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于早年間的一本子弟書里讀到過這樣的唱詞:“清早穿上新衣裳,我給姐姐送嫁妝。一送撲粉盒,二送刨花缸。”“刨花缸”——這種當年女人必備的化妝用品,在今天,不知還有哪個女孩子能認識它。
早年玩瓷器小件,我曾屬意刨花缸一路。這種器物所蘊涵的閨房巧思和婉約之韻,充分體現了那個時代中國女性所獨有的審美形式和審美追求,那樣自然的審美創意和審美效果,堪稱女性化妝里的經典之物。中國的妝奩文化源遠流長,古人“止水鑒容,流水滌發”的習俗可以追溯到殷商之前。唐代詩人徐安期的《催妝詩》說:“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臺前作好春。不須滿面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真切地描繪了新娘坐在花燭前對鏡化妝的情景。而在這種傳統的化妝過程中,重要的護發美發之物就是刨花缸里的“刨花水”——當時最時尚的綠色天然潤發、烏發、美發用品。而盛“刨花水”的最好物件就是這種瓷作“刨花缸”。
第一次拿到這種小件瓷器時,我并不知它就叫“刨花缸”,而是以為它是蛐蛐罐,因為它的蓋上有著古銅錢式樣的氣孔。還是奶奶見了告訴我,這東西叫“刨花缸”,不是養蛐蛐的,而是女人的梳妝用品。用它來浸泡榆樹皮或是榆木刨花,泡好的粘水可以搽抹頭發,既能固定頭型,又能讓頭發光亮。說起來,那當是奶奶的奶奶奶奶們早就開始使用的化妝盒或說“頭油盒”。
自從我知道這種小件瓷器稱作“刨花缸”之后即開始有意地關注它,多年下來竟也收了十幾個。其中兩件帶有文字題款的最讓我喜歡,一件是蝴蝶形蝴蝶紋飾的,上書“壽陽點妝”四字;一件是缺蓋元寶形淺絳彩瓷,一面畫有仕女,一面為書法,書法四字是“裙釵荊布”。
“壽陽點妝”說的是南朝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在農歷正月初七“人日”這一天曾臥于含章殿檐下,微風吹來,臘梅花正好落到公主額頭,經汗水漬染,額上即留下梅花五瓣之痕,拂拭不去。皇后見了,十分喜歡,令其保留。于是宮女紛紛效之,在額心描梅為飾,從此即有“梅花妝”流行。這個故事記述于宋代的《太平御覽》中,并成為后世文人的極愛之典,不斷在詩詞里重現此一情境。如元代楊維楨的《香奩八詠·黛眉顰色》云:“索畫未成京兆譜,欲啼先學壽陽妝。蕭郎忽有歸期報,喜色添長一點黃。”明代唐寅題畫詩《芭蕉仕女》也曾寫道:“佳人春睡倚含章,一瓣梅花點額黃。起對鏡自添百媚,至今都學壽陽妝。”而那位在史書里并沒有留下多少記載的壽陽公主,也因額頭上的這朵小小梅花而青史留名,并成為“正月花神”。刨花缸上使用“壽陽點妝”之典故,可謂天作之合,無形中將這種化妝用品與古時的點妝名典結合在一起,從而使刨花缸這種化妝文化有了源遠流長之意味。
大約是因為奶奶一生樸實的鄉間生活情狀和刨花缸所洋溢的大眾色彩,我對自己收藏的這件有“裙釵荊布”四字的刨花缸更是偏愛,偏愛這四個字的平民性和脫俗氣韻,偏愛擁有刨花缸的奶奶也曾這樣生活的境界和情致。
