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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e Is SOmewhere Else

2011-12-31 00:00:00程可
最推理 2011年8期

{Side a}

Oasis那慵懶略帶貪婪的聲音在空蕩的公寓里響起,朝比奈離閉著眼睛伸開雙臂舒展身體,白色的薄被卷動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朝比奈微微皺起眉頭跟著音樂搖晃著頭,午后的陽光肆意地覆蓋在他的眼皮上,連腦海里都浮動出悶熱的腥紅色。當這首《supersonic》唱到一半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朝比奈才突然清醒過來,他意識到這讓人迷幻的曲子是他的手機鈴聲。

“喂。”朝比奈看見來電人是自己的老板,立刻喪氣地皺起眉。他坐直身體,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朝氣,可惜那微微沙啞的嗓音里透出的盡是疲倦。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沒有大發雷霆,反而語氣很輕快:“朝比奈,你上次幫中島綾雪拍的那組照片,經紀公司那邊很滿意。”

“是嗎?”聽見老板這么說,朝比奈難看的臉色微微緩和了一些,他討好地說,“也不是我的技術好,是現在的藝人越來越漂亮了,也很聽話。”他的語氣里滿是曖昧,聽筒那頭立刻傳出低俗的笑聲。

“不過朝比奈,經紀公司那邊還是決定中斷和你的合作,你被解雇了喲。”

“唉?”老板的笑聲更放肆地鉆進朝比奈的耳里,事態來了個大轉彎,他心里一涼,連問為什么的聲音都顯得有些虛弱。

“你該不會忘記今天是周五吧?”這次對方收起了笑聲,句里的怒氣好像透過電話壓迫著朝比奈的耳膜,“中村翔愛和他們經紀公司的人,等了你整整一個上午,最后不得不換了個新手拍攝。我知道你現在在攝影界也小有名氣,但也就是個拍女優的攝影師,有什么好傲氣的?”

朝比奈立刻轉頭看了一眼床頭的掛歷,印在紙上的偶像美女擺著讓人作嘔的姿勢,旁邊的數字上的確被他用鮮紅的筆做了標注。朝比奈感到一股焦躁的氣息直沖而上,伸出拳頭朝著墻猛地砸了一下。

老板并沒有就此掛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嘭”清脆的一響,大概是撥開打火機蓋子的聲音:“小離啊,我也不想讓你就這么丟了工作,畢竟你很有潛力。但是你實在太自我了,對待工作計劃怎么能這么懶散?”他為了表示親切,直接喊了朝比奈的名字,淺嘆一口氣接著說,“我知道你長得招人喜歡,但是天天這么在酒吧鬼混怎么行,那些女優也是被你玩過就丟。”

“有沒有辦法補救?”朝比奈不接話,抬手撐著額頭,黑色的頭發被撩上去。

“現在就有活做,不過比較苦就是了。”那邊停頓一下,再開口的聲音有些小心翼翼,朝比奈有不好的預感。

“上次和你喝酒不是說過我弟弟嗎,就是在做雜志的那個。”

“幫他工作?”朝比奈常常在工作結束和老板出去喝上一杯,說實話他根本不記得老板有提到過自己的弟弟。明知道是徒勞,他還是皺緊眉頭苦思冥想著關于這位弟弟的事,因為那邊并沒有立刻接上話。

“小離啊,你還年輕,其實不應該總拍這些女優,”老板的態度明顯變好,朝比奈甚至都感到里面有了一絲懇求的意味,“我弟弟現在想做一期精神病院的專題,不過他們上次去的記者被攻擊了,所以這件事就被擱置了。我弟弟來拜托我,但是我也沒法子,他們那里都沒人敢去了。”

朝比奈感到自己頭皮發麻,他斷斷續續地接話,音調夸張:“但…………但是那種地方,應該都是不給拍攝的吧?”

“不是不是,已經說好了。”老板看朝比奈沒有一口拒絕,立刻細細介紹起來,他語氣急促,像是要一股腦地全都塞給朝比奈一樣,“其實我弟弟的前女友,好像腦子有點毛病,就被送到精神病院了。不過并不是你要去采訪的那一家啦,我弟弟一直很愧疚當年對她的傷害,所以想做個專題,介紹這群可憐人。已經聯系好姬路那里的醫院了。”

“哎,在姬路嗎?那種地方也有會精神病院啊。那報酬怎么算?我只要跟著記者去拍攝就ok?”知道是在姬路這個地方,原本聚集在朝比奈心里的那塊烏云好像散開了一些。全因為初二春假的時候,他曾經和初戀情人去過那里旅行,記憶里是很美好溫暖的地方。

“你是準備接這次的活嗎?”老板大概沒有料想到之前還抖抖索索的朝比奈,會突然爽快地談起報酬的問題,一下子愣住了,勉強接上的對話也掩藏不住驚訝:“這次沒有記者去,采訪也要靠你了,我弟弟寫好了問題,你帶著去問問就好,不過要持續報道,大概要去個三四次吧。會付給你雙份的報酬,35萬怎么樣?”

“45萬,出租車和餐費你報銷,當然包括請醫生吃飯之類的。”朝比奈從電話旁的筆筒里抽出一支原子筆,他的語氣堅決,認定了老板一定會答應,“要不要現在把地址說一下?”

“好吧,”老板的語氣顯得很不樂意,但還是立刻答應下來,“你明天來公司,我把醫院的介紹和聯系到的醫生的名片給你。”

“那我掛了。”

時間指向下午兩點,朝比奈離瞇著眼睛盯著窗外望了一會兒,重又鉆進被窩里。他把自己蜷縮成一個球,然后塞上耳機,閉上的眼睛有些發澀,眼皮上還有跳動的光點。這次拍攝的報酬足夠讓朝比奈付了房租,說不定還能去酒吧混幾天。他已經厭倦了重復拍攝那些穿著暴露、笑容虛偽的女優了,不過對于這次精神病院的工作,他也沒提起多大的興趣。因為說到底,這不過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心罷了,滿足那些生活在優越之處的人的憐憫之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

“嗤。”朝比奈輕佻地扯出一個笑容,表情不痛不癢。他翻了個身,陷入深沉的睡眠。

{Side b}

我叫夏居由梨,春假之后才升上高中二年級,現在在高砂市的一所普通的高中就讀。

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才剛過五點,天色已經變得明亮起來,是我喜歡的淺藍色,天空變成了海洋的模樣。

我熟絡地從手邊的抽屜里拿出紅色的記號筆,在床旁墻上貼著的日歷紙上劃了一個大叉叉。這樣過一天消滅一個數字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快一年。做完“劃日期”這件事之后,不知為何我好像松了一口氣,連耳朵都變得靈敏起來,捕捉到了那群吵鬧風聲中的幾次清脆鳥鳴。

我爬下床去開窗,卻瞥見半掀開的被子下是醒目的褐紅色,我意識到是自己來了月經,于是急匆匆地開始扯被單。沒想到動作一大弄醒了本還在睡覺的片倉老師,想到老師可能會發現這件事,我就開始懊惱自己沒有考慮得更周到。

距離那個日子越近,我越發不能控制自己了,現在就算只發生很小的一點事情刺激到我,我就會感到頭昏腦脹失去判斷力了,接著立刻會做出出格的事情。像是上周在學校,那個討厭的轉學生又來找片倉老師,我一沖動拔下了他的一顆牙齒,鮮紅的血液“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瓷磚地上,我才猛然驚醒。

“啊,”老師順著我的目光看見了被單上的血跡,好像也有些尷尬。他拿過床頭的手表戴起來,朝我溫柔地一笑,“要先去廁所處理一下嗎?”

聽見老師這么說,我才跌跌撞撞地跑進衛生間。

我坐在馬桶圈上,邊晃著腿邊看著從窗戶映進來隱約的綠色。家里除了白色還是白色,不知道這個裝修方案是誰想出來的。墻壁、燈光、床單、柜子、冰箱,就連窗戶的玻璃上都被刷了一層白白的油漆。每次回到家就像回到一個白色的正方形盒子里一樣。我伸手把窗戶推開一個小角度,明亮的顏色一下鉆進眼里,我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整個肺部好像都變透明了。

片倉老師準備走的時候,我正抱著換下的被單。他一般都是六點準時離開我家,因為學校是九點才開始上課,現在走時間剛剛好夠用,可以回家洗澡吃早餐,然后開車去上班。

七點半,房東送來了早餐。一日三餐都是房東送來,大概是在外工作的父母囑托她的。飯菜并不好吃,沙拉里常混著我討厭的嫩西芹,咖喱里也有味道奇怪的胡蘿卜。這棟樓的人大概都有某種奇怪的白色偏好癥,房東也喜歡白色,每天敲開我家門,她都穿著同樣一件白色的連衣裙。

今天的早餐是牛奶麥片和豬肉蔬菜餅,我扳著手指數了數,離我17歲生日還剩下九天。換句話說,距離我死亡只剩下整整九天時間,比一星期還多兩天。我舔掉手指上沾到的美乃滋,眨了眨眼睛思考著剩下的日子應該做些什么。

片倉老師是在高一下半學期,接替懷孕的小島老師,成為我的英語老師的。我在上半學期的末尾,把我即將在17歲死去的秘密告訴了好友坂本尤佳,她大概是因為害怕,用手機郵件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另外幾個女生。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班里的人都開始把我視為怪物來看。暑假結束之后,這種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惡化了。

片倉老師剛來的時候,看起來很和藹,無框眼鏡下是細長明亮的眼瞳。他雖然是個男老師,但是身上沒有一點兒霸氣,反倒有點兒陰柔,說話也是清清淡淡。

老師一般分成三種,第一是希望學生怕他,一上來就很嚴厲兇狠的老師;相對的就存在討好學生,希望和學生打成一片的那種老師;最后就是和學生井水不犯河水,基本除了上課就很少交談的一種。片倉老師就屬于第三種,但恰巧我們班的那群學生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老師,因為他并不讓人害怕卻又不能和他放肆。所以,在開學一周后的班委選舉,我被推選成了英語課代表。當時看來是怪物與清高的老師的配搭,卻在日后被很多女生羨慕,畢竟相處久了就會發現片倉老師很優秀。

把秘密告訴片倉老師,是發生在老師到體育倉庫救下自殺的我之后的事情了。

那日我收拾完體育館里打壞的羽毛球,把它們丟進倉庫外的回收桶里。壞掉的羽毛球看起來很可憐,白色的羽毛殘缺不全,奄奄一息地與球根相連。我突然覺得我身體某處連接著的,透明的翅膀就像這球上快要掉落的羽毛一樣,被活生生地扯了下來,某個看不見的關節開始刺痛,有血流出來。到真正看見地面上聚集起來的一小攤血跡的時候,才發現是自己流了鼻血,我慌亂地抹了抹鼻子推門進了體育倉庫。

我把球拍放進體育倉庫之后,鬼使神差地留在了那里。我試著把自己的身體蜷縮進擺放跳繩的柜子里,柜子是很長的一層,我很輕易地蹲坐進一個很小的空間。我閉著眼睛,聞到了體育倉庫里灰塵嗆人的味道,不知為何有一種久違的安心感,體育課上的喧鬧聲,校園里的嬉笑打鬧聲就這么漸漸消失不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最后的夕陽也消失了。

我適應了這個黑暗密閉的地方,并且一動也不想動,在等待太陽下山的時間里,我把柜子下面排列著的完好無損的羽毛球拿出來玩,我一點點地扯下上面雪白的羽毛。

現在只剩下一地與塵土混雜在一起的球的尸體了。

大概又過了一刻鐘左右,看著被我毀壞的羽毛球,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清醒過來。這種感覺又來了,僅憑借著一時的沖動做出了不可彌補的事情,我想到隔天沒辦法和導師解釋,就連從這個倉庫里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那時我想起了,自己根本活不過十七歲的事實,只剩下幾個月好活了,于是我拿出口袋的裁紙刀,朝自己的大腿上割下去。我只記得大腿內側有一刀斃命的動脈,于是胡亂朝那里扎著,結果隨著血液的流失迷迷糊糊就沒了知覺。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開始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我躺在一張靠墻的床上。那天夜空里有很多星星,是我出生以來看到的最多的星星,甚至可以用擁擠來形容。它們閃著銀白色的光,互相推搡著像要從夜空里跳出來一樣。

后來我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并且是從我身上傳來的,越來越濃的消毒水的味道,我低頭看去,自己穿著寬松的短褲,里面露出些許繃帶。我感到全身一緊,身體機械地朝一旁轉去,眼光爬上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臉。

是片倉老師。

片倉老師舀了一碗濃濃的羅宋湯給我喝,盤子里還有面包片和冷牛肉。他把從醫院配來的藥放在床旁邊,然后緩緩開了口:“冰箱里剩下的材料只夠煮個湯,吃點東西把藥喝了。”

我不知所措地開始喝湯,溫溫的湯汁從喉嚨管中滑下去,我感到臉上發燙,我意識到自己哭了。

“學校那里收拾好了,”片倉老師并沒有安慰我,他甚至都沒有幫我拿紙巾,我想到了自己滿臉鼻涕眼淚的狼狽樣。但我聽出他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無論是自殺或者自殘,選擇它們的人一定有原因。這些被稱作負面的東西,其實也只是人生棋盤上很普通的一格而已,如果你自愿把棋子放在上面,誰也攔不了你。”片倉這么說著,從盤子上拿了一片面包自己吃了起來,“我沒有那么偉大,我不是為了想要挽救你的生命而救你。開學之后班里有女生和我說了你的事,我不過想聽聽你的故事罷了。”

