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他至少比我們早走二十年
《東渡》從出生到消亡的短暫瞬間,卻以它獨特的風貌,贏得了千百觀眾。在棍棒未到之前,石魯自己還并不滿意,既是實驗,就打算再畫一幅,按他的性格,他從不畫第二張畫,但重畫一幅《東渡》,便要和前一幅大不相同。
石魯曾說:“創新是不容易的事?!彼约赫J為《東渡》是繼《轉戰陜北》之后,以新的手法、新的表現形式處理重大題材的新嘗試。棍棒飛來之后,他說:“創新不是一創就會成功的,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敗。藝術是一門科學,科學實驗允許失敗,為什么藝術的實驗、創新就不允許失敗呢?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一失敗就是毒草,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這一段話很能令人回味,在罹難遭罪的日子中,他沒有從政治上辯解,沒有在情緒上怨恨,只是從藝術的角度認為創新失敗,希望不要對失敗的創新一棍子打死。他太善良了,善良得幾乎天真。僅就藝術而言,《東渡》的創新是否失敗,很有必要探討爭論。我個人認為這是一件空前絕后的驚世之作,是石魯創新的巨大成功,在我看到這幅鴻篇巨制的剎那之間,從里到外完全被它震撼了!從那以后直至今日,我再也沒有看到一幅能與之匹敵的作品。可惜看到《東渡》的人不多,如今這畫又不復存在,但我總不相信它被消滅得那樣干凈,連個照片也沒人保存,也許有一天鬼使神差,這張畫突然冒出來,那將是石魯身后的特大意外,奇人又逢奇事了。
我不愿簡簡單單地說《東渡》成功,那樣未免褻瀆了畫家的亡靈。按石魯的意見延伸,試驗就是邊試邊檢驗,可望豐收,也可遭欠收,可以黃花一片,也可以良莠不齊。哪種結果都無可指責,又何來無辜罪名?
單從《東渡》創作的過程中,石魯在表現方法上,就使用了各種筆法、皴法,有些是可以探討的。但更多的是成功!石魯在決定了自己的戰略目標后,有步驟有計劃輪番進攻和嘗試,僅這一點對藝術家來說,是多么可貴!倘若能更多幾個像石魯這樣有思想、有膽識、有毅力的人,我國未來的美術事業該是個多么繁華的興旺局面。
笳詠同志說得好:“時過二十年后,未免再看看他那時的探索成果,不得不承認,他至少比我們早走二十年。對我們今天的實踐,還有重要的‘啟發’作用。”
電影劇本《毛澤東》和《劉志丹》
太陽快要落山了。
高坡上站起了一個背柴禾的孩子。
孩子的身影比太陽大得多,他背向著沉沉落日往山下走來,朦朧的人影越來越大,漸漸遮住了太陽,遮嚴了整個銀幕。
這是以一個美術家獨特的視角來構圖的。意境深邃臻妙,色彩強烈濃重,這便是石魯所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毛澤東》序幕里開頭的簡要場景。
孩子回到了家里。
一個不算貧窮也不算富裕的宅院,屋內供著神位香案,門簾的空隙透出臥病在床的父親。從那未燃盡的香根可以想見他的母親剛剛為丈夫求過神靈……眼下她正在生火做飯,大概是由于柴禾濕,也可能是填得太實,灶前涌起一股股濃煙,嗆得她連連咳嗽著……她回頭看見了進院的孩子,帶著煙熏的淚眼喊了聲“潤芝!”
孩子慌忙答應著放下柴捆,邊喊邊跑進屋里:“媽,我來!”他扶起母親,兩腿跪在地上,用燒火棍捅了捅灶膛,吸了吸氣使勁一吹,“轟”的一下,火著了!猛一個轉換鏡頭,映出了孩子的面部特寫,灶膛里的火跳動在他的臉上,泛著金紅的光彩。他抹了抹汗,歡欣地笑了,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看清了少年時代的毛澤東——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孩子的模樣。
…… ……
由于時隔多年,我只能憑記憶來寫這劇本的梗概印象了。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人們也許會感到從情節到人物都很平淡,是不足為道的。然而,在那造神瘋狂的年代,敢寫毛澤東,敢把“四個偉大”的領袖按普通人來寫,劇中全部的湖南對話,濃郁的人情味,領袖的母親又信神又信命,甚至從劇名的本身和大多內容都是當時所不能容許的,這需要具有多大的勇氣和膽量??!
