芒,太陽出來一閃耀,就被完全遮蔽,永遠這么卑微而又默默地存在著。
誰又懂。
深呼吸了幾下,我踢踢他:“要么滾回你自己家發霉,要么起身跟我走。”
他有氣無力地抬頭看我:“干嗎去?”
“安慰你陳姐姐去唄。傻帽。”我轉身低頭,無視他猛然發亮的眼神,咽下仿佛要從心底逸出的一聲嘆息。
“白玫瑰五十,紅玫瑰五十,粉玫瑰十朵,剪刀給你,分頭開始。”
“喂……你媽明天起來不會罰你跪洗衣板吧……”
“第一,她不是我媽;第二,花是你要的,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大佬,罰我?你真天真。”
“……”
“我Kao,這么一大捆帶刺的你讓我抱懷里坐你摩托后座?缺德嗎?”
“那我把花抱懷里你自個兒坐后頭?”
“你萬花叢中兩點綠啊,你眼睛還露得出來嗎,這么大一叢?!”
“那你坐我懷里,花綁后座!”
我往后一跳,臉突然紅了,嘴上偏不饒人:“想得美,我清白之身……”
“給爺上來!”
“喳…………”
“死,居然是小公寓,堆門口還是堆樓下啊?”
“你二啊?堆樓下除非你守到天亮,不然沒到六點這些花就在小區門口零售了。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會陪你守夜。”
“不管,點子是你出的,你要對我負責到底。”
“我……”
那天清晨,當走出家門的小陳老師看見公寓樓下擠擠攘攘擺成的那朵玫瑰桃心,旁邊還有涂鴉指示牌寫著“老師我愛你”時臉上那精彩的表情,在某一瞬間緩解了我通宵之后的大腦麻痹感。
而唐筠,拉著我躲在角落,偷偷看著他的心上人最終露出燦爛的笑靨之后,一個人站著傻笑了半晌,突然一把摟住我,大力拍著我肩膀道:“好兄弟,有你的!”
而我只是笑,犯困,全身心的麻木。
你看,我的記憶仍然如此鮮明,連細節都歷歷在目。
就像蘇慧倫在《浪花》里唱:你的一切我過目不忘。我為你瘋狂,你卻目盲。
三
唐筠走了,我坐在自己房間里發了很久的呆。
起身在書柜里翻出高一下半學期迎新晚會的錄像帶,看屏幕里,留著板寸的自己坐在高腳椅上,白襯衫隨便卷著袖子,在臺上唱著歌。
視線卻始終只望著一個方向,像只為了那一個人唱。
我躺倒在大床上,閉上眼睛,那一天的記憶悉數重現。
我換好正裝,看鏡子里自己一本正經的樣兒,端詳半晌,嘖一聲把領帶扯掉。
再把西裝外套也甩了。
白襯衣領口紐扣,擰開兩顆,扯扯。
袖子往上卷兩度。
嗯,還行。我扯起嘴角,朝鏡子里的我齜了齜牙,那邊朝我回了個鬼臉。
陶比希在一旁幫我弄頭發,一邊抓空氣一邊對著我眼神放光。
“團長!你穿這樣真是帥翻了有沒有?!出去會把一幫師姐們迷到死有沒有?!”