我咬著羅宋湯里的圓頭白菜和洋蔥,一時之間覺得片倉老師對我撒了謊,也許他對我的故事并不感興趣,只是出于我是他的學生,希望能夠挽救我罷了。但是當時的我,還是有一種被救贖的感覺,雖然還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腿上的傷口,從內向外涌動出暖熱的血液,但是我卻沒有之前那么絕望了。

“我的十七歲來臨的時候,我就會死掉。”我小心翼翼地開了口,片倉老師好像早就知道般的點了點頭,他沒有笑。

片倉老師的家里有種澀澀的淺香,像是鄉下田野的味道。本來一直抗拒、不想回憶的事情,突然一下浮現出來,因為那就是在鄉下奶奶發生的事情。

“我剛升上初三的某個周末,媽媽帶我去了鄉下的奶奶家,那個時候奶奶的身體很不好。”我邊說邊偷偷盯著老師看,怕他露出嫌棄的表情,但是片倉老師聽得很認真。他用手撐著下巴,茶色的瞳仁里透露出溫柔,“那個時候家里養了兩只小狗,花醬和小白,它們本來都很健康。

“奶奶身體已經很差了,但是她很相信我們小鎮上的鈴公神社,每天都要去祭拜。因為奶奶說在她小的時候,曾經在跟著大人參加祭奠的時候,看到鈴公的影子,是個好神明。”片倉老師發現我臉色發白,于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從椅子上起身坐到床邊陪我,他依然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我。我知道也許等我說完這個故事,他會像別人一樣覺得我在開玩笑,會笑著叫我別相信,但是那一刻我真的希望今后他都可以這么安靜地和我分擔,“奶奶每天都會帶著從自家梨園摘下來的梨子去祭拜。有天我陪著她一起去,那天很悶熱,罕見地下起了大暴雨,回去的路上我扶著奶奶越走越快,但是奶奶突然站在路中間不動了,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去,路邊有兩條蛇。”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兩條青蛇的樣子,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是一條大蛇和一條小蛇,小蛇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割到而受傷了,但是還在蠕動,并沒有死掉。那條大蛇朝我和奶奶爬過來,那時候村子里有挺多家養蛇的,我并不是很怕蛇,可是下著大雨,奶奶全身都濕透了,我就拉著她往回走。”

片倉老師聽到這里,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他揉了揉太陽穴,然后緩緩開了口:“以前老師的家鄉,很信奉蛇的,想必你奶奶很想救它們。”

“奶奶回家之后就開始嚎啕大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奶奶痛哭。她說那兩只蛇并不是毒蛇,還說大蛇在向她求救。”我說到這里,甚至一瞬間感覺自己回到了兩年前,有一種雨水浸濕襯衫,貼緊皮膚的感覺,“當時媽媽就順著奶奶,說會去那條路看看,不過媽媽不相信這些東西的,所以最后也沒去。

“隔天我就要回家了,但是奶奶拉著我不讓我走。奶奶說要帶著我去鈴公神社祭拜,說要這樣持續三個月。

“媽媽爸爸當然是不會同意,他們用盡辦法說服奶奶,把我帶了回去。”我打了個寒顫,片倉老師幫我把被子向上蓋了一點,我卻覺得心臟都冷嗖嗖的,“后來奶奶打電話給我,她怪媽媽沒有去救蛇,怪我沒有留下來補救這件事。奶奶說家里兩只小狗都生病了,她說花醬活不了多久了,她說花醬死后,自己也只能活花醬活的天數了。后來奶奶又打來了電話,她斷斷續續地囑咐我,讓我好好記住這一天,她說從現在開始小白能活多久,它死后同樣的天數后我也會死掉。”

“你奶奶,真的這樣去世了?”片倉老師并沒有驚訝,他的聲音平緩,和上課時解釋語法的語氣沒什么差別。我稍微安下心來,他沒有急著反駁我。

“嗯,”我點點頭,瞇起眼睛盯著窗外的星空,回想那個時候的事情,“那之后花醬只活了十天,然后奶奶就在花醬死掉的十天之后,去世了。”

“小白是在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死掉的,那是剛升上高一的事,距離奶奶告訴我這件事,正好過去了一年的時間。所以我才會說,我會在十七歲的生日死掉,就和莫名其妙死掉的小白一樣。”

“這樣啊,”老師若有所思地閉起眼晴冥想起來,他許久不說話,空氣好像都凝結成了冰塊,再開口時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那么,到你十七歲,老師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過完十七歲生日。”

片倉老師喜歡叫我“小梨”,雖然在學校的時候為了避開別人的目光,他還是會叫我“夏居同學”。對于我將要死去的事情,片倉老師總是很少提起,他只是靜靜留在我的身邊。夜晚當我害怕得發抖時,他會摟著我輕輕拍我的頭,哄我入睡。也常常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吃,早晨的芝士吐司夾火腿,中午的奶油培根菠菜意面,晚上的芒果綠豆蛋糕。

原本我很厭倦生活,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的死期之后,我覺得自己和被判了死刑的囚犯毫無差別。但是片倉老師的出現,讓我開始有了期待。我并不是期待自己能夠活下去,我只是期待這一天一天消磨掉的時光,以及即將到來的生日。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拆開禮物了,雖然我知道那之后的下一秒,也許我會如塵埃般消失。

最近片倉老師并不常來我家了,因為他要應付新來的轉學生。我給那個轉學生起了外號,叫做“小白鼠”。因為他長得瘦瘦白白,深杏色的瞳仁讓我想到小學時曾經養過的小老鼠。我很討厭他,就像我說的,我曾經在沖動的時候拔下了一顆他的牙齒。

事實上他并非轉學生這么簡單,幾個月前他被片倉老師家收養了,也就是說他現在是片倉老師的弟弟。他明明已經是高中生的年紀,卻還像小孩子一樣有強烈的占有欲,希望片倉老師的爸爸媽媽只注意他一個人。片倉老師被弄得很累,有一次在我家睡覺之前,我看見片倉老師吃藥,片倉老師叫我不用擔心,說那只是一般的過敏藥。我記下了藥名“佐匹克隆”,利用網絡輕易查詢到了那是一種安眠藥,長期服用會上癮。

片倉老師的改變不止這些,現在就算在課堂上,他也會突然走神,忘記自己講到了哪里,白色的粉筆停在黑板上,接不上之前的句子。在我家煮菜的時候,他也會把糖鹽弄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藥的副作用,但是我知道片倉老師現在面臨很大的困難。那個轉學生還是會隔三差五地來找他,片倉老師有一次苦笑著對我說,要是自己可以消失就好了。這句話驚得我差點丟掉心跳,我開始擔心他就這么消極下去,然后隨意結束掉自己的生命。

最近我反復思考著片倉老師的事,做了最后的打算。我所想到可以幫片倉老師的方法,就是如果那個轉學生還來騷擾片倉老師,就把他殺掉好了。反正,我的生命也剩下不多了。

{Side a}

朝比奈離坐車到達姬路的時候,還是清晨七點的事。他起得很早,睡眠不足導致朝比奈的黑眼圈很重,這會兒下了車他才感到胃部空蕩蕩的很難受,于是準備先找個地方吃早餐。

路上并不是很冷清,有穿著紅色運動服晨跑的年輕人,也有慢慢散步的老年夫妻。朝比奈在經過公園的時候,還看見有上班族躺在那里的長椅上睡覺,大冬天的身上只蓋了幾層薄薄的報紙。最近日本的失業率不斷攀升,公園的“街友”不斷增多,他們租不起房子,只能睡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里,像幽靈一樣在夾縫里生存著。朝比奈看到此副情景不經打了個寒顫,不知哪里來的動力,他決定好好做完這次精神病院的采訪,說不定還能挖出一些爆料賣給雜志社,自己就不用擔心今后的房租了。

姬路是出了名的古城,市中心的現代氣息卻很濃,由于面臨瀨戶內海,這里的海鮮非常有名。朝比奈繞到二丁目,難得找到了一家已經開店的拉面店,他掀開深藍色的簾布,聞著熱騰騰的香氣走進店里。

大碗的海鮮面被端上來,濃濃的湯汁上飄著魚板和青綠的海帶,里面還有誘人的煮蝦。因為朝比奈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老板還贈送了一只天婦羅炸蝦。朝比奈喝著熱湯,全身都暖和起來。

他拿過臺子上特意準備的早報,粗略瀏覽起來。由于朝比奈本身就是攝影師的緣故,一般他在看報紙的時候比較注重圖片,像是文字之類的也就是掃一眼大標題。

老奶奶和小朋友的合影是社區的關愛活動;一臉雄心壯志拿著話筒喊話的,是今年新出現的政治紅人;穿著怪異的露背裝擺出嫵媚姿勢的美女,是今天要新發片的歌手。朝比奈覺得很沒意思,于是把報紙往旁邊一扔,卻被背面一張照片吸引住,于是他重又拿起報紙來。圖片上是一些少年,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公園的一角。他們有的抽煙,有的瞇著眼睛厭惡地盯著鏡頭。比起下面那塊小得可憐的報道,圖片上面的標題就顯得大得突兀——“石魚公園成為日本同性戀又一聚集地”。朝比奈搖了搖頭,又看向旁邊,那則是關于富士山自殺人群的報道。

“盡是些負面的消息啊。”朝比奈嘆了口氣,把最后一口面條咽進肚子里,卻在看見最下面那條新聞的時候,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

——菊田正人有關抑郁癥的研究,獲得英國醫學獎認可。

朝比奈比對著老板給他的名片,上面印的正是“菊田正人”四個大字。

“看來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啊。”朝比奈邊走出店面邊把名片舉向頭頂,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要是能從這個人身上挖出一些新聞,大概會變得很好玩吧。”

精神病院位于靠海的郊區,那里曾經是個歌劇院,后來倒閉改成了現在的醫院。朝比奈站在醫院的門口有點晃神,這些建筑和他想象中的沒有一點相符。整個醫院是由幾棟樓組合而成的,最中間的建筑最大,是堅定的圓柱形,表面繁復的雕刻很有哥特式的味道。朝比奈拿起相機,不斷按動快門。

通過相機的視窗,他看見了一圈一圈圍繞在那棟建筑上的,是一個一個小鐵窗,橫橫豎豎的金屬桿子牢牢扒在墻上,像是想要把人活活困死在里面一樣。朝比奈拉近了鏡頭,對著鐵窗按下了快門,他看見畫面左側出現了一個隱約的人影。

朝比奈找到菊田正人的辦公室時,對方已經幫他泡好了茶。朝比奈本以為菊田正人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沒想到對方是個連中年人都算不上的英俊男士,細邊的金絲框眼鏡顯得他很斯文,整個臉部線條非常硬朗,有點歐洲人的味道,青色的胡渣分布在下巴上。

“啊,”朝比奈在菊田的辦公室里坐下來,一時之間有些尷尬,他想了想,接著大方地贊嘆道,“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啊,我以為應該是個老爺爺了。”

菊田聽到朝比奈這么說,停下了手上整理文件的動作,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今年也31了,大概是這份工作很有趣味,不那么容易老吧。”他這么說著,把面前的文件夾成一沓,放進一旁的紙袋子里,然后看著朝比奈說,“關注這里的人很少,你愿意來幫我們寫寫故事,真是感謝。煮咖啡的機子壞掉了,我就自作主張地給你泡了花茶。”

“啊,我喜歡喝茶。”朝比奈立刻回應道,順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因為他平常不吃早晨,剛剛吃完拉面又點了一份烤雞肉串,現在胃里膩得慌,這茶正好解解油。朝比奈放下茶杯后,拉開自己的帆布背包,低頭邊翻找東西邊說,“之前就想好了問的問題,我放在哪里了?”