石魯的另一個劇本是《劉志丹》
一前一后,他寫了兩個中國當代歷史上偉大的領袖人物。《劉志丹》的劇本一開頭便急鑼緊鼓,扣人心弦:
“西安的中城門樓。
門樓上掛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人頭下邊貼著一張緝拿劉志丹的布告,門洞前崗哨林立,戒備森嚴。正在這個時候,劉志丹喬裝進城了……”
藝術家寥寥數筆,頭一分鐘起就使觀眾進入他設計的緊張激烈的環境之中。
劉志丹入城后,繞僻街小巷來到“騾馬市”的騾馬店,他仰起頭看了看表示安全的燈籠,進到店內的小樓上,策劃起義的秘密會議定在這里,他一刻不停就召集開會。不料會議剛開始,樓外就人聲嘈雜,警笛大作,特務發現了劉志丹,帶警察跟蹤而來。劉志丹在同志們的掩護下迅速撤離了騾馬店,倉忙間翻墻跳進了“開恩寺”——一所妓院的所在,正在不知如何奪路而走的時候,被一個妓女攔住,藏進了她的室內,特務闖來搜查時,妓女百般周旋,保護了劉志丹。住了幾天之后,劉志丹發現風聲不太緊,便由妓女送出,終于脫險……
劉志丹的女兒劉麗珍同志看過這一部分后不大同意地說:“你寫俺爸躲進妓院,在妓女屋里住了幾天,俺爸不是那種人!”另一位在場的詩人說:“石魯寫得不錯!”劉麗珍堅持認為:“他讓俺爸跌到妓院里,不像!”石魯放聲大笑:“這些小女子啊,不懂藝術!”
劉麗珍的意見是出于一種樸素的心理:共產黨員不能進妓院。但在有關人士討論這個劇本提綱時,問題就嚴肅得多了,有人干脆指責道:“劉志丹還沒有結論,你就敢這樣寫?”是的,在那個年月寫這樣難度極大又極為敏感的劇本,是太不合時宜了。
終于這兩個劇本都中途掇筆,這不能不說它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損失!
不久,石魯也因這兩個劇本遭禍,受到凌辱毒打,殘酷迫害,但是,正如他在《劉志丹》劇本的尾聲中寫道:“一個真正的人,是拋掉一切自私的心理、站在精神的高峰俯視一切的人,他既無任何顧慮,也無任何奢望,然后,他所得到的不是榮譽、名聲,而是屈辱,但屈辱并不曾損害他,反而在他崇高的品格上涂上一層不可磨滅的光彩?!?/p>
這是劉志丹,也是石魯自己。
大樹被黑風惡浪吞沒
“文化大革命”這個特定詞匯,有一段時日被人說得夠多了,膩得人們甚至不愿再提及它,因為它給中國帶來的災難太重太大,往往一提它,每個人都像關節炎碰到了陰雨天,免不得渾身隱隱作痛。
然而有什么辦法?越過了這一段歷史就等于留下一大片空白,畫畫是可以的,“留空白處也是畫”,寫文字卻不行,突然隔斷了“京廣線”,南北的交通就脫了節,連貫不起來了。
于是我先寫完了后邊的篇章,再返回來補寫這一段最不愿意而又最不能不寫的歷歷在目的情景。
“文化大革命”的狂飆從天而落,在西安這塊土地上,石魯必然是首當其沖!
一九六六年八月,還在醫院里的石魯,被美協“造反派”的首領們強行押回單位進行批斗。大約他們認為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于是便利用他們的美術才能,畫出引人的“黑畫家”漫畫、連環畫,并在美協門口書寫大標語,煽動社會上不明真相的群眾“都到我會造反來!”頓時,美協涌進了各種牌號的“戰斗隊”、“造反團”,“紅色恐怖”把鐘樓腳下的美協,變成了法西斯的刑訊場。批斗、游掛牌、噴氣式、跪煤渣、關牛棚、拳打腳踢……一切在這場“革命”中的發明創造,都在石魯身上用做實踐了。
我不愿讓那些“發明創造者”們過于尷尬,但這樣寫又太概念,好在我無須列出發明者的姓氏,更何況也不會有人來爭奪這創造性的榮耀。以事論事,我就可以寫得具體化一些,實踐者雖還在人世,也不會因此而暴跳如雷,被實踐者不在人世,也不會追究我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 ……
斗爭的口號是“你死我活”,那么,自第一天起,這些“革命分子”就不再把石魯這個“反革命分子”當做“人”來對待。
他們采用最新的斗爭方式,在鐘樓下進行“活人展覽”,強迫虛弱病體的石魯每天去掛“革命畫家”丑化他的一套漫畫,并強令他自己向過路的人群講解。
在盛暑烈日下,在風雨交加中,任憑他人隨意地嘲笑、圍觀、吐痰、踢打……這時間長達兩三個月之久。鐘樓附近的單位職工、居民,哪個不認得石魯?哪個不記得他脖子上掛著個大木牌、面容憔悴熏黑的悲慘形象!
