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排

晌午的陽光刺進了玻璃，狠狠地灼燙在夏妮白眼皮上。她在睡著午覺，隨手拉上了藕粉的窗簾，屋子一下粉彤彤的像藏在花蕊里。她正要懨懨地睡去，“蠹蠹”似啄木鳥敲門聲，手機響了，黃歷讓司機小王送回來一袋魚翅拿上去，另外她沒吃飯，給她捎來了兩屜小龍蝦包子。

黃歷很大男子主義的，說話娘們聲娘們氣的，臭脾氣可不小，當上了招商局頭之后，買樓買了三處搬家搬了三次，自從搬到這南海新天地之后，他回家吃飯的時間少了，就是不回來了也不往家打電話。有時回來總要帶回一雙上千元的皮鞋。每次她看到他如一頭懶驢一樣，在那大紅被套上躺著時，如泥一樣，她都要仔細地看一眼那皮鞋是什么質地，看那棕色的或如發的黑，在角落里閃著幽光，她都會細心地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這股香味在他去臺灣旅游時回來，她就在他的襯衣上聞到過。她偶爾心煩時會從他的九層樓往下扔千八百塊錢的皮鞋。咋地？砸死人扯蛋，現在有那么好的能砸死人的皮鞋嗎？再說砸壞了，你報銷藥費嗎？何況，她就是往綠地那個方向扔，樓下的大腦袋保安已經撿了兩雙了，回家穿上后，遭到老婆一個十足的大吻，他穿著它也走了好多熱鬧的場合。

夏妮接過那兩樣東西，心里輕飄飄的，也可能沒見著黃歷的關系，她正要回轉過身來，似乎一葉粉色的東西從她的余光飄過，她轉過頭去看，竟是從車上帶出來的一張劇票，她彎腰拾起來。小王笑笑說，嫂子，是紅色五月勞動大眾的節日，市機關所有單位的匯演。你閑著沒哪去，拍巴掌去吧。她仔細看了，座位是九排八號她本想把它扔了。但是九排八號，與她家的樓門號相同，九層八單元。她笑了笑，低著頭目送他和車消失在樓房的拐角，這才上了電梯。

一張粉色的紙片子，她瞅了瞅，感覺很可笑，那一陣風吹過來的，偶然的紙片，她想象不出的那種政治任務紅五月的熱鬧氛圍。也許她“宅”厭了自己，或多或少要感覺一下那種久違的歡鬧氛圍，她還是刻意打扮了好久，向百花大劇院去了。

昏暗的燈光，臺上似乎在排練，一群服裝鮮明的人正扯著嗓子，唱怒吼吧黃河，身前身后幾個瘦小的男人在搬著樂器在跑來跑去。前后高階梯似的看臺，人們在騷動著。她感到新奇。被這宏大的場面感染著，心狂跳不止，還是在中學上學時有過的場面。之前心中所有的郁結統統煙消云散了，之前的那種總是想哭的的情緒，統統被臺上嘹亮的歌聲所沖散。她小步摸索著找到了，九排八號，她發現這是個很理想的觀看位置。她前后左右張望著。她看到有工商局和稅務局的著灰色的服裝，三五成群地進來了，他們勾肩搭背，歡聲笑語開著不怎么樣的玩笑，大咧咧地走過來走過去，在胡亂找著座位。她心里有種東西在悄悄地萌動，她想融入其中，成為其中的一員，就好比剛才說的那笑話，是出自己的口，而引得那著幾個稅務裝的男人們哈哈大笑，她心里一橫，想要上班。眼前身后的人像蝴蝶一般飛來飛去，臺上軍號嘹亮，大幕合上又拉開想是正式開演了，看著臺上一對粉男綠女在似乎說著什么，夏妮的心飛上音樂繚繞的燈光閃爍的棚頂。

