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崗村坐落在鐵山鎮北郊的一個方圓幾里的丘陵上。這里人管丘陵叫崗:頭道崗、二道崗、三道崗……幺崗村所在的丘陵是頭道崗,也叫幺崗。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擠夾著一條用沙石鋪成的土街,一棟棟錯落不齊的房舍緊挨著,以至一家煮肉,四鄰都能聞到肉香。村子中間靠著碾坊有一間很大的屋子,紅油漆大門、泥土墻上涂著白灰,常年空著,是村子的一個亮點。不知是何年何月,村里的哪位賢達貴人附庸風雅,圖個村史留名,出錢在碾坊旁接了這間屋子,供外鄉來的草臺班子在這里說書唱戲。村里人管這間屋子叫戲園子。村里的住戶,都是面朝黑土背朝天,在土坷垃里刨食的莊戶人家。每到秋末冬初,地凈場光,家家門前的閣樓里盛滿黃橙橙的玉米穗子,房檐上吊著成串的紅辣椒,在街道兩旁形成顏色富麗的風景線。另有雞在架上鳴、豬在圈里叫、貓狗在房前屋后逡巡,別有一番風情。
從村子出來,往南走是鐵山鎮,這里的人管鎮叫街。遠遠就能看到鎮上高出周圍景物大半截,像牛犄角一樣杵著的天主教堂。幺崗村與鐵山鎮之間有一片亂墳崗子,墳包一個擠一個,延伸一二里。周圍幾十里的村屯死了人,都到這里葬埋。從村子往北去,約十里處是一片葦塘,水面很大,也有很多魚,鯽魚、鯰魚、泥鰍魚都有。水淺的地方長著蘆葦,一片一片的,葦花不管是鮮活還是枯死,都蓬蓬勃勃。葦塘邊有一個魚窩棚,用幾根木頭架起來,上面苫著草,很簡陋。不遠處,是起伏跌宕的山。
這是一個秋日,天很涼,因此太陽就顯得珍貴。商老疙瘩坐在魚窩棚旁,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感到特別舒服。他一邊吹著喇叭,一邊目不轉睛地朝通向村子的道路上張望,目光卻是空的,臉上掛著期待。今天是鐵山鎮大集日,同伙打漁的街流子和號嘴子都到集上賣魚去了。街流子和號嘴子都五十出頭。一個是因愛逛街而得名;另一個是說話尖聲尖嗓,像過去財主家護院吹的牛角哨而得名。鐵山鎮農歷初一是小集,十五是大集。每逢大小集,街流子和號嘴子去集上賣魚,商老疙瘩在葦塘看網,他的女人就來葦塘為他縫補洗涮。商老疙瘩此時所期待的,不是趕集的兩個同伙,而是他的女人。
商老疙瘩原本住在十里以外的二道崗村。他兄弟三個,前兩個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剩下他也是命運多舛。他三歲死了媽,九歲死了爹。爹是個吹喇叭的,死后留給他的除了一間夏漏雨冬透風的破草房,再就是磨得油光發亮的喇叭。商老疙瘩年紀雖小,對吹喇叭卻很有悟性,《秧歌調》,《鴻雁落沙灘》等喜慶和悲愴的曲牌他都能吹,而且吹得比他爹動情,有韻味。周圍十里八村誰家娶媳婦葬死人,都找他吹喇叭,報酬是幾碗粗米。
