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坐在車里,有點心不在焉。他從儀表盤上方的煙盒中,抽出一支香煙,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在舌尖上滾了一圈,白色的煙紙被唾液沾濕后,他才摸到打火機,把香煙點著。陳亮抽一種叫做中南海的香煙,陳亮說,他喜歡中南海那種近于臭哄哄的味道,尤其在孤寂的夜里,那種味道能讓人突然覺醒。
大街上空無一人,夜晚的路燈寂寞地亮著。陳亮剛才在車上打了一個盹,也許是夜里開車太困了。陳亮醒來的時候,覺得嘴里好干巴。他下意識地把左手伸到左側的車門下方的凹槽里,那里原來有一瓶水,手伸過去,才發現那里空空蕩蕩。他似乎已經忘記,從火車站拉了一個到香坊的活,空車返回的途中,在路邊花壇旁他停下車,解開褲腰帶,一邊給花兒施肥,一邊順手把那個礦泉水瓶子給扔到花壇里了。
陳亮一邊抽煙一邊數錢,那是一沓油漬麻花的人民幣,陳亮在數錢的時候覺得手指上好像粘了一層葷油,膩乎乎地,擦也擦不掉。有時候陳亮想,這個世界上頂數錢最埋汰、最骯臟。
埋汰也要擁有啊!骯臟也要獲取啊!誰都知道錢是好東西,陳亮給自己定下了一個不太遙遠的目標,今晚拉上“兩米”就找個館子喝酒去。“兩米”是出租車司機的行話,一米代表一百塊人民幣,陳亮的目標是兩百塊。陳亮有一個習慣,夜里完活后必須要喝上兩口,否則回家睡不著覺。
此時,陳亮和“兩米”的目標還差二十七塊錢。
陳亮把車停到“天上人間”夜總會的門口,他認為在這里等夜場散的時候,怎么也能撿到幾個乘客。“天上人間”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夜總會,有錢人好場面以及尋求刺激的都來這里。陳亮聽說,“天上人間”里面啥都有,但他一次也沒有進去玩過。
說實話,他玩不起。
距離“天上人間”散場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陳亮睡著了。
模模糊糊的,他覺得自己好像夢見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在眼前飄來飄去,很虛幻,以至于他醒來之后,覺得自己渾身無比地乏累。
好了。陳亮睡著了。我們先讓他休息一小會兒。由我介紹一下陳亮這小子吧。
我所知道的陳亮是一個小混子。我們十年前就認識,那時候他也就十四五歲,住在一個偌大的工廠家屬區里面,那是一個生產發動機的大型國有企業,全廠鼎盛時期有四千多職工,那時候,市里面很多人都以能在這樣的廠子上班而有一種優越感,但也不知道咋回事,那種優越感隨著陳亮的長大越來越少,越來越淡,到后來都不好意思提在國營大廠上班這回事了。
陳亮的爸爸媽媽和一些親屬都在廠子里工作,他從穿開襠褲的時候開始,就到廠子去玩兒,那時候為突出工人的主人翁地位,廠子里面有一個口號叫做“以廠為家”,所以陳亮一家人幾乎吃喝睡覺都在廠子。不僅是陳亮一家,別人家也是這樣,而且這些費用都由廠里買單。到了下崗的年代,有些人受不了了,就常常回憶那個時候,贊美那個時候,就像懷念毛時代一樣,但那些時候都已經過去了。就像電視中說的那樣: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就像學校有校花一樣,廠子里也有廠花。廠花一般都是由一些游手好閑的小子們評選出來的。當時廠子里廠花,騎著一輛嶄新锃亮的小坤車上下班,她那飄蕩在早晨霞光中的長發,讓廠里許多小伙都心神蕩漾。但那個廠花很有風格,無論誰來追求,一概拒絕。
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廠花在自行車棚里面取車子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坤車輪胎沒有氣了。于是她推著車,往附近的一個自行車修理鋪走去。那天我看見她穿了長裙,涼鞋,從我面前經過,而后,我順著身影的移動轉移視線,又看見她長裙包裹的臀部,長腿和一點點的腳后跟。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一頓胡思亂想。
陳亮穿著一個正面印有“共產黨萬歲”字樣的背心從我對面走來,陳亮那件背心是他爸爸給他的,那是黨的生日的時候,組織上發下來的。我想要是放在平時,陳亮見到我也會喊一聲叔叔的,但因為陳亮一直盯著那個剛從我身邊經過的背影,他忽略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那時候陳亮腦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但從后來的事情看,當時他一定是深陷在那妖一般的背影當中了。
