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尋找那條叫西沙的河。
我的目光,沿著河水隱去的方向一路追趕下去。
我不知道,這河水是從哪一年離開它最初的岸,一步步撤退,隱沒遠方的;但我知道,西沙河收藏著太多有關故鄉有關往事有關成長的信息,而水,正是河的記憶。抵達那河水,就抵達了往昔歲月的邊緣。
遼河入海口,有一片占地面積亞洲第一大的蘆葦蕩。那是一片水鄉澤國,溝渠縱橫交錯,稻田井然有序。我出生的小村莊就坐落其間。夏聽流水潺潺之聲,冬望白雪皚皚之景;春有野鴨之點綴,秋有魚蝦之收獲。一年四季,使我縈懷之物甚多。
一條遼河的支流——西沙河就從盤山縣胡家鎮坨子村的國堤外流過。在遼河的若干支流中,西沙河在地圖中、在如今小村孩子們的心中難覓蹤跡。在遼寧省盤山縣,遼河的支流就有十四條之多,可能每一條支流都要比西沙河要長,要闊。可西沙河畢竟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西沙河存在于盤山縣的土地上,存在于那個年代,存在于小村近千口人的記憶中。
趕上漲潮,一望無邊的河面浪頭很猛,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河邊長大的孩子沒有幾個不會游泳的、捕魚的,就連我這笨鴨子,還會幾下“狗刨”呢。說到捕魚,雖然不是我的強項,但和哥哥及小伙伴們一起到西沙河摸魚、用鉤釣魚、攔網捕魚……都沒少跟著湊熱鬧。
西沙河每周一、周四漲潮,平時六七米的河面一下子腫脹了幾十米,這就成為魚蝦貝類繁殖的天然場所,魚有鲇魚、鯽魚、鯉魚、鰱魚、草魚、黑魚、梭魚、泥鰍魚等等,出去小半天,尋回來十斤八斤很正常。趕上汛期時,在西沙河灘上拴排鉤,一晚上釣三五十斤鲇魚也不算多。三十多年前,吃頓魚宴很普通,根本不似現在這么奢侈。一斤鲇魚幾毛錢,哥哥暑期每天早晨把釣到的鲇魚拿到鎮里賣上幾塊錢,不僅可以解決開學后的學費、住宿費了,還可以留一部分給母親換回油鹽醬醋。
撒網捕魚比較專業,一般人干不來,漁網的質量很重要,“掛子”要經久耐用,抓底沉上距離均勻的錫塊。落底越快越好,避免魚兒瞬間跑掉。拉網的大繩子,也叫綱,必須結實。網眼兒,也叫目,不能太大,防止魚鉆出去,弄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捕魚時,提起網繩,抓住“掛子”中間部分,向水中用力一甩,網面甩得越圓越開越成功。等網腳全部落底后,再輕輕穩穩地拉網收攏。拉起網繩,一個個網眼就張開了。這就是“綱舉目張”。甩網是有學問的,手要有力,腰也跟著用力。過去撒網捕魚的人不多。我們那個小村也只有兩三個,我們的生產隊五十多戶只有一個,大家都叫他“專業戶”。
昔日恣肆昭彰的河水、會集于河岸的人們以及如水岸雁鷗鳥般翻騰不息的往事與傳說,如今都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隱遁于茫茫大地的深處。放眼昔日廣袤的原野,已被人們人為地切割成若干條塊。連綿不斷的銀色粉塵在大地的腹部隱約圈出一個巨大的圓盤,盤旋升起。時代進步了,我們正在享受著現代文明,現代化給我們帶來了愜意、快感。
還少了點什么呢?
想著從西沙河到家里的距離,也就半個小時,想著活蹦亂跳的各種魚,幾個小時后就在母親的手中變成了充滿香味的下飯菜,時間就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等待。
然而,最使我懷念的是西沙河所產的極其普通的一種魚。這就是傳說中的扔巴魚,學名叫蝦虎魚,俗稱胖頭魚、海鯰魚。它頭大,體滑,脊黑,長可盈尺。扔吧的由來,相傳以前遼東灣魚多的是,打上來的蝦虎魚多得沒人要,所以人們看見網里的蝦虎魚都說:“這小魚沒用扔了吧!”