幾個夾層來回翻了幾遍,朝比奈才突然想起,今天為了不忘記帶老板列好的采訪稿。特意把它夾進了記錄本,但是記錄本卻落在門口的鞋柜上了。他懊悔地嘆了口氣,肚子里冒出一陣無名火。

“采訪稿沒有帶嗎?那你今天就隨便看看吧,等下有病人的自由活動時間,你可以去采訪。但是不要就一個問題一直追問,要像飯后聊天那樣隨便和他們說說。”菊田對朝比奈善意地一笑,然后從右手邊拿出一份彩色的小冊子遞給他,“你可以先看看這里的介紹冊,有什么問題可以問我。”

朝比奈接過菊田遞來的東西,心里暗想這個醫生是明顯的爛好人的性格,雖然嘴上沒說,心底還是有些許感激。

“那我今天就先去采訪一下病人好了。”朝比奈暗自琢磨,這個菊田醫生雖然獲得了英國的大獎,也就是個普通大眾罷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四處看了看,心里打算著從病人下手,挖出點可用的新聞。

“能參加自由活動的病人,基本上病情都比較穩定。但是你提問的時候,還是不要逼得太緊,上次那個記者就是一直追問病人痛苦的問題,才會遭到攻擊的。”菊田也從座椅上站起來,他拍了拍朝比奈的肩膀,朝門口挑了挑下巴,表示會由門口的護士帶他去采訪的地方。

“就像聊天一樣,我明白。”朝比奈站在原地沒動,他擺出一張尷尬的笑臉,“那之前我可以借用一下廁所嗎?”說完他就朝辦公室里的一個小門指了指,一進辦公室他就感覺肚子很不舒服,于是四下望著哪里有廁所。

“當然可以。”菊田立刻點點頭,接過朝比奈的包和相機,又出去和護士吩咐了幾句。

朝比奈把銀色的扣子扣進皮帶里,正準備出去時,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小跑進辦公室里。

“菊田,我真不是主動去那里的,是阿林那家伙說有重要的事要…………”

“我們現在不談這個。”菊田不溫不火地回了一句,朝比奈在里面卻不知如何是好。顯然進來的人和菊田好像有誤會,如果現在出去氣氛一定會變得很奇怪。他正努力抉擇著,那邊菊田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我這里現在有客人。”

聽到菊田為自己著想這么說了,朝比奈松了一口氣推門出去。他本以為來人也是個和菊田差不多的醫生,沒想到只是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年很瘦,瘦到朝比奈懷疑只要輕輕一折他就會斷掉,他的皮膚是一種不太健康的白色,或者說太過蒼白,面容倒是很清秀,眼窩深邃鼻梁挺拔。朝比奈覺得他有些眼熟。

“你好。”少年對朝比奈微微一低頭,很有禮貌地問了好,接著眼神就直直地垂落到地面,默默不開口。

“他算是我很特別的患者,叫做森口樹音。”菊田對朝比奈這樣介紹。

“啊,原來是這樣,”朝比奈擺出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心里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看樹音的樣子,不像是因為病痛的折磨而來找菊田的,有必要為了解釋一點小事,大費周折地跑來市郊的醫院嗎。雖然想著有些奇怪,但朝比奈還是放棄了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結,畢竟病人和醫生建立朋友般的關系,正是現在推崇的。想來這個少年大概也是因為抑郁癥之類的病,才會和菊田搭上關系,家庭生活應該不太幸福,所以來找菊田訴訴苦也是正常,朝比奈這么推理著,終于輕松地嘆了一口氣,“不過你的名字,還真是像女孩子的名字啊。”朝比奈背好了包,拿起桌上的相機,臨出房間時這么打趣道。

“他本來性格也不太強。”菊田對朝比奈揮了揮手,沒有過來送他,反而在位子上坐了下來,大概要和樹音談事情。

“醫…………醫生…………醫生…………”這個時候朝比奈突然聽到自己左邊傳來的聲音,其實這個聲音好像早就存在了,只是在慢慢加大,現在才聽得清楚。聲音很單薄,連發音有時都會卡殼,朝比奈著實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右邊跳了一小步,愣了幾秒才轉頭去看。

映入朝比奈眼瞳中的,是一個矮小的女孩,她看起來和樹音差不多大,穿著純白的病服,胸口別了一個銀色的小牌子,上面刻了“幸枝瞬”這個名字。幸枝瞬的頭發很長,一直落到腰際,是純正的黑色,發質卻很差,蓬亂又干燥。她尖尖的鼻子不像是亞洲人的,眼睛細細長長,有時因為面部的活動而瞇成一條小縫。

“醫生……醫生……”她又喊起來,邁開步伐朝辦公室里走,雖然說話不是那么順溜,但是她走路卻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幸枝瞬在看到樹音的瞬間好像受到了驚嚇,她停止了叫喊,轉身面對著樹音,“不……不……”她說得有些費力,又伸手扯了扯樹音的衣服。

樹音無奈地笑了笑,然后指著菊田說:“醫生在那里。”等朝比奈反應過來,他按動快門,照了一些畫面下來。

總覺得好像只看見了事物外面包著的那層淺色白膜,沒辦法發現中心真正的東西。朝比奈感到莫名地心慌,微微皺起了眉。他將照片放大,從樹音說話的那張照片中,發現他少了一顆虎牙。

“小瞬,自由活動開始了,怎么還在這里?”這時一個護士急匆匆地跑進來,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她拉過還愣在樹音面前的幸枝瞬,對菊田笑著打了一個招呼。

自由活動是在一個空曠的大屋子里,其實外面的草坪也可以去,但那里好像一個人也沒有。屋子里有一些運動器械,小桌子上還擺放著兒童玩具和棋盤拼圖。朝比奈站在門口,有些猶豫進去之后要找誰攀談:這些病人之間幾乎沒有交流,他們各自站在各自的角落里,還有人找護士要煙抽,看起來和正常人幾乎沒有什么差別,只是話很少。

最靠近朝比奈的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正拿著塑料娃娃模型在空中亂揮,朝比奈輕舒一口氣朝他走去。

“你好。”朝比奈對著男孩溫柔地笑了笑,不知為何身體卻緊張得發熱。

“藍色的蠟筆找不到了,在哪里?”男孩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他轉頭的時候看了一眼朝比奈,但是過程極為短促。朝比奈甚至覺得他根本不是在看自己,不過是動作間掃到這里罷了。男孩加大力氣用力揮動著手里的娃娃,皺著眉頭喊著:“在哪里?在哪里?”

朝比奈跟在男孩的身后,稍微提高聲音喊他:“喂,為什么要找藍色的蠟筆?”

這次男孩回過頭來,眼睛直直地盯著朝比奈,動作就這么持續了一會兒,朝比奈覺得自己被看得全身汗毛直立。男孩開口了,并且伴隨著話語,他露出一個充滿稚氣的微笑:“因為要去海邊,海還沒有畫完。媽媽要帶我去海邊。”說完他把手上的塑料娃娃遞給朝比奈,朝比奈疑惑地接下來,卻發現娃娃的半邊臉已經被涂成了藍色。

一種恐懼立刻占據了朝比奈的全身,他的精神受到高度壓迫,想要立刻離開這個地方。但是理智叫他要鎮定,于是朝比奈扯出一個像哭一樣的笑容,然后把娃娃還給了小男孩。小男孩抱著半邊臉被涂成藍色的娃娃,臉上洋溢著燦爛的微笑。朝比奈突然覺得一陣心酸,拿起相機為他們拍了一張合照。

“晚上翻看應該會嚇死吧。”朝比奈輕聲嘟囔一句,檢查著相機里的圖像。

“喂,不可以這么做哦,停下來,”是從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朝比奈循聲望去,是護士在說話:“停下來,停下來。”

三個高矮不一的病人,正在用象棋子砸另外一個病人。攻擊的三個人面無表情,但是手上的動作卻絲毫不弱,現在自由活動室里只有兩個女護士,其中一個匆匆跑出去,顯然是去尋找幫助。精神病人一發起瘋來,誰也不知道會做什么。朝比奈看著那個被攻擊的女孩,她瘦瘦小小縮在地上,卻不示弱地昂著頭,側臉映進朝比奈的眼里,他覺得很熟悉。

是那個剛才在菊田辦公室里喊“醫生”的女孩。朝比奈一瞬間回憶起來,大跨步地走過去,一邊幫著護士喊話一邊拉起還坐在地上的幸枝瞬。

朝比奈拉著幸枝瞬跑到了外面的綠地上,大概他從一開始就討厭那個大屋子里壓抑的氣氛,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室外。可惜今天是個陰天,沒有一點陽光,灰蒙蒙的天空中卻也沒有烏云。濕潤的空氣倒是令氣氛變得柔和了一些,呼吸都變得軟綿綿的。

“干……干嘛?”幸枝瞬卡殼著開口,大概因為不能適應室外的光線,她用手覆蓋在眼睛上,朝比奈看見她皺起的眉頭。

“救你出來啊,”朝比奈伸了個懶腰,醫院外面傳來汽車刺耳的鳴笛聲,“這種地方還會有欺負的事情發生,真是太扯了。”

“醫……醫生,醫生會救我。”幸枝瞬表情平淡,她靠在樹下休息,用手順她長長的頭發。

“看來你很喜歡醫生啊?”

“非常。”這次的回答很簡短,幸枝瞬不看他,閉起眼睛,然后又緩緩開了口,“感……感覺……要放……放晴了。”

朝比奈也靠著樹坐下,樹干透出淡淡的味道,很好聞。他覺得緊繃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也學著幸枝瞬地樣子閉起眼睛,隨意地開口:“今天是陰天,不會放晴。不過你為什么來這里?”問完他又覺得幸枝瞬大概不能理解,于是換了一個說法,“你有沒有故事要跟我說?”

“因為……醫……醫生在這里,所以來了。”沒想到幸枝瞬立刻答上了話。

朝比奈睜開眼看向她,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幸枝瞬只是說話結巴的正常人而已。

“故……故事的話,有一個。”幸枝瞬的語氣不知為何變得凝重起來,她像回憶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整個臉糾成一團。

朝比奈聽完故事,覺得耳邊的空氣都染上了些悲涼的感覺。雖然是個蹩腳可笑的故事,但此刻填在朝比奈心里的,是幾乎看不見卻無法忽略的心酸。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朝幸枝瞬點點頭,說是個好故事。

幸枝瞬有些驚訝,她頓住沒說話,然后展開一個爽朗的笑容。朝比奈第一次看見她笑,他覺得幸枝瞬的笑容像有毒的花,非常危險。他覺得必須避開它們,于是收回了眼光,避開了她此刻純真的模樣。

這市郊今天貌似很熱鬧,墻外汽車的鳴笛聲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停過。有時朝比奈連聽她說話都聽得不太清晰。

“這……這是醫生讓我……我們做的卡片,會寄回家里。”幸枝瞬從長長的白色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張卡片,遞給朝比奈看。

卡片做得很簡潔,白色的卡紙上畫了大象、長頸鹿、小白兔。旁邊還有一個小房子,上面是大大的窗戶。

“我每次都會畫……畫這個臉,因為這里,”幸枝瞬把手放在卡片上,把窗戶旁的紙往外抽了一點,結果竟然打開了,里面是還沒寫字的紙,“在眼睛里寫開心的事。”幸枝瞬把房子比成一張臉,大大的窗戶原來是只眼睛。

“這是怎么弄的?”

“兩……兩張貼在一起,然后把……把上面一層挖開,涂上顏色。”幸枝瞬認真地解釋著,還拿過卡片比劃著,“像這樣,還沒有人知道。”

“你剛才說的故事,還有人知道嗎?”朝比奈翻動著卡片,語氣壓得很平淡。

“醫……醫生。”

“是嗎,”朝比奈點點頭,他松了口氣,拿出了自己的相機,“要不要看看,有很多顏色的圖畫?”

幸枝瞬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上的相機,有些發愣地慢慢點了頭。朝比奈幫她按著前進鍵,幸枝瞬看了幾張突然開口:“都是黑白的。”

“啊?”朝比奈這才意識到,他選擇了黑白的拍攝模式,照下來的相片并沒有很多顏色,他抱歉地笑了笑,“那現在拍一些給你看。”

朝比奈調整著景深,拉長了焦距,照下一朵淺粉色的花。接著又轉向旁邊的樹木,以及墻上的壁畫。他不想照醫院的建筑,刻意避開了那看起來還算華麗的大樓,幸枝瞬不說話,靜靜坐在一旁等待他。

“喜……喜歡這張。”

幸枝瞬手指著的是最開始拍下的粉色花朵,朝比奈并不意外,一聳肩說:“女孩子都喜歡粉色的東西。”

“因……因為,有……有紋路,”幸枝瞬又點了幾下屏幕,變化的表情和卡殼的話語很不搭配,“有花瓣的紋路。”

朝比奈重又看了那張照片,細看粉色的花瓣上,有淺淺的紋路。

“喜歡這種感覺,還有哈密瓜瓤里的紋路,手心的掌紋。”幸枝瞬一下說了很多話,中間沒有停頓,朝比奈有些驚訝地點點頭,他想了一會兒,然后把相機放到幸枝瞬的手上,“不然教你拍幾張吧。”

正講到對焦的問題,朝比奈突然覺得左眼一陣生疼,好像有什么東西飛到眼睛里去了。他緊緊閉起眼睛,用手揉了起來,眼眶里沒有流出暖熱的淚水,反而越發地干澀起來。這時候右眼前的光突然被遮擋,手上傳來冰涼的感覺,那是幸枝瞬的手。

幸枝瞬撥開朝比奈的手,撐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對著眼睛輕輕吹了吹。朝比奈的心跳就這么加重力度,全身流過一陣觸電的刺熱,眼眶里聚集起淚水,他一眨眼,異物流了出來。

“是眼睫毛。”幸枝瞬面無表情地吐出幾個字,朝比奈抬頭看她。幸枝瞬長長的頭發搭到了他的肩上,她彎著腰,擋住了明亮的光線,這時臉上突然有了熱度,朝比奈下意識地再朝上看去,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了陽光。

放晴了。

朝比奈本想用相機拍下這一幕,手上卻沒有動作。他微微皺起眉頭,抬起身子吻到了幸枝瞬的眼窩,淡淡的櫻桃香傳進他的鼻腔里。對方的身子一顫,朝比奈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移開了臉。

從精神病院回家后,一連幾天朝比奈都提不起精神。菊田和幸枝瞬的臉總是交錯出現在他的眼前,有時他還會做噩夢,幸枝瞬又被其他的病人欺負,臉被象棋子砸破,流下黑紅的血液。