廠花把車子推到自行車修理鋪,自行車修理工以前也是廠里的老職工,因為工傷不能上班,組織上就給他一個地方,他就支鋪開一個修理鋪。據我所知,他是這個工廠家屬區里面最有范的自行車修理工,他頭上一年四季都戴著一個類似于海南少數民族戴的斗笠,右手戴著白手套,左手的袖口空空蕩蕩,那只左手給了機床了。他常常坐在馬扎上抽煙,很少有人看到他在修車。廠花把坤車推來,修理工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繼續抽煙。廠花說要給輪胎打氣,修理工指了指旁邊的氣管子。廠花看修理工沒有給她車子打氣的意思,于是自己動手。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穿長裙的美麗女人,彎腰,撅屁股,給自行車打氣是一種什么姿勢。這個姿勢沒有吸引自行車修理工的注意,他仍然瞇著眼睛吸煙。但陳亮看到這個姿勢,就好像在路邊見到一百塊錢一樣興奮。
陳亮鳥悄地靠近廠花,伸出手,摸了一下廠花的屁股,雖然隔著裙子,廠花仍然感到一只小手非禮了她。她立刻轉過身來看著陳亮說,小兔崽子,你干啥?
陳亮說,姐姐,我想操逼!
回家操你媽去!小流氓!廠花說。
陳亮沖上去,使勁在廠花胸前捏了一把,然后轉身就跑。
小流氓,你他媽的給我回來。廠花說。
我不知道廠花讓陳亮回來干啥,是要揍他,還是要把他扭送到廠子的派出所,或者真的答應陳亮的要求。但是陳亮沒有回頭,在家屬區里拐了幾個彎,就消失了。
老修理工在這個過程中什么表情都沒有,仿佛這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只是給廠花指了指自行車圈上的一個木頭牌子,上面用紅油漆寫著:打氣兩角。
陳亮在稀里糊涂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股嘈雜聲,從一扇門中蕩漾出來。隨后,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走出了“天上人間”。
那個女人一定是喝醉了,和她走在一起的男人試圖攙扶她,但被她使勁甩開,陳亮坐在車里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看見那個女人一邊說話一邊向他的車子走來。
女人拽車門的時候,似乎很用力,陳亮擔心她把門把手拽掉,趕緊探過身子幫她把門打開。女人上車,陳亮注意到女人先進入車子的屁股很圓,隨后進來的兩條腿上穿了黑色絲襪。這種顏色的絲襪包裹著細長的大腿,讓陳亮仿佛記起了一些遙遠的事情。陳亮聽女人說,管不著,我自己能走!
陳亮聞到了一股酒味兒,亂糟糟的酒味兒。
陳亮開動車子,那個剛才和這個女人撕扯的男人,沒有跟上來,而是跟另外一個女人消失在陳亮的后車鏡里。
對于這種女人,陳亮一般的時候都不會正眼去瞧的,尤其是他嗅到了女人身上的酒精味道,就更加討厭這類女人了。
陳亮問女人去哪里?
女人說往前開。
陳亮就往前開。
酒味兒在夜風中分散著。女人嘴里面罵罵咧咧,“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熊色,操!”女人在說話中打了一個酒嗝。亂糟糟的酒味兒在車里橫沖直撞。
陳亮又問了一句去哪?
女人說,回家,我們回家。
陳亮說,你家在哪?
這時候趕上一個紅燈,陳亮把車停下來,問她,左轉還是直行。
女人說,直行。我喜歡直行。
左轉是去往道里方向,直行上機場高速。
陳亮從后車鏡里瞄了一眼女人,陳亮發現大半夜的這個女人竟然戴著墨鏡,偌大的鏡片遮擋了她的半拉臉蛋,因為天氣很熱,女人穿了個黑色吊帶背心,胸口很低,胸口上方有一塊玉,仿佛一個觀音或者是一個其它的什么菩薩,陳亮沒有看清楚。天這么熱,她怎么還穿絲襪?陳亮有點不理解。
陳亮只是覺得有些奇怪,但那時候并沒有去追問一個為什么。這時候信號燈變成了綠色,陳亮上了高速。
第二天陳亮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覺得有點恍惚,總覺得好像先前在車里打個盹就一直沒有醒來,他就是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把車開到高速公路的。
大約行駛了四十分鐘,陳亮看到機場的收費站了,這四十分鐘,陳亮覺得很安靜,汽車基本上都是勻速行駛,那種亂糟糟的酒味兒也不見了,車窗外刮進來的都是路邊大地中青綠綠的味道。有那么一刻,陳亮甚至忽視了身邊的女乘客的存在,他覺得要是每一條路都這樣該有多好,安安靜靜,飄蕩著青青綠綠的味道。那個醉酒的女人在陳亮剎車的震蕩中醒來,睜開略有浮腫的眼,看著收費站的燈光,她好像見到了可怕的怪物一樣,尖叫一聲。
陳亮趕緊把剎車踩住,看著她驚恐的樣子,陳亮說,咋了?