時間進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于老天爺作孽,連續制造了三年自然災害,二道崗村本來就是河套地,十年九澇,遇到天災人禍,更是雪上加霜。家家沒有隔夜米,瓜菜讓人的肚皮貼到了后脊骨。娶媳婦葬死人誰家還雇得起吹喇叭的!商老疙瘩少了營生,又對付不了日夜折磨他的饑腹,就賣了草房,在村里的碾房棲身。碾房夏天還好住,冬天十分寒冷,商老疙瘩常常凍得整夜不能合眼。在二道崗村實在混不下去了,就決定出外另謀生路。趕巧幺崗村村長段興亞的媽患癆病死了,聽說二道崗村的商老疙瘩喇叭吹的好,就把他接了去。商老疙瘩吃飽了飯,不但喇叭吹得賣力氣,還替段興亞為死人扛招魂幡,使段村長避免了為死人扛幡三年不順的壞運氣。這使段興亞很感激。知道他打算離開二道崗村,就要把他留在幺崗村。幺崗村雖然也很貧困,家家過著半年糠菜半年糧的日子,這總比二道崗村好一些。商老疙瘩自然樂意,就把行李卷個卷,外面裹上一張狗皮,只身來到了幺崗村,住進了戲園子,在戲臺上鋪張破葦席算炕,地上搭個灶臺,就過起了日子,營生還是吹喇叭。幺崗村遇到紅白事也是沒有幾家能出糧食雇吹喇叭的。商老疙瘩生意慘淡,難填飽肚子。日子流水般的過去。商老疙瘩從光嘴巴少年一直到滿嘴邊胡茬子的漢子,住的仍然是戲園子,仍然是一個人摟著枕頭睡覺。冷暖無人過問,病了無人照料,孤苦伶仃。
聽說村北的葦塘有魚,因為淹死過人,傳說又鬧鬼,沒人敢去那里打漁,急于求食的他顧不了這些,就約村里的街流子和號嘴子兩個光棍結伙在葦塘邊搭了個漁窩棚,租張小木船,白天插網,晚上下攬鉤,每天都能捕到三五十斤魚。開始時怕割“尾巴”偷著賣。后來鐵山鎮有了集市日,每逢大小集,他們就挑著魚去賣,賣的價錢比平時魚販子到漁窩棚收魚高很多。賣魚的錢扣除上稅和打兌村里頭面人物的,還能剩一些,由三個人均分。商老疙瘩日子雖然過得也很緊巴,但總能填飽肚子。
商老疙瘩吹著喇叭等著女人,有些累了,就放下喇叭,看水中的天,看水中的云,看水中的葦叢。偶然抬頭,在他的眼界里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穿一件紅上衣,就像一簇火,燃著,跳躍著。身影背后,天愈發藍了,云彩、蘆葦也像花絮一樣愈加美麗……
這是商老疙瘩女人的身影。這女人是他從鐵山鎮集市上帶回來的。五月十五那天,是大集,又趕上鎮里唱大戲。商老疙瘩就央求街流子和號嘴子讓他去集上賣魚。鐵山鎮是個山邊子小鎮。早些年街面不大,生意人家除幾家開店鋪的,其余都是在自家門前擺個攤位,賣些糖果、干貨。時間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代訊息像風一樣刮過來,人們口里開始叨念改革、下海等新鮮名詞,一些膽大的當地人和外地人真的就下海,鐵山鎮開始繁華起來,店鋪一家挨一家,各式各樣的招牌琳瑯滿目。還定期搞集市貿易,使鄉下人沖開傳統觀念,走進了市場。商老疙瘩挑著魚簍來到集市地點,人流翻過來卷過去,叫賣聲此起彼伏。賣魚的攤位里魚簍挨著魚簍,魚盆擠著魚盆,空氣中散發著魚腥味。賣魚的不少是到葦塘販魚的熟客,都讓著商老疙瘩。商老疙瘩很快賣凈了魚,就去教堂里的堂屋看戲。剛開戲,就看見一個穿紅襖的漂亮的女人湊到他身邊坐下,這女人鵝蛋型臉,面皮粉白,一雙杏眼閃著亮波。從沒沾過女人邊的商老疙瘩不知為什么心里慌慌的,他的身心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引領著,服從著。他竟不知臺上演的是什么,唱的是什么。散戲后,那女人主動與他搭訕,說自己剛離婚,娘家在三道崗村,眼下正愁著沒有去處。商老疙瘩沒用怎樣動員,那女人就跟著他來到了葦塘,住進了漁窩棚。