那個時候,石魯被監禁的“牛棚”,是美協堆放破爛的既漏雨又透風的簡易小屋。他晚上冷得受不了,就揀了一把別人扔掉的半截破小刀,用來和泥涂上漏洞。床上漏得沒法,他只好蓋上一張油布。不知怎的,一天夜里,突然闖來一群打手,跑去抄他住的破“牛棚”,發現了這把破小刀,一口咬定他暗藏兇器,想殺人!于是,大禍又從天降,半夜三更把石魯拉到一間大房子里,不由分說,幾個兇手輪番上陣,從頭到腳死命地毒打,還拉來了他的家屬,把大人小孩統統逼到現場觀看自己的親人如何受刑!這些暴徒們還不斷咒罵著他的孩子,年齡小的嚇得噤若寒蟬,哭都不敢哭!
等把石魯放回來的時候,他頭臉青腫,渾身是血!連襯衣也被血塊粘在傷口上,脫不下來,他的愛人、孩子暗暗地流著眼淚用剪子一片一片剪下來……
我只有在知道了石魯這一段悲慘遭遇后,才明白了鄧拓、吳晗、傅雷、老舍、趙樹理,還有那更多的人為什么會自殺!他們是忍受不了那屈辱,那踐踏,那非人的酷刑……
而石魯,他居然沒有死,并且苦苦拖熬了十年!他也真夠頑強的了。
一人獲罪,殃及全家
后來,一個美協造反頭目硬說石魯那不懂事的孩子要偷槍搞階級報復,慘無人道地把孩子吊到樹上抽打。當然也還要反過來株連他的父親,于是又把石魯拉到樹下,讓他跪下一連毒打幾個小時,打得石魯鼻口竄血,一個女光棍還不解恨地罵著:“老娘今天非打死你這個‘反革命’不可。”
孩子從樹上放下來后,他們說一句,逼孩子承認一句。孩子不承認,立即又用大木椅子掛到脖子上,一個家伙惡狠狠地說:“不承認餓你三天,打不死你,餓死你!”孩子為了暫免苦刑,只好按他們所說的寫了“口供”。當第二天孩子不服申訴時,他們又舊戲重演,再次將孩子吊起到樹上毒打,再次拉父親在樹下同受酷刑……
石魯這棵大樹啊,那一刻完全被黑風惡浪吞沒了。
血里火里響起猙獰的笑聲,他們杯觥交錯是何等的洋洋得意??!
美協被砸得粉碎以后,“英雄”們一個個得勝回朝,去占山為王,去論“功”行賞,去做官,去耀武揚威了。
石魯這位飽受摧殘的老人,此時也讓“英雄”們扔到了被遺忘的角落里。但他仍不能和家里人住在一塊,他還是住那間“藏刀”的小屋,破爛而陰暗,頂棚四周透著風,破席子和一層薄瓦能遮太陽,卻擋不住雨漏……
以后的鐘樓附近,人們偶然會看到石魯走在路邊,他完全變了,一夜之間從一個風度瀟灑、英氣勃發的壯年,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他一頭銀灰色的頭發總似沖天豎立,羊角胡須倔犟地翹起,他拄著拐杖,踟躕獨行,默默地吸收些太陽的熱量。
如果說“英雄”們真把他忘了倒也好了。然而,只要那場“革命”不結束,石魯便永遠是他們的“活靶子”,什么時候想打,什么時候抓過來就現成。
以后那段日子里,石魯想畫畫不可能,想寫也不行。有一天,石魯拿破筆殘墨寫了幅毛主席詩詞“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春字用了古體字寫法,馬上就又被告密。那年頭盛產“狗”,這“狗”的鼻子也特別靈通,他嗅到目標,立即向“主人”報告說:“石魯寫了一條‘莽昆侖,閱盡人間昏色’。”險些又是一場大禍,只因為調查的人詢問了幾個正直的同志,證實不是“昏”而是“春”,才得以幸免。
不過石魯的災難才剛開始,它遠遠沒有結束,更大的置他于死地的迫害,一浪接一浪地時起時伏地向他撲過來……(未完待續)(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