我轉頭看她,無語了幾秒,朝齊天點下頭,然后抬手指了指后臺出口。
“團長不要趕我走啊團長!再讓我服侍你一分鐘吧團長!嗷——齊天你渾蛋快把我放開……”
噪音終于消失了,我撩起后臺的簾幕,看前臺的演出情況。一眼看到負責錄像的唐筠站在舞臺底下,舞臺七彩燈光在他臉上變幻,他沒表情,愣愣的,也不知道在看著哪兒。
心突然開始怦怦狂跳,臉上也開始發熱,我趕緊放下簾幕,深呼吸。
終于輪到我stand by。
主持人報完幕,燈光一亮,打在我身上。我聽見臺下嘩然一聲。抬頭搜尋他的臉,他正瞪著我的板寸頭,一臉忍不住要沖上臺的表情。
我摸摸頭,得意地歪嘴沖他一樂,然后鞠躬,鋼琴聲起。
有時候愛情撲朔迷離看不清,
有時候孤寂忽遠忽近就快窒息,
我不懂的事情就交給沉默翻譯。
為什么想要忘記卻還是會想起,
為什么一不小心變得在意,
等待的身影,尋尋覓覓卻還在原地。
為什么想要等待最后選擇放棄,
難道說愛情里等不到個結局,
良人淚滴我也跟著哭泣。
我安安靜靜地唱,轉音的時候皺起眉頭唱,看他也皺眉,于是又笑起來唱。
一字一句都是唱給你聽。
我真盼你能記得,初次見面那天你臭屁地對我說,沈幼齡你別轉,我敢肯定你會喜歡我。而我一記短拳揍得你趴翻在地,騎在你身上的時候,你還用力扭過頭,臉上青紅紫綠的,卻有種奇異的光,你咧嘴笑著說:喜歡不喜歡打個賭吧,誰輸誰剃頭。
唐筠,我認輸了。
一曲完畢,臺下掌聲。燈光暗下后,我退到后臺。陶比希撲上來抱住我:“團長我重新愛上你了團長,我再也不叫你老巫婆了。嗷嗚——”
我嘴角抽搐著把她從身上扒下來,扔給齊天。然后翻口袋找手機,上臺前我給唐筠發了條短信,約他散場后在美食街見面,然而沒有回信。
我去看臺邊,不知什么時候錄像的已經換人,他不在。
打電話,關機。
我愕然。有種莫名恐慌的情緒密密麻麻地攀上心頭。我決定去街口等他。
下雨了。
雨細細碎碎地灑下來,街面上已經積起了一洼一洼的小水坑,街邊餐廳金碧輝煌的燈光投映于上,仿佛是粼粼波光。而抬頭仰望,夜空居然呈現靜謐的深藍色,朦朧的新月像是勾起的唇線,帶著模糊的笑意。
我停在街角,就這么傻呆呆地站著,抬頭看著,四周有略微匆忙的行人腳步聲,餐館里隱約的交談聲,在淅淅瀝瀝的雨聲相和之下,如緩緩流淌的大提琴曲。
腦子里很空蕩,沒有很深刻的感想,只是突然想起BLOOD+里守護Saya的哈吉。黑發,晚禮服,背著大提琴的瘦削青年,在等待Saya從沉睡中蘇醒的幾十年里,每晚在無人的古老街道中靜默穿行,數著自己的腳步,想念他的女王。
好像這樣的笨蛋,也只有在漫畫或小說中出現了吧。
我這樣想著,手指輕輕貼著墻,一路滑過,一步,兩步,三步。
再轉身回頭,一步,兩步,三步。
頭發已經濕到開始滴水,初夏的天氣居然還有些寒意逼人,這樣反反復復轉身又轉身中,手指已經涼到跟墻壁差不多同樣的溫度。
頭開始暈,我只好把額角貼到墻上,閉上眼睛。
“他不會來了。”終于忍不住啞聲這樣告訴自己,然后淚水也終于從緊緊閉著的雙眼中沁出來。
媽的,好燙。
四
然后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一直在家昏睡,燒得昏昏沉沉的我,終于開始覺得有點兒清醒了。去廚房端許姨熬的粥喝,看到沈太太一身要出門的行頭站在餐廳,端著粥小口小口地抿,怕花了妝。
我點點頭:“要出門?”
