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是咱們對世界的統一看法;新,也是我們搞城市的唯一標準。至于歷史,因為我們太有了,所以去它的吧。
到阿姆斯特丹的當晚,接風宴在一家老館子里,“五只蒼蠅”,幸虧名字事后才知道,否則肯定影響胃口。吃的是啥我差不多忘了,據說是最荷蘭的菜,整個阿姆斯特丹只有兩三家餐館才做得正宗,也最貴,“五只蒼蠅”是其一。啤酒和白葡萄酒很好喝,我忍不住喝了一點。一定要相信一個向來不為美酒所動的酒精過敏者的話,那酒真不錯。
老館子還因為房子老。好像是十七世紀的房子,門臉很小,進去了發現曲折幽深,那些房間一個個拐著彎相互連通,仿佛可以無限延伸下去。房頂上有壁畫,木質的房梁只看顏色就明白一定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輩了。你不得不想到“歷史”這個巨大的詞。
事實上,在阿姆斯特丹的河兩邊走,隨時可以看見某棟沉默樸素的建筑墻上嵌著一塊銅牌或者石牌,上書“18xx年”或者“十七世紀”字樣。一點都不隆重,有著漫不經心的自然,就像你隨便一打眼看見了它們,就是十七世紀,就是十八世紀,幾百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
看多了你會忍不住犯嘀咕,為什么人家總那么有歷史呢?咱們泱泱中國有浩浩五千年文明史,可是你要到一座像樣的城市看,還真很難看到多少遺跡,更別說幾百年上千年之后還能住人的房子了。
前些天去了江蘇某地,我曾戰斗過的地方,那座城市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時期就已名聞遐邇,出過能忍胯下之辱的大人物,照說算古城沒人敢有疑問,但是,距上次去不到兩年,我坐著朋友的車再次穿城尋尋覓覓而過,我以為那是一座極為現代化的新興城市。如果不是朋友在佐證,如果不是我曾有的記憶在提醒我,我真的會認為那就是我從來沒去過、也是去了無數次的城市——沒去過是因為它與我記憶中的、想像中的古城相距如此遙遠;去了無數次是因為它和像打了雞血和激素似的所有中國城市一樣,最大的特色就是毫無特色,長了一張普世的“中國造”的臉。
我們幾乎不能想像,還有哪些中國人敢住在三四百年前的民房里,又還有多少中國人有三四百年前的房子可住。我們有寫不完的歷史,咱們不差錢,可是揮霍了半天,地主家還有余糧嗎?
有一年在華盛頓特區,看見一棟紅磚的殘破小樓立于街邊,肯定是危房,里面也的確空空蕩蕩,但是美國人民頑固地把它保留了下來,因為它是一百年前建的。就是個廢墟,一百年了他們也愿意留著。這類似行為藝術的事情,咱們中國人肯定不屑,一百年也算歷史?簡直搞笑。咱們指頭縫里撒一點兒,也夠他們寶貝半輩子了。
沒錯,我們如此之有歷史,太有歷史了,只是我們走馬江湖轉上一圈,那些歷史都到哪里去了?朋友說,咱們的歷史主要在寺廟里,你看,和尚廟、尼姑庵和道士觀,全是老的,千兒八百年的不成問題。想想倒也是,那些在“破四舊”中被推倒摧毀的,沒被以“革命”的名義夷為平地的廟宇道觀,在至今還存在的建筑中,的確算是古董了,可惜這樣的古董也太少了。
不過為什么只有這些燒香求拜的地方還稍能存活?也許因為敬畏?佛祖天尊在上面看著,我們不敢胡來,好歹算保留了一些。因為敬畏我們保留一點歷史。除此之外,能拆的拆,不能拆的也拆,活活把一座座古城格式化為一個個窗明幾凈、哪兒都光鮮的現代化都市。新,是我們對世界的統一看法;新,也是我們對世界的唯一標準。
在名叫“五只蒼蠅”的餐館里,對面坐著一家人,三四歲的孩子對著古老的天花板指指點點。父母告訴她:你看見的東西都是歷史。這場面有點煽情,也有點詩意和矯情。但假如我們順著小孩的手指頭想遠一點,哪一天如果我們的孩子對著城市隨手一指,問我們的歷史在哪里,我們該如何回答他們?
看不見摸不著。那時候我們可能只好抓耳撓腮,把脖子憋得跟臉一樣粗,拍拍胸口更加矯情地告訴他們:咳咳,孩子,咱們漫長浩蕩的歷史嘛,在心中。只能在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