那年的夏天，她從紡織局調動到農機局，不知調過了多少個單位，她都不清楚，反正自己一天的班也沒上，最后轉到醫保局，說實話是由他丈夫給她調動的，他辦了這件事，就坐在橘黃色的真皮沙發上，欣賞著她的白皙的皮膚，波浪起伏的身段，笑嘻嘻地說，天生尤物是不能讓別人染指的。你就在那地方掛個名，我已經打點好了，在家自由自在吧。她嬌嗔地說，那我不成了金屋藏的那個嬌了。他站起來抓住她抱緊了讓臉埋在她豐滿的乳溝內，像野獸一樣呼吸著。而從那以后他卻滿天飛了起來，到全國各地去開會。他很小心每次都是回來偷偷地去電信營業廳，調她的手機和家中的電話清單。她知道，在給他洗衣服時。他摟著她，心里覺得他越發不靠譜了，總覺得在自己的喉嚨中會發出金絲雀的叫聲，她掙脫開他的擁抱，淡淡地看著他。只是在心中還有那么多疑問。而他的眼睛似乎是鷹隼的眼睛，似乎在用目光編織著，金屬的籠子。

他不在家她天天守著空房子，看著那紅木家具的紋路，看著發財樹卵型的樹葉在發光。將近中午她懶懶地起來淘米做飯，她知道今天和昨天前天一樣，都是自己一個人在吃飯。她知道兩個人吃飯需要舀三小碗的米。她舀了三小碗的米，想像他在家吃飯，她反復地淘洗，讓淘米的水流過自己的左胳臂上，因為她發現自己胳臂的皮膚已干澀如牛皮，讓她忍無可忍。她反復地淘洗大米，不知淘洗了多少次，直到自己討厭了這個惡作劇。

她時常對著窗欞，玫瑰，掃帚，魚缸中游動的金龍魚，床上的布布熊說話。

大劇院的人如魚般流動，空氣中飄浮著嗆人的脂粉和香水味，男人的汗臭味。她變換著各種坐姿，很恣意地看著出出進進的人和臺上成排的人張嘴唱著什么。她忽然覺得這是自己的天下，她可以隨意對身邊眼前的每個人評頭品足。盡管空氣不怎么好，不是她想像的那種，但她更認為這起碼，比家里認人透不過氣來要強。

她不知不覺從皮包里掏出根伯爵香煙，沒有點著，而是含在嘴上。她想不起來自己從何時偷偷地學起，并且成了癮君子。每次她都聽到他把門用勁地關上之后，她就熟練地拿出煙卷，悄悄地走到陽臺上，把煙吸完。然后再點上一支，拚命地想像在云中游。抽完煙，她總會大汗淋漓，虛脫般倒在那里，然后，拚命到衛生間，刷牙消滅痕跡。抽那細細的煙卷和刷牙，也去不掉那白襯衫和鞋上的茉莉花的味道，有一次她仿佛看到頸間的口紅印。可是等想仔細看時卻又消失了。她明明知道在他的身后有個女人在與她作對，她知道那唇膏不是唇印，是有人故意涂上去的，因為那明明是心型。她仿佛看到對手正在眼前，她明明知道黃歷打的香水是WEITING等待，可是卻偏偏透過茉莉花叢來看她。

她有些不怎么樣的想法，她曾經把浴缸里的水涓涓細流放滿，輕輕地過去，光著身子邁進去，臀部輕輕地拍打著水面讓擊起的浪花沖擊著自己的下體。他從臺灣回來后一上床靠近她，嗅到茉莉花的味她的胃就翻江倒海，他帶她去了醫院做了婦檢，大大屁股的娘們摸了一陣又開了張化驗單，讓她去驗尿。結果卻讓黃歷空歡喜一場。他說她得了歇斯底里病，他和她分床了。