她放下碗呼一口氣,正眼看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唐家。唐筠那小子跟學校老師勾搭被他爹發現了,昨天被死揍了一頓關了禁閉,那老師連夜被學校開除處分了。唐家家里現在正鬧得慌呢,我去陪唐筠他媽媽說說話。”
我呆住了。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聽見有聲音在耳邊催我:“去不去呀倒是?趕緊的呀!”我才如夢方醒,扔下碗便沖上樓換衣服。
再見到唐筠,他看起來沒有我想象中的糟。瘦了點兒,有黑眼圈,但沒跟神經病似的扯著我叨叨,也沒如行尸走肉般不言不語。
給我開了房間的門,看著我一笑:“怎么著,找你來當神父開解我吶?”
連勾嘴的弧度都沒變。
我踢踢他:“失戀啊哥兒們,看起來咋不怎么落魄呢?”
他撇開頭悄然地笑,隨手從桌上拿包煙,抽出一支來朝我晃一晃,我搖搖頭,他于是點燃了,深吸一口。
“你看這煙多有意思。”他拿起煙盒給我看,明晃晃的三個數字520,“名字取得也有意思。跟愛情一樣啊,抽一口就上癮。”
“戒得了嗎?”
“試試唄。我求我爸了,我走,求他放過小陳老師。她是個笨女人,被整了很可能活不下去的。是我渾蛋而已。”
我張張口,卻發現嗓子里仿佛有些什么哽住了。
“我一直以為,你跟小陳老師也就那么回事,你戀姐她當你可愛小朋友,我沒想到你們來真的。你到底喜歡她什么呢唐筠?喜歡到這么不管不顧,連毀了彼此都不在乎嗎?”
“齡子,我想過后果,我想過。可是我管不住那種感覺。你看這個房間,你看這個樓,你看那花園那草地那湖,很美是不是?從小我就住在這里,每個人都告訴我這一切很美。可是我不覺得,我煩死這傻逼仿古陽臺,煩死這歐式天花板,煩死那人工湖,那矯情小園林,那神經病古董架,我TM快被這一切搞得窒息了,假透了!每個人掛著的笑臉都虛偽透了!只有她是真的。她對我笑,對我兇,對我皺眉對我擺架子,都是真的發自心底的,連她手指的溫度都讓我覺得格外暖。她是火,齡子,她是我的光。”他一口氣說完,臉都漲紅了,看著手中的煙,眼睛亮得仿佛要滴出水來。半晌,他終于把煙頭掐滅。
“只可惜,這光終究是要熄滅的吧。”他嘲諷地笑一笑,扔了煙。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偏著頭看著他,默然不語。
我不敢問出口。
所有人都是假的,那我呢?
是不是我的存在,也不過被你視為一場有圖謀的交好與攀附?
他長長地呼了口氣,拉我的手。
“走,陪我去海邊。”
到海邊,他心情似乎好了起來。一個呼哨沖到水里,大力踢起水花往我身上飛濺。
“別鬧!”我跳起來,皺眉看著自己滿身的水跡。
他停下來,站在那里,看著我瞇起眼睛笑,海風把他的白襯衣扯得呼啦呼啦亂得不成樣子,有點長了的卷發,在風中揚起來,遮住半邊臉。
他也不管,只是站著,然后將手插進兜里。嘴角撇著,擺一副無賴相。
我抬臉想要狠狠瞪他,陽光卻無預警地刺進我的眼中,我幾乎有些暈眩,他的身形也籠上了光暈,那么瘦,恍惚間像要隨風而去。
眼淚嘩啦嘩啦地就掉下來了。
我不敢出聲,只能低下頭。可剛剪成板寸的頭發遮不住我一絲一毫的慌亂無措。
陰影投下,他走過來把我拉進了懷里。一邊死命地揉我的頭發:“整得跟個爺兒們兒的,居然這么容易掉眼淚?”