“我真是有問題,”朝比奈躺在床上罵自己,他掐住自己的鼻梁,雙腳發泄似的在被子里亂蹬,“當初就不應該同意,到晦氣的地方,搞得我都神經衰弱了。”

已經整整兩天只抽煙沒吃東西了,朝比奈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就像干枯瘦削的僵尸,蒼白的皮膚和濃重夸張的黑眼圈,微長的頭發許久沒有打理,原本帥氣的臉龐是掩不住的病態。

“混賬。”他又罵了自己一句,拿起洗手臺邊的刮胡刀開始整理自己。

朝比奈之前一直活得很隨意,他很享受那種屬于自己的感覺。雖然很討厭那些打著旗號,宣揚積極的人,但是更厭惡類似自殘自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就算有人說他頹廢,也只是因為他喜歡泡夜店,換女人比較勤快而已,絕對和病態扯不上什么關系。朝比奈很受女人的歡迎,大部分原因和他那張臉有關,所以他才不斷更換枕邊的伴侶,其實每次他都以為這就是最后一個。但是每當他發現,女人只是喜歡他的外貌,對他的攝影和愛好一概不關心的時候,他就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久而久之,他對愛情的態度就變成了玩玩而已,就連攝影工作也提不起多大的興趣了。

午飯是在街對面的中華煎餃店吃的,朝比奈一口氣要了三十粒牛肉餃子,然后還叫了金槍魚沙拉和糖醋排骨。雖然才中午,他卻很想喝啤酒,于是叫了一杯。室外的風吹得朝比奈清醒了些,連日來糟糕的心情也變得平緩,他覺得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充滿陽光和熱鬧的人群,沒有那些晦暗負面的東西。

“回去把照到的相片整理一下,隨便寫一篇報道算了,那種地方我是不要再去了。”朝比奈打定主意后,感到全身輕松,他又加了一杯啤酒,享受著店里人來人往的氣氛,“再去真要中邪了。”這么說著,他卻又覺得自己有些底氣不足,轉念又擔心今天還會做有關幸枝瞬的噩夢。

朝比奈并不急著回家,他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些火鍋食材,準備今晚自己做火鍋吃。因為帶了相機出來,他又去公園隨便拍了點東西。下午三點的樣子,陽光已經變得沉重起來,朝比奈坐在青森公園北出口的休息椅上觀察路上的行人。這個時候公園旁邊停下一輛轎車,從里面下來一個瘦弱的少年,他背著淡墨綠的挎包,灰色的大衣顯得有些空。開車的人把車窗搖下來對他說話,大概只是隨便寒暄幾句,很快少年就對他揮揮手朝公園里走來。

“喂,千秋!”開車的人在車里又喊了一句,少年聞聲停下去,折返回去聽他說話。

朝比奈覺得那聲音聽得熟悉,于是瞇著眼睛仔細看過去,當看清開車的人,朝比奈下意識就拿起相機拍了照片。那是不久前他才見過的醫生菊田正人,而菊田身邊的人也是朝比奈熟悉的,就是那天菊田所介紹的,自己曾經的患者。朝比奈從椅子上站起來,跑到比較隱蔽的地方繼續觀察他們,他覺得事有蹊蹺,明明記得菊田對他介紹的時候,說那個少年叫做森口樹音,現在為何要喊他千秋?

樹音很快又走進公園,朝比奈確定菊田的車開走后,小心翼翼地跟在樹音后面。樹音好像對公園很熟悉,不斷拐彎,繞過娛樂設施和設計展覽館走到魚池附近,接著又從松林里穿過去,走到一個隱蔽的小房子外面。朝比奈在后面跟得很累,幾次都差點跟丟,現在樹音正在小房子外面等人,朝比奈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記憶里青森公園好像沒有這種地方。

“喂,森口。”有人喊了樹音,朝比奈心想自己果然沒有記錯,的確是那個少年。

來人是兩個和樹音差不多大的少年,他們還穿著制服,不過顯然比樹音長得壯很多,臉上也透出粗獷的男人氣,和樹音形成反差。

樹音接過對方遞來的煙,從包里摸出打火機點燃了。他靠在木質的屋子外墻,一口一口抽起煙來。因為這里有很多樹的遮擋,光線不是很好,朝比奈看不清樹音臉上的表情,不過他預感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模樣。朝比奈看著那個小木屋,突然覺得和記憶里某處影像重合了起來,當他看見木屋頂上懸掛著“石魚公園”的牌子時,突然明白了過來。

這里已經不是青森公園了,而是青森公園附近的石魚公園。而這里就是之前朝比奈在報紙上看見的關于“石魚公園成為日本同性戀又一聚集地”那則新聞的配圖的地方了。朝比奈又想到自己第一次在菊田辦公室里見到樹音,就覺得他眼熟。那是因為那天的報紙上,有拍到樹音和一群男孩子在這個公園里。

“菊田,我真不是主動去那里的,是阿林那家伙說有重要的事要…………”朝比奈回想起那日在菊田的辦公室,樹音沖進去就解釋的話,現在總算有些明白了。那天的報紙在報道石魚公園同性戀的問題時,正好拍到了在公園里的樹音,而關于菊田得了醫學獎的新聞正好刊登在同一個版面,那么菊田在瀏覽報紙的時候,一定會注意到照片上的樹音,所以樹音才會那么急匆匆地跑去解釋。

“同性戀少年和精神病醫生啊。”朝比奈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燃之后慢慢抽起來。白色的煙圈緩緩上升,又消失在這公園的小森林里,朝比奈輕蔑地笑了一下。

{Side b}

今天去片倉老師的辦公室時,又碰到了那個討厭的轉學生。最近片倉老師幾乎都不會笑了,經常獨自看電視喝酒到半夜。

那天深夜,我躺在他身邊,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得到溫暖的力量,卻一不小心摸到了手腕上凸起的東西。我縮在被子里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卻還是顫抖著手打開了床頭燈,輕輕卷起他的袖子,映入眼里的是刀割留下的痕跡。片倉老師原本就和我說過,和家人的關系處得并不是太好,但是他很努力地想要贏回家人的心,這個轉學生突然被領養,打亂了一切節奏,現在片倉老師的媽媽甚至都不愿意他回家。

雖然片倉老師對我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我卻覺得很愧疚。連自己都沒辦法守護的人,還要花心思來守護一個快要死掉的學生,說實話我真恨不得立刻殺掉那個轉學生。

最后一節是家政課,前田莉花來叫我幫她做蛋糕。因為她是班里的大姐頭,我沒辦法拒絕,只好硬著頭皮幫她做。途中她一直親切地叫我由梨醬,我卻覺得每被喊到一次,心臟就被錐子扎到一次,耳朵里傳來類似忙音般的耳鳴聲,因為我知道她很討厭我,諷刺的笑容就像閃光燈一樣刺痛我的眼睛。

幾天后就是我十七歲生日了,大概只有等到我死后,班里的同學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是錯的,才會相信我說的話吧。總覺得有點像過去的畫家,死去才會出名得到真正的價值,像是梵高。我這么想著竟然笑了出來,誰知道前田卻因為我這個笑容突然發怒了。

“夏居由梨,你在那里一個人笑什么?是在嘲笑我不會做蛋糕嗎?”她扯住了我的頭發,對著我齜牙咧嘴,臉上豐富的表情就像馬戲團里的小丑,我更想笑了。

“不是。”我只能簡短地否定一下,我知道這不管用,因為她們總有各種理由來刁難我。

前田狠狠地甩掉我的頭發,我心想果然解釋是沒有用的,我的頭撞在了流理臺上,沒有人來幫我。前田的好朋友直緒和千春從另外一組過來,厭惡地看著跌坐在地上的我。

千春抓起一把面粉就往我的臉上丟,我被嗆得開始咳嗽,這樣一來她們就更起勁了,紛紛拿起面粉往我臉上丟。前田還嬉笑著說:“你不是快要死了嗎?那你現在就死給我看啊,也不差這兩天吧。”

我一句話也不說,我好想念片倉老師。如果他在的話,一定會保護我,不讓我變得這么狼狽。就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突然一股力量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那個人好像還對前田她們罵了幾句,接著拉著我從教室里跑了出去,當他轉過頭確認我是不是還好的時候,我看出他是早晨在片倉老師辦公室里出現過的人,好像是片倉老師的大學同學吧。

他穿著黑色的皮衣,里面只有單薄的白色短袖。微長的黑發剛好到肩膀,臉上是有些叛逆的神態,他全身上下散發著慵懶的氣質,肩上還背著一把吉他。我回教室拿了書包,他問我要不要出去玩,我想起片倉老師跟我說過今天家里有事,不會陪我。猶豫之后還是答應下來,畢竟他是片倉老師的大學同學。

我們沒吃晚餐就去了三丁目的一家酒吧。這是我第一次去酒吧,被里面炫目的燈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我坐在吧臺上喝著甜味的檸檬汁,他好像跟老板很熟,幫我叫了一份魷魚圈還有烤雞翅。他自己點了一杯雞尾酒,是由白綠紅三種顏色組成的酒。雖然酒吧里的人還不是很多,但是音樂已經開得很大,我的耳膜被震動得不斷跳動,可是這種氣氛卻莫名的讓人安心。我們聊了聊片倉老師的事,因為他是我們倆關系中的交集,但是這個話題很快就聊完,對話又終止了。

他把酒一下喝完,要了一杯跟我一樣的甜味檸檬汁,然后問我:“有沒有故事可以講?”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問我這個問題,但是我突然很想把那年在鄉下發生的事,以及我會在幾天后十七生日到來時死去的事告訴他。明明沒有喝酒,我卻覺得自己頭昏腦漲,身體都要隨著音樂浮起來了。我捏起一個魷魚圈放進嘴巴里咬,然后對他說了那件事,當然我忽略了片倉老師一直守護我的事。

本以為他會一笑了之,誰知他卻說很有趣,他用力揉了揉我的頭發說:“那么,在死前送你一首歌吧?”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拉開身旁的黑色吉他包,拿出一把深紫色的吉他。一跳一跳地跑到前面的舞臺,開始唱歌。那是我沒聽過的外文歌,有風的感覺,海的感覺,或者說是更細小的東西,就像沙漏里漏下的沙子。

他微微皺眉唱得很認真,眼睛一直閉著,沙啞的聲音和他慵懶的氣質很符合。

酒吧里的人在歌曲結束之后開始鼓掌,他抱著吉他從臺上跳下來,背微駝著向我走來。他問我喜歡聽哪里,我說喜歡聽吉他轉弦的聲音,他又展開一個懶懶的笑容。

“我覺得頭有點暈。”我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覺得隨時會就這么一頭栽下去,伸手揉了揉了太陽穴。

“那當然嘍,”他沒有抬頭看我,只是在那里調吉他的音,“你喝了那么多酒。”

“酒?”我下意識地反問過去,然后像突然明白過來一樣指著面前的飲料,“這不是甜味檸檬汁嗎?”

“哈哈哈……”他瞇著眼睛笑起來,淡紫色的燈光打在他臉上,輪廓變得迷幻起來。他把吉他放到我手里,“為了補償‘騙你喝酒’,來教你彈吉他吧。”

我用力按著弦,彈出的聲音卻很奇怪,最后只能有些喪氣地看著他。他從椅子上跳下去綁鞋帶,抬頭正好對上我的眼睛,我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覺得像火車壓過心臟,轟隆隆的聲音。

轉不開目光。

我聞到類似冬日大海的味道,凜冽的冰冷的卻那么真實。

他吻了我。

應該是上帝聽到了我的祈禱,十七歲生日正好是周六。這樣一來,片倉老師就可以一整天都留在我身邊了。一大早天還沒亮,我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我的腦子很清醒,總覺得我在這即將消失的一天,應該會熱烈地燃燒。我把衣柜里平時不穿的衣服都翻了出來,把它們堆在床上做著配搭,但就是這個時候門鈴卻響了。我套著米色的睡衣去開門,沒想到竟然是片倉老師。

片倉老師穿著昨天的西裝,滿身都是酒味,他幾乎是一頭倒在了我的身上,我聽到他痛苦地念著:“好想死,我好想死。”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輕輕拍著他的背,把他拖到床上,幫他蓋好了被子。

片倉老師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中午了,最后我還是穿了最普通的制服,紅色的領結和藍色的百褶裙。我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吃了房東送來的難吃的早餐,雖說總體不怎么樣,今天的烤魚卻是難得的好吃。片倉老師好像不太記得來我家的事了,我跟他解釋說他喝醉了,他立刻不好意思地一直道歉。

“真是抱歉,明明你過生日。”準備出門的時候,片倉老師又和我道了一次歉,在這個我即將消失的日子,我們都很平靜,沒有大哭大鬧,臉上還掛著溫和的笑容。

“現在我去買晚餐的食材,小梨就好好看家吧。”

之后我們去了老師家,老師說便利商店離這里有點遠,所以會開車去買晚餐食材。我一直說想要一起去,但是老師怕我太累,就讓我留下來。雖然我很想和老師一起去挑選晚餐的食材,一起逛便利商店。但是想到老師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看看老師家的裝飾,老師的藏書。被老師一直以來生活的氣息包裹著,也就安心地留了下來。

片倉老師家的廚房里還有新鮮的橙子和哈密瓜,我把橙子切好去皮,又把哈密瓜的果肉切成小丁,弄好之后還煮了一些玉米。最后我把它們和生菜一起裝進玻璃大碗里,用沙拉醬拌了一下。當我做好這些開始洗手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變成一片淺淺的烏藍,天要黑了。我正想著老師好慢,準備給他打電話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我把做好的水果沙拉拿到餐廳的桌子上,然后快步走到玄關開門。