她將自己浸泡在水里，讓頭沉下去了，她想自此不再出來，就這樣不辭而別。而到了這個時候，她的心總是“嗵嗵”狂跳不停，她害怕這聲音消失。她嚯地把頭沖出水面。

紫色的大幕云彩般合上又拉開，閃著金光的銅器涌出音符在空中飄舞。一排整齊如白楊樹的人，齊聲唱著團結就是力量。她倦怠地抬起眼皮，看了幾眼。忽然，一個男人低著頭領著一個小孩和一個白裙子的胖女人走了過來，問這是九排嗎？夏妮眼皮不抬地說是呀。可是那個男人非得讓她把眼皮抬起來不可。他問，九排八號在哪兒？正看有味的夏妮不耐煩了，心里想著，死板的男人，看個演唱會，找什么座？見那個男人還是用眼睛盯著不動，她問，多少號？他賴在面前不走，說，九排八號是我的。夏妮火了，怎么會有兩個九排八號呢？搶過他的票一看，把她氣樂了，對他說，你仔細看一看，你那是九排六號。那個男人一吐舌頭，剛移動了幾步，可是夏妮的胸卻突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她仔細一看那個小姑娘手上拿著個火炬型冰激凌撞了她。她忽然覺得大腿冰涼。低頭一看，一塊乳液的東西落在腿上。這個男人剛要低腰去給她擦。突然一個女人一聲斷喝，一個胖女人一手推開了那男人。那個男人無奈地挨著他坐下了。那個女人不著調地坐下，不停地扭動身姿，嘴里不耐煩胡說著什么。好一會她扯起了小女孩就走，走了兩步，回頭惡狠狠地問那個男人，你還死在這看哪啊？那男人低聲說，頭兒不讓走，這是政治任務。那女人扭著肥屁股帶著小女孩走了。

場面如同黑夜，天上閃著無名的小星星，一陣秋風拂來，她覺得涼意一片，一絲不快在心。她似乎又飄到那個夏天……

她回想一下，大腦在黑暗中，那個女人白麻袋般地消失了。黑暗中似乎有兩支螢火蟲在遠遠地盯著她。她突然像淋雨一樣精神起來，她細看了一眼是那個男人的眼睛。男人干咳了兩聲，像樹枝折斷的聲音，他似乎在向這邊張望著。夏妮忽然對臺上的音樂感興趣，在輕輕哼著什么，用手掌遮住了靠近男人的那邊臉。

臺上的樂器鮮明，鼓，銅號，大鈸，大鑼小鑼，管子，長提琴隆隆陣陣，金光閃爍。“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劇院的蘭色穹頂上空似乎飄著叉子般的閃電，滾過雷鳴，巨浪滔天，千軍萬馬的嘶叫聲。夏妮腳掌擊打著地面，頭隨著樂曲的旋律在動，她人好像馬上要回到那風起云涌的斗爭年代。她歡快地伸胳展臂手舞足蹈。黑暗中“啪”地一聲，好像情景中出現了槍聲，夏妮猛然從夢幻的情節中走出，貓腰去找，原來她手機掉了。在左畔的那對螢火蟲始終在盯著她。他飛快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閃著熒光的手機，掏出面巾紙，仔細地擦了擦，站起來雙手端著手機遞到夏妮的面前。夏妮的臉刀刻一般凝重，突然如玫瑰花綻放笑了，然后倏地又合上笑容。雖然，朦朧中看不清楚但是他卻在內心中感覺到。她干啞了嗓子，好不容易擠了一句謝謝。兩人漲紅了臉，對著臉傻坐了好久。

夏妮知道對面這個男人還為那個女孩的冰激凌而內疚著呢。臺上音樂又如溫水般涌來。

“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斗笠送紅軍。軍愛民來民擁軍，軍民團結一家親……”兩個人被這河水浸泡，不知不覺都哼唱了起來。

音樂停了，樂隊在準備奏第二首歌，那個男人伸過手來說，我叫楊揚，在醫保局上班。你好像在地稅稽查上班。夏妮無力地把手伸過去握了一把，那男人的手軟綿綿的。她想，多虧我沒先泄密，要不尷尬了。她低聲地說，叫我小麗吧，我在教育口工作，最近身體不好，沒有上班。揚說，他那屋三個人，有一位患痛風的胖大姐。還有一位姓夏的是市里某個頭頭的老婆，始終沒有上班。不過新買的實木紫色辦公桌還放在那屋角。

夏妮心內一驚，心里嘭嘭地跳個不停，她知道那說得就是自己。

一位瘦小穿著白大褂的姑娘挎著黃色的箱子在賣飲料，帶著巴掌大的閃著綠光的工作牌，那神氣好像是大劇院的。揚掏出了錢買了兩瓶茉莉綠茶，擰開一瓶遞了過去。兩人漫無天地聊著。

夏妮的心不在舞臺，更不在聊天上，早來到醫保局的門前，繞過門衛，走到她那902室向里面張望。

叫揚的男人聊得身心疲憊，他的老婆被股市攪得精神病般，自己被樓市搞得頭發一把一把地掉。他如何讓那娘們搞瘋了一般跟在樓市后面跑在南海新天地新投了樓住下之后又賣掉了搬到了別處。