街流子和號嘴子對這位女人開始還是規矩的,漸漸的都耐不住了,尤其是街流子,在商老疙瘩不在時,不但用語言挑逗,還動手動腳。一次那女人正在葦塘邊洗衣服,突然看見平靜的水面上出現了街流子的身影,淫邪地笑著向她靠近。她滿臉緋紅,趕緊起身,把盆里的水潑進水塘,把街流子的影子搗碎,從懷里掏出一把剪刀沖著街流子悶聲說:“你敢!”街流子被嚇住了,沒料到這女人身上竟藏著剪刀。這件事被號嘴子知道了,告訴了商老疙瘩。商老疙瘩覺得把她放在漁窩棚不放心,就把她帶回了幺崗村。
商老疙瘩把那女人帶進村子時,并沒做任何介紹,徑直領進了戲園子,直到天快黑了也沒見出來。幺崗村是遠離城鎮的邊遠屯落,還很封閉,冷不丁的出現個陌生女人,必然引起人們的關注。誰都不認為他是商老疙瘩的女人,因為從沒聽說過商老疙瘩有媳婦,而且這女人漂亮標志,商老疙瘩身材短粗高,顴骨,小眼睛,滿嘴巴胡茬子,根本不般配。不管怎么說,那女人是商老疙瘩領回來的,商老疙瘩在村里人緣又不錯,況且幺崗村對男女之間的事雖然忌諱,也有開化豁達的一面,覺得這種事什么地方都會有,而且商老疙瘩五十大多,身邊沒個女人,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村東頭的裴奶奶對這位外來的女人卻心存疑慮。裴奶奶癟著嘴,駝著背,手里總是拿著一根長桿煙袋,不管煙袋鍋里有沒有煙火,煙袋嘴總是叼在她嘴里。裴奶奶的老伴裴慶德是個跳大神的,生前總和狐黃蛇仙、死鬼魘魂打交道。裴奶奶在他身邊長期潛移默化,也神叨叨的。對商老疙瘩帶回的女人她總是覺得太美,太迷人,可能與葦塘里的女鬼有瓜葛。據說那鬼為了抓替死的,常常變作妖艷的女人到村屯勾引男人,然后拉到葦塘送命。相傳有一個男子,認為自己水性好,總想會會這個女鬼,有一天他來到葦塘,看見一個女子在塘里洗澡,烏黑的長發,白嫩的肌膚,還有渾圓的雙乳,簡直是個仙女。女子見到男子妖媚地向他招手,男子興沖沖地跳進塘里向女子游去,游到水深處,不知被什么東西纏住了雙腿,任憑怎樣掙扎,都無濟于事,最后沉入水底,再也沒有上來。這個傳說,裴奶奶講了一遍又一遍,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裴奶奶信。商老疙瘩帶回的女人,很可能是葦塘那女鬼變化的,要害商老疙瘩。裴奶奶和村里好幾個歲數大的女人都這么猜測。
說話到了傍晚,那女人還沒離開戲園子,裴奶奶說:“看樣子這女人要在村里落腳了。”裴奶奶約了村里幾個女人去戲園子探個究竟。她們從半開的門里,看到那女人正坐在戲臺邊上,低著頭,一只手拄著戲臺上的葦席,另一只手用指頭在葦席上沿著編制的花紋畫著,樣子很專注。那女人大概是坐得無聊,偶爾抬起頭朝外瞟一眼,正巧與外面的幾雙眼睛碰了個正著。那女人淡淡一笑,又低下頭去,繼續畫葦席上的花紋。戲園子里吊著燈,那女人身影映在墻上。凡是鬼魂都沒有影子,那女人有影子,裴奶奶和其他人的疑惑這才消除了一大半。這以后,商老疙瘩就把那女人扔在戲園子里。起初人們對她并不友善,瞅那女人的目光里總是帶著忌諱。尤其是裴奶奶,總是想搞清她的來歷。有一天,她串掇村長段興亞到戲園子對那女人進行盤問。村長段興亞是個退伍軍人,戰場上腿被子彈穿了個眼,回村當上村長后,自以為“身上穿個眼,比縣長鄉長小不點兒”,不但在村里勒吃勒喝,村上帶腥味的女人,沒有一個躲過這只騷貓。段興亞進了戲園子后,裴奶奶和村里人遠遠看著。不久,里面的燈滅了,接著傳出了激烈的廝打聲,段興亞一瘸一拐地跑出來,雙手捂著大腿根部,手指縫流著血。那女人跟了出來,手里握著沾著血的剪刀,沒吵沒罵,臉上仍然掛著淡淡的笑。裴奶奶和村里人對那女人開始有了敬佩之感。