“歡迎回來。”門開的時候,我說了這句一直想說的話。

“是你啊。”這并不是片倉老師的聲音,它顯得更單薄些。我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去,來人已經自顧自地在門口換鞋,我一眼認出他就是那個轉學生。

看他熟練的動作,一定經常來老師家。今天又來干什么?想要繼續騷擾老師,擊垮老師,偷走老師的親人嗎?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就像之前在酒吧喝了酒的感覺,我一搖一晃地走進起居室,眼睛在屋子里四處亂轉。老師家有一個木制的架子,上面一格一格放了銅質的雕刻品,我拿起一個天使模樣的雕塑,把它緊緊握在手里。

那個轉學生坐在沙發上翻看自己帶來的雜志,他大概不準備和我說話,只是低頭默默看書。我的腦袋里涌起嗡嗡的響聲,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就可以解決困擾著片倉老師的麻煩了。

我走到他的旁邊,正在看雜志的轉學生聽到動靜,回頭看我。就在我們眼神對上的時候,我顫抖著手拿起雕塑朝他頭上狠狠砸下去。他的頭上立刻流下血來,比我人生看過的任何一次的紅色都要鮮艷,可是明顯他還沒有死,他拉開挎包的拉鏈拿出一把類似水果刀的小刀,我又一次將雕塑用力朝他頭上砸下去,他卻先一步將刀插入我的胸腔內,不過我放下的手還是砸到了他的頭。

“轟隆”一聲,塑料袋掉地的聲音。我勉強轉過身去,是片倉老師回來了,他手里拎著的晚餐食材掉在了地上。我用力擺出一個笑臉,我還沒有死掉,大概是插進胸腔的刀子沒有戳到重要的部位。

“你等著,”片倉老師緩過神來,開始在口袋里翻找東西,他慌慌張張地到處找著,卻什么也沒找到。片倉老師重重地喘著氣,胸口上下起伏,他丟下這里混亂的狀況,跑到內屋去打電話。

我隱約聽到了片倉老師的聲音,我想一切都會沒事的,因為我的生日還沒有到來。我爬到了門口,公寓的門沒有關好,冬日的寒風嗖嗖地躥進來,我卻覺得身體火燒一般的熱,像要燃燒起來一樣。

片倉老師回到了我身邊,他輕聲說了一句話。我感到自己眼睛發酸,抑制不住地想要大哭,但是我沒有力氣了,只是努力回應了他一個笑容。

我看見地上圓形的蛋糕盒子,我用掉最后一點力氣打開蓋子,里面是一個雪白的蛋糕,沒有一點水果也沒有寫字。我看見放在塑料袋里的果醬筆,于是拿起果醬筆,在白花花的蛋糕上擠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紫紅色的果醬沾到我的手指上,味道卻有些奇怪。

——小梨#10084;片倉

突然沒有了重力,眼里的景象一點點暗下去,我看見片倉老師的臉。

{Side a}

Oasis那慵懶略帶貪婪的聲音在空曠的公寓里響起,朝比奈機敏地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手機鈴聲,于是睜開了眼。事實上他又做了關于幸枝瞬的噩夢,幸枝瞬在夢里變成了一種抽象的東西,黑色冰冷得像生雞蛋那樣滑膩的東西,裹纏著自己。他很慶幸這通電話及時打來,叫他脫離了那讓人渾身難受的噩夢。

他接起電話的時候才發現窗外還是一片灰色,天還沒完全亮。朝比奈看了來電人知道是老板打來的,他一手按亮了床頭的電子鐘,明明才清晨六點,自己睡下一個小時都不到。不會是老板又喝了個通宵,讓自己去當司機吧?朝比奈這么想著,嘆了口氣朝對方開了口:“喂?”

“小離啊,你現在在哪?”老板的聲音很精神,或者說很興奮,朝比奈想著如果此刻老板站在自己面前,一定會噴自己一臉吐沫星子。

“我在家。”

“那你現在趕快來公司啊,”老板說到這里又急忙改口,“別來公司了,我開車去你家樓下,現在趕到姬路去。”

聽到姬路這個詞的時候,不好的預感一瞬間爬滿了朝比奈的心臟,他避都避不開地想到了那間神經病院:“要去干嗎?”

“出事啦,就是你上次去采訪的精神病院,昨天晚上那里的病人殺人啦。”明明是很令人恐懼的事情,老板的語氣聽起來卻像是在宣傳什么讓人快樂的事情一樣,他噼里啪啦地接著說,“這個新聞現在可是震驚全日本嘍,聽說是一個有病的小姑娘,殺掉了醫生的一個朋友啊。我弟弟還真是有眼光,你之前去采訪的資料現在可以當成獨家了,這件事報社也說要繼續交給你負責,報酬高得驚人啊。”

“你說一個小姑娘殺掉了醫生的朋友?”朝比奈想起幸枝瞬安靜的臉,以及她慢慢吞吞走路的樣子。他命令自己不能再做過多的聯想,但是腦子里就是無法控制地,把整件事和他認識的人聯系起來。

“肯定是我想太多。”朝比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他昨天早上才見過森口樹音,怎么可能晚上就被殺害呢。

昨天早晨,朝比奈在石魚公園撞見了森口樹音,說是撞見其實是朝比奈創造了這次碰面的機會。在那次遇見樹音和菊田在一起,以及發現樹音是個同性戀之后,朝比奈就時不時來公園碰碰運氣,想要挖出一點可用的新聞。

朝比奈上前和樹音搭話的時候,他正在刷牙。朝比奈不能理解,為何樹音會隨身攜帶洗漱用具,還在公園免費飲用水處匆匆忙忙地刷牙。于是上前喊了他一聲:“你是上次我在菊田醫生辦公室遇見的患者嗎?”

樹音轉過臉來,嘴巴里鼓滿了泡沫。他刷得很用力,牙肉里滲出了鮮紅的血液,混雜在白色的泡沫里很刺眼。他三兩下吞進兩口水,吐掉牙膏沫子,然后禮貌地點點頭:“你好。”他這么和朝比奈打著招呼。

“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刷牙?”

“突然要去見一個人,他不喜歡別人抽煙。”樹音從包里拿出紙巾擦了擦嘴,然后把洗漱用具沖沖干凈,裹到軟塑料袋里裝入包內。他又拿出一顆糖果,剝開了外面的彩色糖紙,含進嘴里。

“是菊田醫生吧?”朝比奈笑瞇瞇地接話,他擺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我沒想到你會抽煙,那天在醫院你看起來很乖。”

樹音沒有再回應,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后轉身準備離開。這時朝比奈在他身后又開了口,這次是嚴肅的詢問語氣:“千秋是誰?我上次聽見菊田這么叫你。”

“不認識。”樹音的語氣聽起來很平淡,但是他的肩膀明顯一抖,朝比奈猜測著他臉上恐慌的神情,沒有再追問下去。

電話鈴又響起來,打斷了朝比奈的回憶。他翻開手機蓋,這次是不認識的號碼。

“喂?”

“我是菊田正人,請問你是朝比奈離記者嗎?”對方的聲音聽不出異常,只是他那里的背景音太過嘈雜,朝比奈忍不住把緊貼耳朵的手機稍微拿開一下。

“我聽說了醫院的事,”朝比奈在腦子里組織著適合的用詞,他說得小心翼翼,“現在,還好嗎?”

“醫院都沒辦法正常運行,外面全是記者,”菊田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還是那么波瀾不驚。朝比奈的腦海里浮現出他戴著金色細邊眼鏡,一臉高貴斯文的樣子。菊田接著說,“你上次來采訪過,對這里的情況比較了解,我們想這次的事情就通過你們的報社來做簡單的采訪,回應外界的猜測。當然警方好像也會組織相關的說明會,只是不選擇一家報社接受采訪,現在的局面就沒辦法處理了。”

“醫院外面已經有記者了嗎?”朝比奈從衣架上拿下黑色的皮衣,他套了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衫,邊系扣子邊用肩膀夾著手機問。

“門口被圍滿了,我手機關了,你來了打我辦公室的電話,就是現在這個號碼。”菊田嘆了口氣,在電話這頭的朝比奈都感到了他的疲倦,“我現在去和院長說,讓他通知外面的記者,已經和你們報社做采訪了。你到附近就給我電話,從正門肯定是進不來了。”

“那個……”朝比奈系好鞋帶,拿著鑰匙就急沖沖地從家里出去了,他本想問問這件事是否和幸枝瞬以及森口樹音有關,但是想來如果不是,這么問就顯得很不妥當,于是又加了一句,“算了,我來了再說。”

老板一路上都絮絮叨叨地和朝比奈討論這次的案子,但是也沒說出什么實質性的東西,基本就是在夸獎自己弟弟很有先見之名,挑了這間醫院做采訪,才贏得了這次獨家報道的機會。

“等會把你送過去,我就先走了。今天定稿,一大堆事情。”老板點了一根煙,車窗向下移動打開了一條縫。風吹進來,隨著疾馳的車子發出怪異的哭嚎聲。

朝比奈不想說話,他本來一輩子也不想踏進那個鬼地方,但是現在能夠去了解情況的人好像也只有他了。他覺得很餓,加上最近噩夢的困擾,睡眠極度缺乏,整個人都好像輕飄飄地浮在空氣里,沒有實實在在的存在感。

“你爭取多挖點勁爆的消息出來啊,”老板又囑咐了一次,然后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不過能得到獨家已經算是大賺一筆了。”

“先找個地方吃早餐吧。”朝比奈看見車子進入了比較繁華的地段,很多店面都亮著燈,于是這么建議道。

“哪有那個時間啊,”老板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一手掌握方向盤,一手拉開朝比奈面前的小抽屜,“里面好像還剩下點餅干,你隨便對付一下吧。”

朝比奈伸手進去找吃的,最后也只在一堆發票里翻出一袋拆過的草莓餅干,于是也就隨便拿出幾塊吃了起來。香甜的味道溢滿口腔,他卻還是覺得不舒服,從包里找出紅茶飲料來喝。

菊田的辦公室沒有開燈,這會兒太陽才升到一半,橙紅色的光慢慢爬進屋子里。整個房間還是被淡淡的墨藍色填滿,只有一面墻上投射上了看似熱烈的陽光。朝比奈推門進來,眼光在屋子里轉了好幾圈,才發現了蹲在地上的菊田正人。

朝比奈按亮了日光燈,白色的燈光從燈管里漏下來,菊田沒有抬起頭來。

原本朝比奈以為菊田會穿著整齊,戴著那副高貴斯文的金邊眼鏡,端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等待著自己的到來。他完全沒料到是現在這副樣子,菊田頹喪地靠墻蹲坐在地上,領帶已經被扯開,就連那副標志性的眼鏡也沒架在臉上。

“我來了。”朝比奈吐出簡短的三個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盡管他此刻有很多問題需要菊田來解答。

“第一個發現現場的是我。”聽到朝比奈的聲音,菊田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他的聲音干巴巴的像抽掉了所有水分。試圖從地上站起來,不過顯然他的腳因為長時間不換姿勢已經麻痹了,所以只能重又倒在地上。

“兇手……是誰?”

“是你上次采訪過的患者,幸枝瞬。她攻擊了樹音,那個男孩你也碰見過,”菊田用手遮住臉,像是在逼迫自己回想很痛苦的事情,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我晚上想到有東西忘記拿了,于是回來辦公室,誰知道他們都倒在血泊里了。樹音那個時候還有意識,他說是幸枝先攻擊他,于是他拿隨身帶的小刀,刺進了幸枝的身體里。”

盡管連日來朝比奈都被有關幸枝瞬的噩夢所困擾著,但是真正聽到幸枝瞬名字的那一刻,他很希望這只是一個玩笑,一場鬧劇。他想到那日望著自己的幸枝的眼睛,以及她身后灑下來的陽光。

朝比奈穩定了一下情緒,再開口時聲音壓得很低:“都死了嗎?”

“都活著,在搶救。”這次菊田回答得很快,好像這是唯一令人安慰的事。

“是嗎,”朝比奈松了一口氣,他拿出記事本開始問采訪的問題,“事情的原因,你知道嗎?”