這種魚,爺爺、父親都給我講過傳說:玉帝曾冊封萬物,海鯰魚在其列,待冊封到海鯰魚時,它狂妄自大,聲稱自己一年長長一尺,十年長長一丈,二十年便可吃掉龍王。玉帝聞此,勃然大怒,道:“我讓你一年一死,看你奈何!”因此,我小時候便認為海鯰魚真的是遭受了玉帝貶謫的。不然的話,緣何它的生命是如此的低賤,繁衍又是如此的旺盛。
那個時候,餐桌上葷少素多,因此,扔巴魚變成了貧民的家常菜。每年六月到九月,西沙河中的扔巴魚又在水底熙熙攘攘了,這時候的魚小,捕上來后用清水洗凈,不必去頭與內臟,下鍋,多用醬,旺火燉熟,便成一餐美味。
西沙河邊一望無際的大葦蕩,承載了我們太多的歡樂。每周六、周日,在哥哥和大人們的帶領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去西沙河。方法很原始,摸魚,但很有效。扔巴魚在水中不好動,有點“傻”,很容易摸到。
入秋,我們摸來的扔巴魚很多,當天吃不完,母親把扔巴魚被用鹽腌漬一宿,第二天拿到太陽底下晾曬。或者用鍋煲熟后晾成魚干,家鄉人們叫它鍋煲魚,容易儲藏。
冬天的火爐升起來了,每餐前取出幾只魚干放在爐火上烤黃,聽到魚的腹部發出嗤嗤的油響,便知是熟了,用以佐餐,別有滋味。還有,當河水冰封以后,人們用肉眼尋找,用冰釬從河冰層中把頭部向上凍牢的扔巴魚刨出。這時的扔巴魚個頭大,燉熟的魚肉細白,味道很美,滋養我們清湯寡水的胃。過去,在體面的宴席上找不見它,不入主流。近年來,扔巴魚的身價在城市中增加,已不僅僅是大眾餐桌上之物,有時候連正式的宴會上也會見到它堂而皇之地與諸多的山珍海味共處一席。
過去的魚蝦不值錢,也少有人拿到農貿市場上去賣,夏天捕來當天就得吃食,不像現在,放到冰箱里去冰凍留存。那時候,那些魚蝦倒是為清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內容,自家打打牙祭,或是贈與鄰家左右,即使是三四斤重的大草魚,一兩斤重的鯉魚也沒有人會心疼過,因為想吃的話,明天還可以再捕。自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魚蝦價格上漲,值起錢來,再拿網到河里去捕,多數是寸把長的小魚,少見斤兩以上的了。這可能就是物以稀為貴吧。即使捕到超過兩三斤的魚,人們也舍不得獨自享用了,而是拿到市場上換錢了。
一股濁黑的水流沖進西沙河,那是上游一家造紙廠的排放物。西沙河從過去的清澈變成了異色,仿佛大地上一道流著膿血的傷疤。在捉來河中的魚蝦做熟后,充滿草根、汽油的味道,與原來的魚香裊裊不再一轍。造紙廠的污水日復一日地流著,西沙河的魚蝦成了最大的受害者,連鳥類也跟著逐漸減少。
我曾回到老家小村,如今的西沙河只能稱為一條小河了,京沈高速公路從河道經過,河中也再沒有那些歡蹦亂跳的魚蝦了。連村里那個“專業戶”再想到西沙河捕魚也不可能了。
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起,西沙河開始一點點人為萎縮;曾經年年夏天如候鳥一樣如期而至的人們不再來親近和朝見這河。就像一戶走了人家的空房子,檐下的燕子也不再重歸舊巢。我無法判斷,到底是先走了人后走了燕子,還是先走了燕子后走了人。一切的意義,都是因為需要而呈現出來,那么在大地、河水、人之間,到底是誰先離棄了誰?
在京沈高速公路上看到的西沙河,只有一兩米寬了。河水污濁,沒有生機。一條細瘦的深褐色水溝橫在眼前,蜿蜿蜒蜒地一直伸向灰黑色的泥灘深處。就連河中的淤泥,也被上游造紙廠的污水污染得由原來的黃色變成黑色,原來的泥土味道變成了難聞的腥臭。
我急切地望著遠處,在曾經廣闊的銀色消失的地方,在蘆葦蕩的那端,隱約泛起一絲白光。如果那就是西沙河最后的水,那么它與我之間相隔的距離,大概已有二十年了。
倒是鄉親們在西沙河邊開墾了連片的稻田,沒有開墾的坑塘也被利用進行人工養殖河蟹。此時,越過“井方”橫平豎直的阡陌,我仿佛再一次與二十年前的我,在老家的土屋門前相遇。那個滿懷幻想的少年,正癡癡地望著一條條哥哥從西沙河摸來的鯽魚、鯉魚、扔巴魚,一遍遍地向往著那片神圣的水域。那些美麗的花兒,小鳥,愈來愈少見身影。在那個巨大的無水的河底,透過那些稀疏瘦小的堿蓬和細細的沙塵,一些波浪形的條紋隱約顯現,那是水曾經出沒的印證,那是水的足跡。如今,呈現于我們眼前的,不過是一個沒有門牌號碼的舊址,人去樓空,只留下往昔歲月的斑駁印痕,向后來者暗示著曾經發生在這里的滄桑與恩怨。
也許,所謂的意義,就在沉默的河水里面,就在河水中每一個水滴里面。顯然,我們更有速度,更有辦法,更有能力,我們向河的腹地及核心部位逼近了很多,但我們事實上更加無法抵達它真正的意義,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已離那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遠得已經沒有距離了。
怎么就不見了或者沒有了?要知道,那可是一條河啊!
那是一條有著這樣那樣故事的河,再過若干年,是我可以在女兒的攙扶下,踉蹌或者蹣跚來到這里,給女兒講上幾個小時或者她愛聽的前提下講上幾天故事的河;那是一條有著少不更事的我愛與懷舊的河,讓童年的我歡樂的河;那是一條在盤山縣地圖上曾經的存在,那是一條在二十年前或者更多年前在小村上千口人心里確實存在的河;那是一條充滿魚趣、多種魚的品種、還會產生多種魚的烹飪做法的河,那是一條改善我胃腸蠕動功能的河。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存在,我在內心里不想它消失。西沙河永遠不會消失的,西沙河的水藏在大地的深處,藏在我的眼神深處,藏在我的心靈深處,就快回來了,就要回來了。
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