村里人誰也不知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商老疙瘩只叫她“哎”,她也“哎”的答應著。她很聰明,或許是看出村里人對她的態度有點鄙視,所以輕易不出門。每到晚上,村里的女人們早早地吃完了飯,就把板凳搬到戲園子的院子里,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在幽暗的星光下,一面拍打著蒲扇,一面交流著本村或外村聽來的密聞趣事。那女人偶爾出來和女人們坐在一起,從不多說一句話,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笑。她是頂勤快的一個人。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來,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掃院子,還把鄰近的土街打掃得干干凈凈。生火做飯、縫補洗涮不惜力氣,拿得起放得下。裴奶奶漸漸喜歡上這個女人,夸這個女人懂事、能干,心又細眼又活,商老疙瘩找這樣的女人算是有福氣。村里人接受了她,覺得對她再有任何猜疑,都是對她的褻瀆。商老疙瘩天天在葦塘打漁,住漁窩棚,難得回來一趟,那女人調著樣的給他做好吃的。最拿手的是醬燉泥鰍,打開飯鍋,四鄰都能聞到香味。把個商老疙瘩樂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嘴也合不攏,就操起喇叭,竟吹些《喜盈門》,《秧歌調》等歡快的曲調。每逢這時,村子不再喧鬧了,變得很安靜,一切都被商老疙瘩的喇叭聲帶進了喜慶的世界。
沒過多久,那女人出村去了,是商老疙瘩陪著去的,回來時,商老疙瘩滿臉的沮喪,村子也沒了喇叭聲,這是為什么,商老疙瘩自己不說,旁人不好問。這以后,那女人經常出村,走時商老疙瘩都讓她帶些錢,帶些衣服,還有藥品。商老疙瘩對人說,女人是回娘家,他說這話時聲音很低,臉色很冷。
商老疙瘩眼看著那女人輕飄飄地走近葦塘,走到自己身邊,熱乎勁卻不那么足。只說了聲:“你來了!”就把攢下的臟衣服找出來,交給她,然后裝上一袋旱煙緊一口慢一口地吸著。那個女人挽起衣袖在葦塘邊洗衣服,無論是手還是手臂都是白白的,軟軟的,擺動著水不時發出輕響,這些都讓商老疙瘩陶醉。沒多久,他搖搖頭,嘆口氣,便坐著小木船下塘看網去了。水面很靜,船槳蕩起的水花激起圈圈漣漪。蘆葦在水波中搖晃,蘆花悠悠地落到了水面。那女人洗完衣服,開始做飯,不知不覺間,窩棚里已經充滿了香味。一會兒,從外面傳來了說話聲,嗓門都高高的,同時伴有腳步聲,拖拖沓沓顯出疲憊。商老疙瘩說:“家伙們趕集回來了。”腳步聲愈近了,聽街流子喊道:“商老疙瘩,飯做好了嗎?”商老疙瘩迎了出去說:“好了好了,你嫂子做的,醬燉泥鰍!”