菊田搖了搖頭,他的語氣很孤單:“幸枝是個很乖的病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做。”

“有關幸枝瞬和森口樹音,可以分別說一下,他們平常給人的感覺嗎?”朝比奈盡量壓制自己的感情,問得很專業,語氣像是一面寧靜的湖泊,沒有任何波動。

“……”

所有問題問完,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今天是個大晴天,天空很高,沒有一絲云。朝比奈喝著護士倒來的咖啡,在辦公室里等菊田。菊田被院長叫走大概是十分鐘之前的事了,院長說有一些事情要交代菊田,也希望他可以轉達給朝比奈。這些朝比奈都可以猜到,大概就是要他在寫報道的時候,把責任偏向患有精神病的病人,不要寫到是醫院的管理不到位。

大概又過去了二十分鐘左右,朝比奈有些坐不住了。他出門的時候手機就快沒電了,現在已經自動關機了,這辦公室里又沒有報紙雜志一類的東西,都是些專業性很強的外文書籍。朝比奈在小型書架前轉了轉,突然發現最頂上一層有幾本顏色看似鮮艷的書,他伸手想把它們拿下來。但是因為那些書擺得太靠里面,不但沒能拿出來,還不巧碰掉了壓在上面的東西。

那是一本用夾子夾好的單子,挺厚一摞。最上面一張白紙上印著“D區病人資料”的字樣,朝比奈有些疑惑這種東西為何不放在抽屜里,卻要塞在這么難拿的地方。本來他沒什么興趣,準備把這本資料重新塞回頂上,卻隱隱約約回想起上次來采訪的時候,幸枝瞬參加自由活動的大屋子外標注了一個大大的D。

“可能會發現什么。”朝比奈翻動資料喃喃自語道,他發現這些資料是按照假名排列的,于是迅速翻找起來。接著出乎意料順利地發現了屬于幸枝瞬的那頁資料。朝比奈知道菊田隨時都可能回來,現在細看一定來不及,于是按動夾子抽出了這一張紙,誰知后幾頁中好像有一張沒有夾好,順著空氣緩緩飄落到地上。

朝比奈蹲下來撿起那張紙,卻發現這張紙并不是什么患者資料。它不像其他紙張那樣舊舊的,看起來還很新,可是卻被窩得有些變形,朝比奈心想難怪剛才拿著那落資料,覺得中間夾了什么東西。

這張白花花的紙上,用有些發黑的紅色顏料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中間還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仔細辨認后,朝比奈覺得那大概是一個心形。

——小梨#10084;片倉

一種奇怪的味道鉆進朝比奈的鼻腔里,他用力在空氣里嗅了嗅,發現那好像是紙上的味道,于是把臉貼近那張紙聞了聞。燈光透過薄薄的紙照在朝比奈的眼睛里,純白的顏色里有刺眼的深紅。就在鼻子接觸到紙的那一刻,他明白過來,那種扭曲的驚恐瞬間布滿全身。

紙上是血液的腥味。

“還能聞到是血液,說明是不久前才畫在上面的。也就是說……”朝比奈不敢再往下推測,他把這張紙連同幸枝瞬的資料單折在一起,收進了口袋里。

{Side a}

去拜訪幸枝瞬的父母,是朝比奈猶豫了兩天之后決定的事情。幸枝瞬的資料表中的聯系人地址顯示,她的父母現在移居到東京生活。在那天朝比奈慌慌張張帶著這張資料表和那張案發時留下的血字紙,離開菊田的辦公室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聯系過了。根據現在電視新聞的報道來看,幸枝瞬和森口樹音都還沒有脫離危險,因為他們倆都沒有醒過來,調查自然就沒有什么進展,各種夸張的猜測也不斷被爆出。

電車里沒有交談聲,大概剛過了上班的高峰時段,人也不多。朝比奈靠在座椅上休息,身旁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正興致勃勃地研究手里的雜志,翻動紙張“嘩啦啦”的聲音惹得他有些煩躁。沒多久就達到了目的地,朝比奈逃也似的跑出車廂,冬日里凜冽的風吹得他清醒。

朝比奈先在路邊買了一塊章魚雜菜煎餅當作早餐,然后在不遠處換乘了山手線。幸枝瞬的父母住在東京都涉谷區的猿樂町,朝比奈沒有去過那里,因為出生在關西地區,除了小型旅行,幾乎沒有機會來這里。最近一次的記憶,是去年春天陪妹妹來了一趟代代木公園,那里離澀谷也沒有多遠。

公寓在一所女子高校旁邊,這片土地種植著大量的櫻花樹,雖然還在冬天,有些樹枝卻已經冒出小小的花骨朵。朝比奈按了很久的門鈴也沒人應門,打電話進去也沒有人接。他正懷疑是不是家里沒人的時候,一個中年女子拎著幾個塑料袋從遠處走來。

“請問您有什么事嗎?”那個女子看起來很憔悴,褐色的卷發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打理,中間還夾雜了幾根刺眼的白色頭發。

“我是明日報社的朝比奈,”朝比奈從口袋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名片,雙手遞了過去,“我是想……”

沒等朝比奈把句子說完,對方就開口打斷了他,語氣聽上去就快崩潰了:“您請回吧,我們無話可說。”

“我不是想采訪,我……”朝比奈見她轉身就要進院子,于是伸手拉住她的手臂,還想要爭取。

“你們不就是想要看我女兒的笑話嗎?”這次她的聲音比剛才有力氣了一些,她語速極快,用力甩掉朝比奈抓住她的手。

“我只是想看看她寄回家的卡片,幸枝跟我說,她都會寄卡片回家,”公寓外有三三兩兩聚集起來的人,他們指指點點小聲地議論著,臉上是嫌棄的表情。朝比奈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見對方一下愣住不動,于是繼續說下去,“每次都會畫上小房子的卡片對吧?我之前就去醫院看過她,我并不覺得她是什么不好的女孩兒,所以才想弄清楚。”

幸枝瞬的母親把院門推開,自己卻沒往里走。朝比奈發現她的眼圈已經變得通紅,正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于是又輕輕說:“相信我,我不會亂寫傷害幸枝的東西。”

這棟公寓朝北,太陽照不進來。本就沒開燈的屋子,在窗外明亮陽光的對比下顯得更暗了。朝比奈換好拖鞋,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等幸枝瞬的母親找卡片給他。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從內屋走出來,他看也沒看朝比奈這個陌生人,徑自拿起堆在門邊的塑料袋,把剛買回來的東西歸類放進冰箱里。

幸枝瞬的母親端來了剛煮的茶,桃木的圓杯上刻著櫻花和漢字,她的心情看起來比起剛才在門外時好了很多,走路的步伐都變得輕快了。

“友枝子,你在做什么?”朝比奈聽見聲音從背后傳來,于是轉過頭去。幸枝瞬的母親正抱著一個咖啡色的紙盒子,站在樓梯的一半的位置,而她身后的男人一臉驚奇地看著她手里的東西。

“老公,你知道嗎?有個報社的記者之前就認識我們瞬了,而且他還說相信瞬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他也……”幸枝瞬的母親越說越興奮,臉上洋溢起希望的光芒。朝比奈覺得如果此刻她流下眼淚,一定是激動的熱淚。

“拜托你醒醒吧,”中年男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對話,他雙手扶住她的肩膀,有些激烈地晃動起來,“瞬她腦子有毛病,要相信什么?她一直就是一個精神病。”

“不要說了!”幸枝瞬的母親臉上爬滿了痛苦的表情,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雙手一松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說了!”箱子砸到了樓梯上,里面的卡片像斷了線的木偶,一個接著一個,飛快地掉了下來。

“你們果然不知道那個機關。”朝比奈蹲在樓梯下面,撿起掉在最底下的卡片,撕開了房子上的窗戶。里面一張卡片上的字映入眼簾。

“小梨很好,你們不用擔心。片倉老師給我煮了好吃的晚餐。”朝比奈一字一句慢慢讀出了這句話,他突然想到那個用血寫成的“小梨#10084;片倉”,果然就是幸枝瞬寫下的。

“你說什么?”幸枝瞬的母親跌跌撞撞地從樓梯上跑下來,她一下搶過朝比奈手中的卡片反復看起來,好像想把那幾個字刻進心里。

“每一張上的窗戶都是可以撕開的。”朝比奈又拿起一張躺在樓梯間的卡片,然后對幸枝瞬的父母說明了卡片的機關問題。

幸枝瞬的父親向下跨了幾步,在樓梯上蹲在來,臃腫的身體導致他的動作變得很笨拙,他微顫著手撿起卡片。這時朝比奈疑惑的聲音從下面傳來:“小梨是她的小名嗎?為什么每一張都自稱小梨?而且幾乎都是關于小梨和片倉老師的話。”

“老公,小梨會不會指夏居老師?”幸枝瞬的母親還繼續著手上撕卡片的動作,她沒有抬頭,聲音里聽不出是何種情緒。

“嗯,”父親則是扶著樓梯上的扶手站了起來,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下樓時小心避開了還在拆卡片的兩個人,“大概就是指那個老師吧,我出去抽根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朝比奈覺得他的背影看起來比一般中年人要蒼老許多。

幸枝一家中午煮牛肉火鍋吃,朝比奈被幸枝瞬的母親留下來吃飯。

之前在鍋子里放入的大白菜、豆腐、香菇、嫩筍、金針菇、魔芋絲和蔥段已經煮得差不多了,坐在桌子對面的老爺爺是幸枝瞬的外公。他把牛肉放進去煮,又幫朝比奈打了一個生雞蛋在碟子里。朝比奈本不喜歡這種蘸生雞蛋的吃法,但是今天他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想說,于是也就表示謝意接了下來。

“那孩子其實很可憐。”幸枝瞬的母親目光空洞,她面前的碗筷還是那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里,“說起來也怪我,當時沒去救那只蛇。”

“好了,不說了,那只是巧合。”一旁幸枝的父親拍了拍她的背,聲音不再激動,語句里是無限的溫柔。他幫自己的妻子夾了一些新鮮的牛肉。

朝比奈倒了醬油在碗里,又夾了些泰國小圓椒,他喝了一口湯然后說:“那件事我知道,幸枝和我說起過,她會在外婆家的貓死后,接著死去。”

“你知道這件事?”幸枝的母親驚訝地抬眼看過來,她沒料到這個人會了解這么多,考慮了一下開口問道,“她只說了蛇的事情嗎?沒有和你說片倉老師的事?”

“沒有,我是今天才知道有這個人。”朝比奈忽略了在菊田辦公室里搜到的血字紙,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說,看著對面一臉憔悴的父母,愧疚的感覺突然涌上心頭。

椅子被推后,幸枝的父親去廚房拿了一瓶啤酒,他扳開瓶蓋直接就對著嘴喝了下去:“如果不是那個老師,也許不會弄到現在這個地步。”

“那不是片倉老師的錯,他是在幫瞬。”聽到他這么說,幸枝的母親立刻反駁過來,她嘆了口氣,終于開始吃碗里的食物。

“請問幸枝,到底和那個老師發生了什么事?”朝比奈放下手里的筷子,問得很鄭重。

“片倉老師是瞬高一的英語老師,那個時候外婆家的貓死了沒多久,瞬變得很神經質。”幸枝的母親邊嚼著嘴里的食物,邊緩緩說起了以前的事,她的眼睛一直望著桌子,沒有神采。

“后來有段時候,瞬變得好了一點,對生活好像重新撿起了希望。”朝比奈沒說話,他也低下頭,靜靜聽著這個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幸枝瞬的臉突然清晰地浮現出來,“直到有一天,片倉老師聯系了我們,說他被瞬弄得幾乎要崩潰了。我們才知道,瞬由于那件事變得孤僻,被班里的同學欺負,片倉老師看不過去就幫助了她。結果那孩子也是壓力太大,一下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片倉老師,老師也沒說什么,只承諾會陪在她身邊,一直到她所說的‘死亡’的那天來臨。”

“片倉老師背叛幸枝了嗎?”朝比奈基本猜到了事情后來的演變方向,這必將是一場悲涼的困獸之戰。幸枝瞬走不出來,片倉只能遠離她,逃得遠遠的,不然說不定自己會先崩潰。朝比奈知道這種感覺,這些天圍繞著自己的噩夢,就幾乎打亂了他所有原本的生活。

“也不能這么說,”幸枝的母親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些蔬菜到碗里。她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聲音平緩,“我一直不怪片倉老師,因為他畢竟給我女兒帶來過希望。只是后來,每當片倉老師想要開導瞬,告訴她這不一定是真的的時候,瞬都會反應得很激烈。她怕老師不相信她,并且一直堅定著自己會死去。片倉老師看見我們瞬,天天劃掉日歷上的數字,卻依然擺出笑容,慢慢就崩潰了。他不知道,其實瞬還能那樣笑,就是因為他在身邊。

“片倉老師叫我們帶瞬去看看醫生,瞬卻一直不肯去。后來我說這是片倉老師囑咐我們的,她就突然哭了起來。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哭了一上午,整個屋子里都是她痛苦的哭嚎聲,結果當天下午她就要我們帶她去醫院了。”

“可是也不至于送去精神病院吧?”