“裙釵荊布”即“荊釵布裙”,以荊枝作釵,粗布為裙,形容女人裝束的簡樸寒素。這也是一個典故,也是出自《太平御覽》:“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說的是漢時讀書人梁鴻娶孟光為妻,喜歡妻子穿著麻布衣,和她一起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后來晚唐詩人李商隱在《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中說:“衣縞帶,雅或比於僑吳;荊釵布裙,高義每符於梁孟。”說的也是這件事。這種“裙釵荊布”的生活其實就是“布衣暖,菜根香”的境界,所追求的不是物質生活的多么豐富,而是求得在樸素生活里白頭偕老的溫存時光。另外,“裙釵荊布”所裝飾下的一定是精神的豐富,其中也不乏國色天香。這讓我想起早年讀金庸《鹿鼎記》第三十九回,韋小寶衣錦還鄉時,揚州眾官員安排名妓為他唱小曲時的情形:“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丁丁,最后‘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眾官齊聲喝彩。慕天顏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這大概就是我所偏愛的刨花缸上“裙釵荊布”四個字的精義罷。
相對來說更適合“裙釵荊布”所用的早期刨花缸以竹、銅、錫質居多,也有紫砂和陶瓷的,清以后則以陶瓷為主。有云葉、海棠、蝴蝶、鵝卵、元寶、圓缸等多種形狀,造型玲瓏可愛,頗具閨房氣息。蓋上和側面均繪有人物花鳥圖案,較多見的是嬰戲圖,且題有詩句、名款。釉色以粉彩為主,也有少量珊瑚紅描金的,青花少見。刨花缸雖稱為“缸”,但一般高只有寸許,長三寸左右,缸蓋上開有古錢紋氣孔,那是為了倒置過來,直接可以將刨花水灑在頭發上。
刨花缸的使用是從何時開始的,如今已很難說清楚,但時間不會太短,應當是一個漫長的時期。且天下一統,不僅使用區域廣泛,各地的稱呼也不一樣,如中原地區稱為“美人膠”,華北地區則稱為“粘頭樹”,上海地區則稱為“凝刨花”。在摩絲、發膠這類舶來品還沒傳到中國之前,從南方到北方,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愛美之女性大都會擁有一兩件刨花缸。“刨花”成為女人最離不開的寵物,同時也是最具大眾色彩的一種化妝品。我奶奶說她年輕時就有兩件刨花缸,一件黃銅的,那上面刻有嬰戲圖;還有一件同治彩瓷的,云葉形,一頭圓一頭尖,看上去就如同她的三寸小腳。只可惜,奶奶的兩件刨花缸在“文革”破“四舊”時被毀掉了。
刨花為何種樹木?一般來說以榆木最好,有時也用桃木、桐木、棗木等。舊時三百六十行,賣刨花即是其中之一。小販肩扛一條矮腳長凳,凳面前端開有一孔,孔上插一根二尺多長的竹竿,竹竿上掛著一串串疊在一起的刨花,約二寸寬尺半長。板凳上還有一段光溜微黃的榆木,用闊刨輕輕一推,一片薄薄的呈波浪形的刨花就會從刨床上飛出來。姑娘媳婦只花上一兩文錢就能買上幾片,拿回家中用熱水浸泡一會兒即可滲出粘稠的汁液來,然后將其裝入刨花缸中。化妝時直接淋上或用小毛刷沾取搽在發上,頃刻間,即光可鑒人,頭發梳理定型,紋絲不亂,同時還散發出淡淡的幽香。那情形,如同時下使用的發膠或摩絲一樣,不過它沒有任何化學添加劑,完全的天然綠色,低碳環保。
刨花缸何時退出女人的生活視野,當與凡士林、生發油等化學美發用品的普及有關。如今,任何一個地方可能都不會再有女人使用刨花缸了,代之而起的是數不清的各種品牌的美發護發用品,留下的則是刨花缸作為明清古瓷中的小件,成為古玩市場里的搶手貨和收藏品。或許還有誰發思古之幽情,想像《太平御覽》中的那兩個美人,或“梅花點妝”,或“裙釵荊布”,手托刨花缸,“當窗理云鬢”的前塵影事。(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