號嘴子和街流子進來,同商老疙瘩一起脫了鞋子,圍坐在飯桌旁,窩棚里立即彌漫起臭腳丫子味。街流子從懷里掏出錢來,手指頭沾上嘴里的唾沫笨拙地數著,然后三個人分掉。商老疙瘩找出酒瓶,打開酒瓶蓋,酒味隨即散開。一陣碗筷的碰響,酒下肚,大家的嘴就沒了遮擋。街流子說:“商老疙瘩,你看嫂子多漂亮,嫁給你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號嘴子說:“商老疙瘩,你別總往嫂子身上瞅,今晚這窩棚就歸你了,別忘了,把賣魚的票子全拿出來,別留后手,讓嫂子今晚好好侍候你!”那女人聽著他們你一言他一語地說著,低著頭不搭話,只是淡淡地笑。
酒足飯飽,街流子和號嘴子打著酒嗝,起身出了窩棚,都同商老疙瘩打著招呼:“商老疙瘩,我們走了。”“商老疙瘩,悠著點兒,別忘了下塘看攬鉤。”
街流子和號嘴子在外面被秋風一吹,都渾身一顫。街流子問號嘴子:“咱上哪兒呀?”號嘴子說:“還能上哪兒!老地方唄。在草窩棚里囫圇身湊和一宿算了。”
天色尚未黑透,天邊有一線顫顫的清白。葦塘里的水靜著,蚊子嗡嗡地叫著,成團往人臉上撲,趕都趕不及。街流子和號嘴子兩個人搖搖晃晃來到了草窩棚。草窩棚平時不住人,四根柱子支個草蓋,四面沒有遮擋。兩個人在棚子里的草堆上躺下,被蚊子叮咬得很難入睡,一邊掄著巴掌拍打臉上脖子上的蚊子,一邊嘮著嗑。街流子問號嘴子:“你說商老疙瘩兩口子現在能干啥?”“睡覺唄。”號嘴子酒勁上來了,口齒有些不清。街流子說:“我就不信,商老疙瘩摟著漂亮媳婦能睡得著?”兩個人正說著,見商老疙瘩從漁窩棚走出來,去了葦塘。他是查看攬鉤去了。街流子在酒精的作用下來了精神,他要和號嘴子打賭,誰能去漁窩棚偷件那女人的衣服,對方今天分得的賣魚錢全歸他。號嘴子首先逞強,悄悄往漁窩棚溜,沒到門口便回來了,他沒這個膽。街流子睨視他一眼說:“孬貨,看我的!”他躡手躡腳摸到漁窩棚,正要拉門,那女人推門走了出來,手里舉著剪刀說:“二位兄弟,別凈干那些偷雞摸狗的齷齪事,再要胡來,嫂子用這家伙答對你們。”那女人的話說得冷,臉上卻掛著淡笑。街流子和號嘴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算是知道了這女人的厲害,從此對她恭恭敬敬,偶爾也說幾句笑談,卻不敢越格一步。
秋去冬來,天氣出奇的冷。葦塘被冰和雪蓋住,不能插網,也不能下攬鉤。商老疙瘩和街流子號嘴子離開漁窩棚,去謀各人的營生。商老疙瘩邊為周圍十里八村娶媳婦葬死人的人家吹喇叭,邊和那女人到葦塘里割葦子編 到集市上去賣。轉眼到了年關,天再冷也擋不住村里人置辦年貨,村里的大車小輛都往鐵山鎮跑。裴奶奶把平時省吃攢下來的白面蒸了饅頭,上面點綴著紅點,是準備祭祀先人和狐黃蛇仙用的。這天大清早,商老疙瘩和那女人搭車去了海北街。動身不久,裴奶奶的院子里就來了個男子打聽商老疙瘩住在哪兒。裴奶奶問他有啥事,那男子說找他的女人。這人大約四十來歲,一身鄉下人打扮,穿著藍色趟子絨褲子,膝蓋和屁股處磨得發白,腳上的棉膠鞋打著補丁。對襟小棉襖緊緊地裹著身子,袖子有些短,看上去整個人已經被寒縮了。那男人躬著身子,兩眼無神,看上去既愚笨又迂腐。裴奶奶心里一驚,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沒讓他進屋,也沒告訴他戲園子在哪兒,心里想著怎樣應付眼前發生的事。