我轉臉嗤了一聲,努力撇嘴,裝無所謂,往回憋眼淚,開口要反駁,誰知嗓子哽住了,眼淚越發洶涌,止也止不住。
他圈緊我,頭埋在我肩膀上。良久,我肩膀上有炙熱的陽光的溫度,而后慢慢氳開溫熱的濕意。
我聽見他低低地在我耳邊說:“齡子,為什么我喜歡的不是你呢?要是我倆在一起,事情該有多容易。”
該有多容易。
我眼前發黑,心臟深處一點尖銳的疼痛,而后猛然炸裂開來。
陽光明朗,我身覆冰雪。
五
然后他消失了一年,他爸對外說是去歐洲游學。
現在我比較認定,他那一年是去老外那兒耍流氓了。
看他跟班上轉學過來的洋妞兒同學聊得風生水起,時不時發出浪笑陣陣,我就忍不住嘴角抽搐。
我踢前面班長的座位,看他懶洋洋地轉回頭來,我朝那個方向點點:“你,去管管。”
班長狐貍般的眸子越發瞇得狹長,看了一眼回頭對我說:“幼齡,我管不了啊,人家在自習課自習英語,多好。”
嗯?我挑眉。拿出手機調出相冊,指著其中一張頗具美感的曖昧照片給他看:“人家有小P的號碼喲,十一個數字按下去不用3秒喲……”
收起手機,很滿意地看到他僵硬地站起,盡責地去維持自習課的秩序。
然后我撇過頭,無視唐筠丟過來的奇怪眼神。
日子如水一般淌過。班上的學習氣氛越來越緊張,我只好發了瘋似的K英文書,努力跟他們保持一個緊湊的步調。
唐筠幾次過來找我,都被我用各種理由避了開去。
我不想跟他交談,一點也不想,好似他任何一句話都能觸動我的敏感神經。讓我想起一年前那個把自己關在房間,哭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的,悲哀又軟弱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沈太太得意地告訴我,唐筠跟我申請了同一個學校,去國外我們也能彼此照應,她囑咐我,一定要把握機會。
我回到房間,撥他的號碼。
“唐筠,你到底想怎樣?一年前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現在跟你說清楚,我不想跟你有牽扯了,不想當你的兄弟了,不想成天幫你想這想那到頭來你想走就走連個招呼都可以不打,我不會再犯那種愚蠢的錯誤了。唐筠,我沈幼齡,不是隨便讓你耍的傻瓜,你聽清楚了嗎?”
電話那頭靜默不語,只有呼吸聲。
然后他輕柔的聲音熨帖在我耳邊:“別哭,小齡子,我還沒給你看呢,我今天去剃了個光頭。”
我摔了手機。
盡最快的速度拜托中介機構幫我辦好手續,找好住處,我連這邊的學業都顧不得結束,提前出發去預定的城市。
那么大的地方,那么擁擠的人群,如果無心,兩個人一輩子也不會再相遇。
我一個人出發,父親打發了他的一個司機來送我,把行李托運了,我坐在寬敞明亮的候機廳,看落地窗外的藍天。
前排有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小女生拿著書本,高傲地對著坐在一旁的小男生,清脆的聲音響在整個大廳里:“這個字念yun,這是你自己的名字啊笨蛋!”
我笑起來。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對著一個小男生,說過同樣的一句對白啊。
那時候風輕云暖,無憂無愁。
我起身將手里寫的字條對折,找機場服務人員幫我快遞。
唐筠:
我以為自此之后,就算再有機會相見,那也該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久到,也許我已經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花園,有自己的王國,端坐于我的世界,睥睨我曾經這段卑微而懦弱的情感,將它狠狠踩在腳底,而后對你的存在不屑一顧。或者,我仍然放不下你,那么我便去找你,把我所努力擁有的實實在在的我的一切捧到你面前,給你看,我終于富有,不再需要祈求,不要攀附,不要交換,我只愿給予——無條件的,純粹的,一如既往而你終于可以毫不懷疑的——我的愛。
或者我漸漸就會忘記你。像大部分人一樣,平凡而瑣碎地生活,沒空想起你,沒空想曾經進化成一個假裝優雅的無聊三八婆。
Whatever。
So long。
沈幼齡
六
幼齡:
父親公司經營不善,已經倒閉。我們夫婦決定用余錢出國養老,悠閑度日。家宅待售,請于7月14日前回家收拾你的個人物品,逾期將由家政公司自行處理。你盡快決定。
當我看到這封電子郵件時,足足翻了半分鐘的白眼才總算平復心情。
四年時間而已。一家業績彪悍的建筑公司居然可以被玩倒閉,這種本事也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吧?居然還有余錢出國養老,想必后路仍是光明萬丈。
沈先生沈太太真值得讓人學一世。
那么我該回去嗎?