夏妮心中一驚，忙問他哪棟？他說第九棟八單元。夏妮心中又是一驚，心想天下還有這么巧的事。就不吱聲了。

夏妮聽了，揚如小河流水般在聊天。從貝多芬耳聾談到美國的次貸危機，到美國借中國11億美元的外債不還，夏妮有些聽不懂，但是他那蜻蜓翼飛翔似的話音，讓她沉醉。她幾乎昏昏睡去。她仿佛看到夏天早晨河邊的霧氣在漫過來，曉日初升揚只不過是一支橙黃色有白斑點的梅花雄鹿在綠色的草原奔跑，野百合皮革般綠色的葉子泛著晨光，紅色的花蕊吐著蘭舌頭。一只百靈鳥沖上天空又沖向天空，歡唱著。她嗅到了那雄鹿野性的氣息，帶著草腥味和遠去的雨氣。

他問了句她的屬性，她答了兔子。他驚呼道我們是同齡人。她沒有回答只是閑問了一句，你看見過你辦公室那個頭頭家的那個女人嗎？他愣愣地看著她，搖了搖頭，頓了一會，慢聲慢語地說道，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閑時候，我會偶爾想起她來，一定是眉如彎月，口若櫻桃，笑面桃花的大美女，要不怎么會被金屋藏嬌，不來上班。每天早晨擦桌子時我都要把她的桌子擦得光潔明亮，可她是抱著琵琶不出面。她隱約覺得自己的臉潮紅，心中發熱，她吐口氣，胳臂一揚。“啪”的一聲，手機又掉在地上，急切地閃著熒光。黑暗中，兩個人都急著蹲下去撿，他先拾了起來，猛然他的頭撞在她軟軟的胸上。她像被雷電擊中全身般，癱坐在座椅上，他一聲不響地把手機遞到她的手上，她沒有接過手機，而是接過他的手握住。她覺得他的手石頭般堅硬。黑朦朦中，一片片紅云飄過兩個人的臉，最后聚在兩雙眼睛上，蕩漾著星光，赤色的燃燒。

有些日子了，黃歷像飛鴻一樣飛來飛去，只有影子留在家中。而今天眼前的一切如陽光穿過窗欞，把它的影子照到白瓷磚的地上，真實而虛幻。

如一泓秋水，一群男男女女，西裝革履地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地擁了進來。黑朦朦胡亂梭動的人影，晃得人眼花繚亂。夏妮皺著眉頭用手捂著鼻子阻擋著他們帶進來的香水味，煙草味，汗水味，揚牽著她的手說，咱們出去透透氣。

他們像兩尾潛在深海的魚，在很多不知名的魚群中游過，踩著臺上的音樂走到了大劇院側門。揚帶著她穿過亮著紅燈的衛生間，推開一個灰色的防盜門，倏然一片光亮，一片綠朦朦的天，一行行野葡萄巴掌大的葉子，泛著嫩綠的光，在靜悄悄大劇院后院奔跑。沒有人影，只聽到天上白云流過的絲絲聲。

他牽著她的手，伴著從藍色門縫里透出的怒吼吧黃河的歌聲，綠葉深處走去。

他和她前一個后一個從側門進去，演出已經結束了，潮水般涌動的人群和倏然大亮的燈，斬開了他倆連接的視線，互相在眼中消失了。

夏妮走出大劇院的時候，門口的人已經走得廖廖無幾，前面一輛白色馬自達車在不停地向她按著喇叭。剃著平頭重眉毛小眼睛的黃歷，來接她，她心沒有一絲驚喜、平平淡淡地上了車。黃歷卻嘴不停地說，今晚一個在重慶回來的老同學請客，他還喋喋不休地提起夏妮怎么有如此雅興來看這沒意思的東西。說完了他又破天荒地說，你既然有雅興要出來走走，那么你就回醫保局上班吧。夏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她心里在想上班還是不上班。車剛駛入正街，從左面斜刺里開過一輛黑色奧迪。開車的是那胖女人，坐在副駕駛的是揚。他向這邊點了下頭，黃歷不認識他回頭看了夏妮一眼，夏妮的臉一點含意也沒有。他問你認識嗎？她含糊地說，九排的。

黃歷沒有聽懂，向那車罵了句他媽神經病。他一踩油門，車箭一般飛出，把那輛黑車遠遠地扔在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