裴奶奶忙完手里的活,朝院里瞟了一眼,看那男子已龜縮在院墻角下,雙手插進衣袖里,兩片過厚的嘴唇夾著半截被口水浸濕的紙煙,一口一口地吸著。這時,院子里聞訊來了好多人,人們猜得到那男子是商老疙瘩帶回來的那女人的前夫,但不知道那男子為什么來找那女人,是想和她重修舊好,還是那女人和這男子從來就沒有斷了關系。起先,那男子很拘謹,不太說什么。人們問得多了,話也就多了。他說戲園子住的女人是他女人。他家在三道崗村,那地方地少人多,他家種了幾畝地,養了幾只雞,打下的糧食和雞下的蛋賣出去,扣除稅和村上的提留,所剩無幾。又趕上女兒生前治病欠了債,還有一個常年生病的寡婦媽,日子艱難,才讓女人出來“做事”。前些天聽說有個村干部雇人伺候癱瘓的爹,每月給30元錢,就決定把女人接回去。裴奶奶奇怪了,其他人也一頭霧水。裴奶奶問那男子:“你們不是已經離婚了,怎么還讓她替你賺錢?”那男子吐了一口長煙,嘆口氣說:“我們哪里離婚呀,她是出來‘做事’的,不說離婚誰找她!”男子說這話時,是一種平靜的口氣,但很憂傷,而且悲苦。裴奶奶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那男子說的“做事”就是做娼。娼這個古老的職業,新社會已經明令取締,可是還是偷偷存在著。做娼的女人有幾種,一種是活動在旅店和澡堂子的名娼,用色相勾引男人,明著掏男人的腰包;另一種是在本村,對象是村干部,不圖錢,圖沾光。第三種操的是半良半娼的職業。她們結過婚,有家室,根本善良,卻因家境貧寒,或是夫妻不合離家出走。她們只靠住一個男人,用女人該有的細心、整潔和勤快,為他洗衣做飯,陪他睡覺,給他安慰,幾乎是全方位的付出。他們雖然是有報酬的,卻是兩廂情愿,不坑害男人。商老疙瘩帶回的那女人,就屬于后一種。鄉下人最恨做娼的女人,可裴奶奶和村里人對商老疙瘩帶回的這個女人卻恨不起來,因為她在幺崗村的所作所為,找不出一點恨她的理由,只是覺得她可憐,替商老疙瘩感到惋惜,而對眼前這個窩窩囊囊的男子,卻覺得可恨。
傍黑時,商老疙瘩和那女人趕集回來了。那女人懷里抱著包裹,鼓鼓囊囊的。裴奶奶趕上去,想把那男子找女人的事提前告訴他們,好有個思想準備。可是商老疙瘩卻從容不迫,好像事先就知道。
商老疙瘩的確早就知道那女人有家有男人。那次,那女人領著他出村,說是回娘家看看。到了三道崗村那女人所說的婆家,兩間草房,柳樹杈子圍成的籬笆已經散破,院內堆著厚厚的積雪,出來進去的小道是在積雪中踩出來的。院外的歪脖子柳樹下躺著一條瘦狗,身上的肋骨清楚可見。進了屋更是臟亂破敗,透著窮氣。泥土墻上糊著的舊報紙已經脫落;屋子的角落處掛著灰塵網,被門窗透進來的風吹得不住晃動。炕上躺著蓬頭垢面的老婦,炕沿上坐著一個男子耷拉著腦袋,胳膊肘壓著膝蓋,兩只手挾著額頭,一副愁苦樣。地上杵著一個破舊的木柜,柜門的玻璃后貼著幾張照片。商老疙瘩一眼就看見其中一張是那女人和眼前這個縮成一團的男人的合照,他心里猛的一凜,用冷得能結冰砣子的語音問那女人:“這是怎么回事?”那女人看著臉色慍怒的商老疙瘩,神情顯得尷尬慌亂,手足無措,捂著臉哭了。她告訴商老疙瘩,這里不是她的娘家,是婆家,炕上躺的是她寡居的病婆婆,眼前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說離婚是謊話。她還告訴商老疙瘩,丈夫又懶又愚,干啥啥不行,家里地里的活都靠她一個人忙。女兒死后,她感到孤單,家里又貧病交困。看到村里有的女人出外“作事”賺了錢,就想出去闖闖。她知道外出的女人作的是什么“事”,起初也猶豫過,但她還是含淚離開家,來到鐵山鎮,那里有錢的人多,也能經常去亂墳崗子看看葬在那里的女兒。在大集遇到商老疙瘩時,見他樣子憨實持重,賣魚又賺了錢,就主動……