那座房子,花團錦簇的小花園,我親手布置的房間,縫制的窗簾,珍藏的初版書籍,還有……滿柜子的相冊。
從十歲母親去世那一年開始,我自己每個月去照相館照一次相片,一個人,黑白,彩色,長發,短發,半垂著眼,勾著嘴角。后來是兩個人,頭碰頭嘻嘻哈哈笑,互擰,瞪眼,擁抱,從照相館到街邊大頭貼,后來用手機,立可拍……各種各樣的,我和他。
我和他。
想到這個詞,居然開始禁不住微笑。
時間過得這樣快,自己一個人拎著行李到這里,入學選課程適應語言環境挑選課題,忙得頭昏腦漲,似乎剛剛習慣下來,四年就過去了。過得太充實,似乎很少有時間回憶過去,和以往所有人的聯絡都斷了,只給了父親一個電子郵箱地址。
而這個郵箱只收到了來自父親的一封郵件——見鬼的破產移民通知書。我又憤怒起來,將手中的筆甩到書桌上。
卻觸動了鼠標,屏幕上郵件頁面滑到了底端。
原來下面沈先生還有內容:我觀察了四年,決定給這小子一個機會,點開網頁看看吧。
搞什么鬼?我咕噥著,點開他留的網址,是一個個人獨立網站。
點進去是一張圖片。
那是仿佛要溢出屏幕的一片汪洋,蘊著令人心悸的藍,又漾著大朵大朵的雪白浪花兒。
圖片的右下角還有一行字,熟悉的筆跡映入眼中,我屏住呼吸:給我的女王。
我幾乎無意識地動了鼠標,海水流瀉,頁面跳轉成了一張張素描圖。
微笑,撇嘴,抬起下巴裝高傲,都是我。
鼠標再動,一個光頭小人從頁面下方跳出來,作咆哮狀,嘴邊現出一個對話圈兒:小齡子,沒良心的,四年了,再不回來我的頭發真的要長不起來了!
又一個小人兒跳出來,作委屈狀:小齡子,回來讓我看看,看看怎么畫更漂亮的你。
又一個:想你想得要崩潰了。
再一個:我給你買了很多很多禮物,每年每個節日,都在你房間里。不想回來拿嗎?
……
越點越多的光頭小人兒,擠擠嚷嚷,重重疊疊的對話框,擠進我的視線里,滿滿當當,漲得我眼睛酸澀,有什么似乎要漫溢出來。
再點一次,小人兒突然都消失了,頁面一片空白。
然后幾行字句慢慢顯示——
幼齡:
我們認識已經十年了,十年之中,五年彼此陪伴彼此見證對方的成長,哭是你同我,笑是你同我,喜歡的,憎惡的,我所有的情感,都有你參與其中。然后,五年的分別。十六歲那年我離開前,我爸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如果一個人連自己擁有的都無法把握,那他有什么資格企求他不曾有過的?我走了很多地方,見識過了貧窮與困頓,也仰望過了用財富堆積的宮殿與城堡。直到想明白這句話,直到我腦海中不斷想起你,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點滴,我才回來。
然而我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告訴你,我的感情讓你難以相信,所以你要用離開去證明。
但我真的想要你知道。
我是真的愛你。用每一段記憶愛你,用每一次呼吸愛你,用每一個微笑愛你,用我從前,現在,未來所有的時間愛你。
回來吧,當我的女王。
等你。
我閉上眼,深呼吸,淚水潸然而下。
唐筠,我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