這是啥地方,你想干什么?
陳亮心里這個生氣,操,神經病一個。
“你不是說要去機場嗎?”陳亮不得不跟她解釋,“過了收費站就是機場。”
“我才不去機場呢?你得把我送回去。”女人說。
“你這人怎么回事?你不上機場你不早跟我說。”陳亮有點火了。
女人看陳亮發火有點害怕了,怯生生地說,我剛才有點迷糊,我們回去吧?
陳亮指了指計價器上的數字對女人說,你看好了,到地方付款。
回去的路上,一片漆黑。
女人開始很沉默。或許是因為害怕,怕自己說話惹陳亮生氣,但后來,可能是氣氛過于沉悶,清醒之后女人像小女孩一樣開始哼歌了。
陳亮說,“酒醒了,你還有啥愁事,喝那么多酒?”
女人說,“沒事啊,就是高興,想喝就喝唄?”
陳亮說,“我看不像,你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一定心里有憋屈的地方才喝酒?”
呵呵呵,女人聽陳亮說完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女人說,“我是感性的人,那你就沒有看出我性感嗎?”
說完,女人呵呵呵的又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陳亮一個急剎車,笑聲中途斷掉了。
女人說,“干啥啊,跟你開玩笑呢?”
陳亮右手揉揉眼睛說,“難道眼花了嗎?一道白影,你看見了嗎?剛才一道白影從車前穿過!煞白煞白的。”
女人說,“別嚇我啊。我膽小。”
陳亮說,“真的,嗖一下子就穿過了,我要是不剎車,就撞上了。”陳亮話還沒有說完,前面又出現一道白影,這下子陳亮和那個女人都看清楚了,是一只白色的貓。
果然,馬上進入城里的時候,又出現一只貓。
這只貓不是橫穿馬路,而是在馬路上逆行,頂著陳亮的車燈,奔跑過來,速度之快,令陳亮眨眼之間,只聽見咣的一聲,隨即一聲女人的尖叫綻放在夜空中。
陳亮定睛一看,風擋玻璃上一大灘血跡,慌亂之中,陳亮腳踩剎車把車子停在路邊,那只貓還趴在玻璃上,只不過死了,眼睛在黑夜里發出綠朦朦的光,陳亮沒敢下車,他看了一眼副駕駛位置的女人,把頭蜷縮在兩膝之間,瑟瑟發抖。
陳亮從車門下方拿下一個活口扳子,這是他平時開夜車防身用的,他拿著扳子打開車門,下車后跺了跺腳,走到風擋玻璃前面,用扳子捅了捅貓的尸體,貓一臉猙獰,嘴角仿佛微笑一般流出血水,陳亮立刻收回扳子,然后在車的后備箱中,取出塑膠手套戴上,他勉強拎著貓的一個爪子,把貓撇到路邊的壕溝里。
然后,上車,點煙。
真倒霉,陳亮看到車窗上的血跡心里泛硌應。
“真倒霉!”陳亮說出了心里想的這句話。
女人看著陳亮,也不說話。但已經不像剛才那么瑟瑟發抖了。
陳亮開車往城里走,還有段距離,我想趁這會兒,再說說陳亮和廠花的事情。陳亮的性器官想和廠花的性器官有親密接觸的時候,陳亮剛剛十幾歲,廠花少說也要二十出頭。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陳亮心里除了廠花根本就裝不下別人。他就是一門心思的要把廠花給辦了。
東北人說辦了的意思就是要把某件事情解決好,在這里,我想最起碼有睡在一起的意思。
陳亮常說,只要有愛情,年齡差距大一點兒根本就不是問題。
在陳亮過了二十歲之后,那時候他早已經結束了讀書生涯,在家里混了好幾年了,成了一個標準的待業青年。父親看著他不學無術的樣子,很是著急,后來這位父親咬咬牙,跺跺腳,為了孩子能有一個工作,毫不猶豫地辦理了提前退休,陳亮便在廠里頂了父親的班,進了車間當了一名工人。
陳亮得知自己能上班的消息之后,著實興奮好幾天,當了工人就算有一個正經工作了,以后也不會有人瞧不起了,更主要的是,進了廠子之后,他和廠花的距離就更近了,他就可以天天看到她的身影,一番打聽后得知,廠花還沒有結婚。這對于陳亮來說畢竟是一個好消息。