那女人還要說下去,被商老疙瘩擺手制止了,他不想聽,也用不著聽,因為眼前的現實,已經撕破了面紗,朝著他許久擔心并且不愿看到的方向轉彎了。就是這女人,欺騙了他;也就是這女人,給了他從來沒有過的關愛和慰藉,他恨她,又同情她,感激她。他想痛斥她一頓,卻沒有勇氣。尤其是她的眼淚,她的家境,還有鄉下人的善良與寬厚,使他心中的憤懣退卻了,雖然心里堵得慌,還是原諒了她。那女人邊抱怨男人懶,把家搞成這樣,邊手腳麻利的打掃屋子,收拾院子里的雪,還給商老疙瘩做好了飯。商老疙瘩沒有吃,他沒有胃口。商老疙瘩回幺崗村時,那女人又跟了來。臨走時,商老疙瘩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扔給了那女人的婆婆,又對那男人說:“老弟,聽我一句勸,以后要勤快,才能過上好日子,懶就得受窮。”說完脫下自己身上的上衣外套給那男人穿上。后來那女人經常離開村子,說是回娘家,都是回婆家。帶走的錢、衣物和藥品,都是商老疙瘩給張羅的。這件事只是瞞著裴奶奶和村里人。
商老疙瘩把那男人接進了戲園子。裴奶奶和眾人跟了進來,為的是勸架。但他們看到的是,商老疙瘩為那男子掃掉了身上的霜花,又從暖水瓶給他倒了一杯熱水。那男子接杯的手顫抖著,目光惶惶惑惑。裴奶奶和眾人對眼前的情景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都搖著頭走了。那女人把包袱打開,東西都落在戲臺上,她拿起一件男人穿的青斜紋棉襖,對那男子說:“給你買的,也不知合不合身。”又揀起一件帶襟的衣服說:“這是給咱媽買的。”
晚上,商老疙瘩和那女人準備了一桌酒菜。把裴奶奶也請了去。那男子吃喝沒個樣,狼吞虎咽,那女人不住拿眼睛瞪他。商老疙瘩一個勁地勸他吃好喝好。那男子酒足飯飽后,說出村干部為爹找人的事,那女人扯著商老疙瘩的胳膊說:“不,我哪兒也不去,還在幺崗村。”說著用眼睛了商老疙瘩。裴奶奶幫腔說:“就是,就是,她離不開我們。我們也想她。”商老疙瘩卻在一旁一言不發。
那女人到底跟著那男子走了,是騎著商老疙瘩在村里借的毛驢走的。裴奶奶和村里人到村口送她。商老疙瘩沒有去,一個人在戲園子編制那女人沒有完成的葦席,手指被葦子劃破了,滴到葦上的血鮮紅的,在商老疙瘩恍惚的目光中擴散開來,像那女人身上穿的紅衣服。那女人離開村子,走了很遠,還不住回頭張望。那男子用鞭子催驢,急著趕路,那女人要過鞭子,讓驢慢慢走。路過葦塘,那女人下了驢,徑直來到魚窩棚,向葦塘久久凝望,不知下了幾場雪,塘面與地面已被積雪抹平,露出雪的蘆葦在風中瑟瑟抖動,好像倦戀地在向她招手。突然,從蘆葦叢中飛出一只老鴰,鳴叫著向遠處飛去,聲音幽幽的,涼涼的,透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