聽見朝比奈這么說,幸枝瞬的父親突然笑著搖了搖頭,他滿臉的無奈,厚厚的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臉。一旁幸枝的母親繼續說了下去:“那個時候她只是有比較嚴重的精神障礙,我們也沒打算送她去精神病院,直到……”

“直到片倉老師突然宣布,他結婚了。”這句話,是一直沒開口的幸枝的外公說的。他一直埋頭吃飯,時不時還幫朝比奈夾了一些菜。

“結婚對象是瞬的音樂老師,叫夏居由梨。瞬以前很喜歡她,人不僅漂亮又很溫柔。”說到這里,幸枝的母親突然皺起了眉頭。她的眼圈又泛起紅色,她眉頭皺得很緊,像是要逼迫自己不掉下淚來。

幸枝的外公看著自己的女兒,心疼地嘆了口氣,他蒼老沙啞的聲音鉆進朝比奈的耳朵里:“我孫女開始出現幻想,她覺得片倉老師還陪在她身邊。她常常無緣無故地哭,大發脾氣,到最后整個生活都是由她的幻想組成的,連我們這些家人都變得透明。沒辦法,就把她送去了醫院。”

“因為知道片倉喜歡的是夏居由梨,所以瘋了之后,她下意識地就把自己叫成小梨,把自己當成片倉喜歡的存在。”朝比奈順著他們的話推理下去,這樣一來就可以說得通了。

離開的時候,幸枝一家三個人都出來送朝比奈。母親還說了多次感謝的話,又囑咐他不要把幸枝瞬的故事寫出來。爺爺在院子里澆花,他在陽光下露出一個令人心酸的笑容,臉上的皺眉擋住了他原本明亮的眼睛,他對朝比奈揮了揮手。而父親什么也沒說,連手也沒有跟朝比奈揮,只是又默默抽了一根煙,看著他離開。

朝比奈坐在回程的電車上,他覺得走這一趟,并沒有比去精神病院采訪輕松多少。他突然后悔當初沒有好好采訪那些病人,他又想起把塑料娃娃的臉涂成藍色的小男孩,想起他開心地喊著看海。朝比奈單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腦門,命令自己鎮定下來。

“不過到底幸枝是為了什么,要去攻擊樹音呢?他們幾乎都沒有交集啊。”朝比奈小聲地念叨著,他恨不得馬上看到最透明的真相,他覺得好累,“到底為什么?菊田又為什么把那張寫著血字的紙藏起來,完全沒道理吧。”

下車后,他去了久違的酒吧。喝著店主招牌的雞尾酒,酸甜辣混雜在一起灌進胃里,整個人卻還陷在事件里出不來:“幸枝瞬,菊田醫生,森口樹音,片倉老師,夏居由梨。”朝比奈在腦袋里過著這些名字,又要了一杯洋酒。

“真叫人頭痛。”幾杯下肚,朝比奈覺得全身發熱,于是脫下外套摔在吧臺上。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酒吧老板是熟人,他看著一反常態的朝比奈打趣道:“你是中了什么邪,一直喊‘老師’?”

“我一直喊老師?”朝比奈指著自己,眼皮有些睜不開。

“是啊,”老板幫他調了一杯柚子蜂蜜水,正方形的玻璃杯放在白色的花邊墊上,“什么菊田老師,片倉老師,喊了好多次。”

“那是菊田醫生啦。”就在這句話從朝比奈的嘴里脫口而出的時候,他猛然反應過來,意識到一件事,這件事讓他全身滲出冷汗,眼前的景象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我要走了,錢先記賬。”他一說完就從椅子上跳下來,連吧臺上的外套也忘了拿,搖搖晃晃就推門跑出去。

冬日里難得明媚的陽光,照得他瞇起了眼。朝比奈深深吸了口氣,他覺得每踏在地上的一步都突然變得很有重量。而來自他內心的聲音,輕輕念叨著:“說不定這次的殺人案,根本就不是偶然。”

{Side a}

每天都有很多少年出沒在石魚公園的深處,當然不只是少年,還有很多中年人甚至上班族。他們在暗處擁抱,談著隱秘卻深刻的戀愛。朝比奈那天特意在出門前,整理了一下自己很久沒有打理的頭發。他騎著摩托一路騎到石魚公園南門,晚餐也沒有吃。

撕裂天空的金色夕陽也漸漸淡去,黑暗的色調逐漸盤踞在天空,月亮還沒有出來,也沒有星星。

朝比奈高中念的是男校,那個時候每到情人節,他的鞋柜和抽屜里都會被塞滿巧克力。雖然他是個完完全全的異性戀,但是同性的追求者一直都沒有停過,不斷會有各種各樣的男人闖入他的生活。而這天在石魚公園也是一樣,很快就有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男子來和他搭訕。

“你是新人?”對方是個穿著時尚的男人,皮質的背包上還有銀質的鉚釘。

“之前也來過幾次,朋友介紹我來的。”朝比奈這么說著,眼神曖昧地看著對方,然后又輕聲說,“你看起來比他可愛多了。”

“是嗎?”對方會意地挑了挑眉,順著朝比奈的話問,“他常來這里嗎?外號是什么。”

朝比奈心里一緊,他對這里的規則和外號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于是只能硬著頭皮轉移話題:“他現在可算這里的大人物了,因為他被卷入那件謀殺案了,那個精神病院的殺人案。”

“你說‘眼睛’?”對方聽到朝比奈這么說,明顯警覺起來,“你怎么會認識他?”

“因為我跟他的菊田醫生認識。”朝比奈說得很有自信,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慌張的神色。盡管他此刻并不確定菊田和樹音是否有關系。

“他還真是可憐,沒出院多久,現在又進醫院了。”那個男人臉上滿是沮喪的神情,看來他之前也很喜歡樹音,“每次都跟那個討厭的菊田有關。”

“之前那次住院也和他有關嗎?”朝比奈擺出一臉疑惑,“我沒聽說。”

“他之前發生了意外,有一只眼睛失明了。后來接受了眼角膜移植手術,好像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那個叫菊田的醫生。也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給他起了‘眼睛’這個外號。”

朝比奈發現事情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現在只能抱著能多掌握一點消息就多爭取一點的心態問下去了:“那就奇怪了,菊田是精神科的醫生啊。”

“這個我們也覺得很奇怪。”大概扯到樹音的話題太過沉重,氣氛變得很不好,對方聳聳肩,然后找了個理由去別處搭訕了。

朝比奈到三丁目那家意大利餐廳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不過為了配合今天約見的人,他也無所謂幾點才能吃到晚餐。這幾天朝比奈一直在到處搜尋有關菊田正人的資料,雖然醫院的官方網站上寫得很詳細,從他出生到所念的大學都有注明,但是朝比奈覺得還是不夠。于是就在市圖書館借了很多有關醫學的雜志,原本他覺得關于菊田的消息應該很少,誰知道幾乎每本關于精神方面的雜志,都有菊田的采訪或者對談。

朝比奈今天約見的人,也算日本鼎鼎有名的精神科醫生,叫作筱原健二。他和菊田畢業于同一所大學,是大他兩屆的學長,今年三十三歲。朝比奈是在《醫學》雜志的精神板塊上發現了他們的對談,他覺得筱原健二這個名字很熟悉,想了很久才回憶起來,他是自己拍過的一個模特的男友,說是男友其實也只是情人罷了。畢竟筱原已經結婚有了孩子,而那個模特才是個二十歲出頭,青春滿載的少女。

那個模特叫佐佐木綠,和朝比奈的關系相當好,因為當時佐佐木就是憑借朝比奈拍的一套照片翻了身,成為服裝雜志的當家模特,酬勞一翻好幾倍。當朝比奈提出想要見見筱原的時候,綠連原因都沒問就答應下來,并且在兩個小時后就告訴朝比奈可以一起吃晚餐。

大概是看慣了菊田正人那副斯文高貴的模樣,當筱原站到朝比奈面前的時候,他還覺得有些不習慣。筱原和菊田不同,雖然是才過三十不多的年紀,啤酒肚已經很大了,濃濃的眉毛下是小小的眼睛,臉上的贅肉擠在一起很難看。他走起路來帶著狂妄的感覺,一坐下就以一副高居臨下的樣子叫服務生點餐,期間也沒怎么問朝比奈的意見,就一口氣點好了三人份的晚餐,然后又翹起二郎腿和朝比奈象征性地打了個招呼。

雖然打從心里討厭這一類人,但是朝比奈卻一陣暗喜,因為這個筱原看起來非常自大,又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男子主義型。想必對自己的競爭對手,不會有什么好臉色,從他這里挖出菊田消息的機會非常大。這邊朝比奈正準備開口,筱原竟然搶在他前面先說話了。

“聽說你是個記者,是想要約采訪嗎?”筱原說話的時候瞇著眼睛打量著朝比奈,不屑的神情擺了滿臉。

“一方面是想采訪您,”朝比奈立刻放低姿態,話語間都是討好的感覺,“其實我們做了有關菊田醫生的專題,他不是才拿了一個大獎嘛。誰知道他任職的醫院突然出了那種事,想問問您對這件事的看法,畢竟是自己的病人殺人,他也該算有責任吧?”

本以為筱原多多少少會顧慮到兩人既是同行又是大學校友,不會對這個問題說太多,誰知筱原“哈哈哈”猖狂地笑起來,然后用手抓了一片小牛肉片放進嘴里就吃了起來,東西咽下肚子后他說:“那是他自己作孽,遲早會出事。”

“誒?”朝比奈立刻瞪起眼,露出一個極度夸張的驚訝表情,等著筱原繼續說下去。

“來來來,先吃東西,等會兒慢慢聊,”筱原看見自己點的意面上來了,于是拿起叉子“吸溜溜”地吃了起來。黑色的面看起來有些讓人反胃,盡管朝比奈知道那只是用墨魚的墨汁調配的。

朝比奈吃了一塊小牛肉,魷魚和魚泥打成的美乃滋醬淋在上面,味道很可口。

“那個醫生有特殊癖好呢,”綠挑著沙拉里的小章魚和甜椒,滿臉厭惡地開了口,她這么說著抖了抖身子,好像被誰騷擾了一樣,“來的時候聽筱原先生說的。”

“是指同性戀嗎?”朝比奈猜測著說道,對面的筱原喝著冰咖啡,聽見他這么說立刻放下了杯子。

“你竟然知道,記者現在還真是萬能的。”他笑瞇瞇地看著朝比奈,裝出害怕的樣子說,“可不要來扒我的丑聞哦。”

“怎么會呢,還希望您多透露一點消息給我們。”朝比奈陪著笑臉,他的那份菠菜意面一口都沒動。

“不過最近關于他的傳聞本來就多。”這次筱原正色說道,收起了之前玩笑的語氣,“現在又是自己的病人殺人,很難再翻身了。”

“傳聞?”

“說是他找一個老同學討論妄想癥的病癥,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朝比奈心里一驚,立刻接上話:“可是他自己不就是精神病醫生嗎?”

“是啦,”說到這個問題,筱原好像有些煩躁,他伸手抓了抓自己已經開始脫發的腦袋,“那個老同學也說他當時是開玩笑的語氣,不過像菊田這種人很正經,會開這種玩笑有些奇怪,我們才拿出來討論的。”

“說到底還是沒從那個打擊里恢復過來。”筱原重新拿起面前的冰咖啡,一口氣把它們全喝完了,他還是覺得口渴,于是又要了一杯飲料。

“‘打擊’指什么?”

“這個我也就跟你說說,不要寫到報道上,”筱原這般囑咐道。朝比奈看出他其實是很想找人分享這件事,卻好像介于各種問題,不想說得太明白,“菊田和他的戀人,從大二就在一起了。對方也是很優秀的醫生,不過去年因為車禍過世了。”

朝比奈突然覺得一直蒙在眼前的那層薄膜被撕開了,他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告訴我名字嗎?”

“是和菊田同一年生的,我記得姓千秋,名字好像是希,”筱原正說著,服務生送來了新的飲料,他一邊接過杯子一邊又確定般地說了一遍,“沒錯,是叫千秋希。

“我記得出事之后,菊田休了整整兩個月的假,好像千秋的器官捐獻問題,都是菊田在幫忙弄的。”筱原往背后的沙發上一靠,言語間滿是惋惜,“真是可惜了千秋,他是個挺不錯的人,不像菊田那么孤僻。”

后來筱原又約朝比奈去附近的酒吧續攤,他們聊了很多話題,可是朝比奈已經記不清楚了。因為謎底已經解開了,他看見了真相。

{ 故事到了結束的時候 }

朝比奈再見到菊田的時候,是在精神病院的門口。菊田正把車門打開,準備開車離開,朝比奈也沒打招呼,就徑自打開副駕駛坐的車門,坐進了車里。

菊田看見是朝比奈,驚訝地抬眼問:“你怎么會來這里?取材?”

“聽說森口樹音醒了?”朝比奈不回答問題,他低著頭,聲音低得能被風聲蓋過。

“嗯,正要去看他,”菊田想了一會兒,然后轉頭問,“一起去嗎?”

朝比奈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割得他生疼,他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去看過她了嗎?已經下葬了吧?”

“還沒去。”回答很簡短,幾乎捕捉不到任何語調。

“沒想到吧。”

菊田皺起眉頭,他把車子熄了火,卻沒再接話。

“沒想到死掉的是幸枝瞬,樹音卻活了下來。”朝比奈補全了上一句話,扯出一個落寞的笑容,“你準備怎么辦呢?費盡心思計劃了這次的事情,樹音卻沒能死掉。”

“你說什么?”菊田問得很平靜,臉上沒有驚訝,沒有憤怒。他并沒有反駁朝比奈的推論。

“幸枝瞬好像很喜歡你,跟我聊天的時候也一直在喊‘醫生’。她明明是個精神病人啊,她真的知道你是她的醫生嗎,能夠理解這種事情嗎?”朝比奈拋出一個問題,他知道菊田不會回答,于是很快又把答案說了出來。

“如果不能理解,還一直這么喊,那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朝比奈想到那天酒吧老板把“菊田醫生”說成“菊田老師”的事,接著說了下去,“幸枝瞬喊的根本就不是醫生吧?因為日語里醫生和老師的發音相同,她喊的應該是她愛的那個片倉老師吧。”

這次菊田什么都沒有再問,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按動打火機點燃了。他轉動脖子放松著身體,然后靠在座椅上,聽朝比奈繼續說下去。

“你應該是用了什么方法,讓她誤認為你就是片倉老師。你一直裝成片倉老師,活在幸枝瞬假想的生活里,并且陪著她一起相信她的十七歲生日就要到了,她就要死去了。你是她的主治醫生,她的心病你肯定知道,所以就這樣侵入她的生活,對你來說很簡單。然后你開始演戲,表現出如果樹音存在,你就會死的樣子,逼迫著幸枝瞬去殺害樹音的吧。”

“說對了大部分,”菊田吐著白色的煙霧,他很快抽完手上的煙,把煙頭丟到了車外。接著又從盒子里拿出一根煙點燃,“事實上我并不確定這種方法會成功,因為我也不知道幸枝瞬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她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我只是做了些引導,沒想到她真的會幫我殺掉樹音,人在最后的時間里,還真是會爆發出巨大的力量。”菊田就像在做報告一樣,朝比奈感覺不到他的恐慌,他的懼怕。明明真相已經被發現了。

這么想著,朝比奈突然覺得很憤怒,他抓起菊田的衣領,聲音像低吼的野獸:“她都是為了你,都是因為她愛你。”

“幸枝瞬不愛我,她愛的是片倉老師。”菊田很平靜地回答,任由朝比奈用摻雜著痛苦和仇恨的眼神盯住他。

“你真是混賬!”

“我是對不起幸枝瞬,但是森口樹音本就該死。”

“你說什么?”朝比奈沒料到菊田會說出這種話來,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菊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滅了手里的煙,聲音里總算帶了點感情:“森口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他的眼睛由于意外失明。結果他的父親,為了得到我朋友的眼角膜,弄死了我的好朋友。”

朝比奈看見菊田眼神空洞,失了神般用悲痛的聲音如此說著,卻沒有接話。他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后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肩膀隨著笑聲激烈地顫抖起來:“原來是真的啊,”朝比奈再開口的聲音里還洋溢著笑意,聽起來卻那般落寞,“說什么妄想癥,原來是真的啊,要不是之前去醫院問過,我說不定還會相信你。”

“那根本就是意外,哪里來的被害死?”朝比奈忍不住朝菊田怒吼了一句。

“你什么都不知道!”菊田忍不住吼了回去。他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卻抑制不住地發抖,最后反過來抓住朝比奈的衣領,“你剛才在亂吼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資格朝我發火?有什么資格嘲笑我?”

“沒有資格的是你吧,”朝比奈用力掙脫菊田抓住自己的手,從包里翻出了一張診斷單,“你還要騙自己多久?自己的愛人出車禍過世,你沒辦法接受。現在扯進來這么多人,不斷為了千秋的死找借口。你覺得千秋能夠安息嗎?”

聽見“千秋”兩個字的時候,菊田那股傲氣好像全都消失了,他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眼淚從望向地面的眼眶里垂直滴落下來。

“你根本不明白,”菊田的聲音非常輕,它們小心翼翼地從嘴里漏出來,“你根本不明白,千秋什么都沒說,他就永遠消失了。再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溫度,沒有了對我的溫柔,就像從來不存在一樣。”

“就算這樣,你怎么可以把你的疼你的痛轉嫁到毫無關聯的人身上?”朝比奈想到了自己過世的母親,他知道失去摯愛的人是什么感覺,但就算這樣,也不能就此想要毀掉另一個人。

菊田搖了搖頭,他邊嘆氣眼淚又砸下來:“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我看著樹音的眼睛就想到了千秋。”

“那你應該更珍惜樹音不是嗎?何況他應該很愛你吧,容忍著你叫他千秋。”

“可是千秋不會原諒我,雖然因為眼睛和樹音在一起,”菊田用手扯住自己的頭發,聲音頓在一半說不下去了,好一會兒后才又斷斷續續地接上話,“雖然這樣,可是我卻愛了上森口樹音,不是千秋的縮影,而是原原本本那個男孩。”

“所以呢?你認為樹音的存在很危險?認為他就要代替千秋在你心中的地位?你愧疚,你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千秋,你怕他怨你,然后越來越痛苦,就干脆妄想一切都是你現在的愛人的錯?還設計殺死他?”朝比奈接著菊田的話說下去,他卻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揪在一起,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千秋不會原諒我的。”菊田已經停止了哭泣,他滿臉頹喪地望著前方。

“千秋的存在不會因為這些事情所抹去,你都可以為了他殺掉現在的愛人,怕是全世界都會妒忌千秋吧。”原本朝比奈今天是來找菊田算賬的,現在說出的話與其說是在教育他,反倒帶著鼓勵的意味,“人總要往前看,只要好好記住他就可以,畢竟誰都會老,都會死,不是常說活在當下嗎?”

菊田低下頭,他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臉龐,悶悶的聲音從指縫間傳出來:“這么多事,你都是從哪里知道的。”

“說來話長。”朝比奈原本準備好的話,那些痛苦、憤怒、恐怖的過程,那些他原本迫切想要和別人分享的故事,現在卻突然不想說出來了。

兩個人就這么靜默地在車子里不說話,僵持了快二十分鐘,朝比奈想起了口袋里折疊放好的紙,于是把它拿出來。那是用血寫成的“小梨#10084;片倉”。他伸手把紙遞給菊田看,開口問:“這是你藏起來的吧?”

“原來在你這里。”菊田本準備接過紙,朝比奈卻又突然抽回手,把紙重新折好放進口袋里。

“最后一個問題,幸枝瞬為什么要用血寫這個?”

菊田無力地搖了搖頭,他努力回想著當時的情景,緩慢地回答道:“之前我就說了,我不知道幸枝瞬看見的是怎樣一個世界。當時我俯下身,對她說了一句‘生日快樂’。”菊田想起幸枝瞬躺倒在血泊里的樣子,她聽到生日快樂時,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她突然抓起我的記錄板,用手蘸了血,在最上面一張紙上,寫了這些東西。”

“給我根煙。”朝比奈沒有再問下去,他問菊田要了一根煙,然后開門下了車。

菊田久久沒有發動車子,他看見本來已經走遠的朝比奈又轉身折返回來。朝比奈敲了敲他的車窗,菊田立刻手忙腳亂地發動了車子,按下窗子。他看見朝比奈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頭用力丟到遠處,身體都隨著動作往外跨了一步。

朝比奈再回頭時,臉上擺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菊田覺得那像極了幸枝瞬臉上的笑容。朝比奈對他說:“好好對樹音。”說完后朝比奈也沒有離開,他停頓了一會兒又開了口,這次菊田聽出了他沙啞嗓音里的悲傷,“我也許只是為了擺脫噩夢,才會做這些事吧。”

那是不確定的語氣。

{ 愛情萬歲 }

幸枝瞬穿著白色的長裙,裙子長得拖到了地上,這些布料仿佛有生命般的不斷變長,一直延伸到朝比奈的身邊。接著那些白色的綢緞就像葡萄藤那樣繞在了朝比奈的身上,不斷勒緊,不斷勒緊。恐懼布滿全身,朝比奈終于放聲大喊了一聲救命,身上的綢緞就在這時慢慢退了回去。幸枝瞬放肆地大笑起來,她開心得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又朝還在驚恐中的朝比奈說:“開玩笑的嘍。”

肩膀被激烈地搖動起來,朝比奈慢慢睜開眼,大概是鉆進眼里的光線太強烈,他重又瞇起眼,同時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做夢。

“你好像做噩夢了,也不知道該不該喊醒你。”樹音的聲音從病床上傳來,朝比奈想起自己原來是來探病的。但是因為昨晚在暗房洗照片到太晚,現在疲倦得倒在病床邊睡著了。

“的確是個噩夢。”朝比奈對樹音笑了笑,尷尬地抓了抓自己蓬亂的頭發。

樹音舒了一口氣:“那還好喊醒了你。”

朝比奈沒再接話,他拆開了自己帶來的果籃,然后把一個哈密瓜對半切開,往里面擠了一些美乃滋。接著又從一旁的抽屜里找出了干凈的勺子,全部弄好之后遞給了樹音:“看你臉色還挺好,菊田有來看你嗎?”

說到菊田,樹音的表情一下變得溫柔起來。他靦腆地笑了笑,然后對朝比奈說:“他幾乎每天工作結束都會來,現在對我很好。”

“沒有再叫你千秋了吧?”朝比奈一直想問這個問題,他怕會傷害到樹音,但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樹音搖了搖頭,臉上的無奈卻被朝比奈看在眼里:“他以前會把我當作千秋,抱著我的時候喊的也是千秋的名字。也許他不過是因為我代替千秋在看這個世界,所以才留在我身邊。不過也沒關系,他在就好了。”說到最后,樹音又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他望著窗外美好的陽光,然后有些驚訝地說,“啊,櫻花已經開了啊。”

朝比奈回頭去看,粉色的花朵已經占滿了樹枝,隨著風飄下一些細碎的花瓣:“已經是春天了。”他這么感嘆著,又轉回頭去,“那么告訴你一件好事好了。”

“誒?”樹音不解地挑了一下眉。

“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會抽煙,因為你衣服上吸了淡淡的煙味,明顯是長期抽煙的人。”朝比奈拿起丟在沙發上的背包,邊往門口走邊對樹音揮揮手,“即便是你刷了牙,吃了糖果,還是可以聞出煙的味道。他應該是,裝作沒有聞到的吧。

“因為愛你。”

周末來上墳的人并不少,不斷有人從朝比奈身邊走過。這會兒太陽快要下山了,不遠處有年輕人正在擦拭墓碑,朝比奈已經來了將近兩個小時,卻還沒說一句話。他看了看手表,快要六點了。

“馬上要去見老板,走之前就和你講兩句吧。”明明身邊已經沒有人了,朝比奈還是感到很不自在,他皺著眉頭,不安地左右望了望。

他指著自己之前在墓碑前放下的照片說:“這個是上次照的照片,你應該沒忘記吧,花和樹之類的……

“不過我在你的想象里到底是什么樣子?”朝比奈邊說邊在腦子里想象著,他擺出大力水手的經典動作,然后對著冰冷的墓碑問,“是像這樣的肌肉男嗎?”說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走了,跟你說過約了老板,”朝比奈嘴上這么說著,卻依然站在墓碑前沒有動。遠處吹來一陣風,他立刻閉起了眼睛,怕有沙子吹進眼睛里。

“還有,生日快樂。”

這句話說得得太輕,隨著他離開的腳步被風吹散,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紅著眼眶,一直沒能哭出來。

酒吧里充斥著一種糜爛放縱的氣息,朝比奈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老板。他故意把步伐邁得很輕快,臉上擺出一個并不好看的笑容。

“這次真是辛苦你啦。”因為搶到了獨家報道的機會,最近老板對朝比奈的態度很好,他還特意幫朝比奈倒了一杯酒,又神秘兮兮地在朝比奈的耳邊說,“不過你的報道看起來好平淡,沒有私藏什么勁爆的消息吧?“

“怎么可能?”朝比奈一口把酒灌下肚,用手拈了碗里的烤土豆片來吃。

“我也覺得你不會的,”看到朝比奈回答得這么肯定,老板也就不再多問,又和他干了一杯, “你不去跳舞嗎?去好好放松一下吧,看你都沒什么精神。”

“是啊,也差不多該回到正常的生活了。”朝比奈從沙發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后混進舞池里,隨著激烈的音樂聲扭動身體。

很快有以前熟悉的舞伴來找朝比奈搭訕,對方穿著熱火的短裙,衣領開得不能再低了。朝比奈和她貼在一起拼命搖動著身體,他心想這才對,這才是屬于自己的生活,那個女生把臉靠過來,吻住了朝比奈的唇,但也就是幾秒鐘的事情,朝比奈猛地推開了她。

他聞到了女生臉上,刺鼻的化妝品的味道。

勒令自己忘記的東西,卻在這一刻全都清楚地回想起來。自己的嘴唇接觸到幸枝瞬眼窩的那個瞬間,她瘦小又干巴巴的身體,搭在自己肩上烏黑的長發,鉆進鼻腔里淡淡的櫻桃香味。以及,從她身后撒下的陽光。

朝比奈跑出酒吧,路燈拉長了他的影子,他停在路邊休息。卻沒想到老板竟然追了出來。

“你真的沒有藏著什么消息吧,其實我們報社也是可以跟你買的。”老板還是不放心,他拉著朝比奈又問了一遍。

朝比奈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老板以為他醉了,于是拍了拍他的背,誰知朝比奈的身體卻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啊——”他大吼一聲。

走過的路人被朝比奈嚇了一跳,老板只好朝他們點頭道歉,然后他有些生氣地說:“喂喂,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也沒喝多少啊。”

“愛情萬歲!”

朝比奈突然扯開嗓子大叫了起來,他甩開老板想要拉起自己的手,滾燙的眼淚混雜著鼻涕弄得他滿臉都是。朝比奈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狽不堪,卻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了。

“愛情萬歲!”

他又大喊了一聲,路過的高中女生把他當笑話來看,紛紛拿出手機來拍照。還有人也學著他的樣子,吼了一聲“愛情萬歲”。

“瞬——”

這是最后一聲。

{ 你的模樣 }

那張未寄出的卡片,被壓在曾經D區03號病人幸枝瞬的床下。

小房子的窗口是一個機關,那寫在下一張卡片上的秘密,是這樣一行字:

——小梨很好。片倉老師對我也很好。

今天認識了一個叫朝比奈離的吉他手。

他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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