陳亮第一次摸廠花屁股的時候,他還小。多半是在玩耍,但這一次他可要來真格的了,他決定娶她做老婆。
從年齡上講,廠花已經快三十歲了,在那個時候,快三十歲還沒有結婚的女人少之又少,那時候不像現在這么多的剩女,那時候,女人出嫁都很早,三十歲的時候,孩子肯定會打醬油了。
但廠花卻一直沒有找婆家,甚至陳亮私下里仔細打探后發現,廠花竟然連個對象都沒有。
上班后,陳亮看見過廠花幾次,但都遠遠地躲開了,他有點害怕,害怕被廠花認出自己就是那個摸她屁股要和她操逼的少年,陳亮那時候竟然有了羞恥心,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陳亮只能遠遠地看著她,還是一頭秀發,短裙絲襪,腿長腰細,款款而去,風情萬種。陳亮感嘆時間的偉大,她讓一個女人變得成熟,而且美不勝收。
陳亮注意到廠花的絲襪,很薄,有光澤,仿佛很有彈性,從腳后跟兒到小腿肚,一直延續到短裙里面,似乎還有將盡不盡之處。
陳亮在魅惑的身影中,還看到了一個窟窿,它生在左腿的絲襪上,窟窿不大,隱約之間可以看見那么一丁點的皮膚,這個窟窿上下都延伸出去一道裂紋,向上的裂紋指向了廠花的左側屁股,而向下的那一道裂紋,仿佛鑲嵌在左腳跟上一樣。
那天中午下班,兩個人走了對面。廠花注意到了那種殺傷力很強的眼神,陳亮的眼睛偷偷地看廠花,不像那些非常有經驗的色鬼,看見美女,眼珠子直勾勾的,恨不得掉進女人的乳溝中,陳亮很羞澀,這樣一來廠花覺得這個新來的小帥哥很害羞,很真實,自然也很可愛。
廠花已經忘記了幾年前的摸屁股事件了,或者幾年來陳亮的模樣變化很大,她已經認不出來了。總之,廠花看著陳亮倒是很大方也很友好。
陳亮鼓起勇氣說,姐姐好。
連陳亮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句話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廠花只是看見他上下兩片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
廠花笑了。笑得很含蓄。
陳亮啊陳亮,你那摸人家屁股的勇氣哪里去了?
一想到這里,陳亮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陳亮不知道手淫了多少次,做了多少次春夢,終于和真的、熱呼呼的廠花睡在一起了。
拿下了,也就是說實現了陳亮要把廠花辦了的夙愿。
當廠花成了他的合法妻子之后,他舉起右手,使勁嗅了嗅手上的味道,閉著眼睛,很貪婪的嗅,然后滿足的長出了一口氣,說了四個字:感謝右手。
陳亮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廠花這么容易就跟了自己。仿佛他們之間就一層窗戶紙,薄薄的,輕輕一碰就見到了光亮。
陳亮和廠花結婚的時候,廠花已經不是廠子的廠花了,更年輕的更漂亮的女孩子來到了廠子,廠花的帽子也就給人家戴上了,廠花成了資深美女。但在陳亮心中廠花是永遠的。
陳亮和廠花結婚后,有傳聞如下:廠花此前一直沒有結婚,是因為從廠花進廠之后,就被廠長包養起來了,那時候廠花還是一個臨時工,一次到廠長辦公室送材料,廠長很關心地詢問最近生活工作等方方面面的問題,廠花一一作答,廠長話鋒一轉,說最近就有一個轉正的名額,廠長辦公會議決定要給廠花。廠花聽完自然很高興,廠長走進辦公室的里屋,廠花也跟進去了,廠長指著一張大床說,陪我躺一會,就一次。然后就把廠花給辦了。令廠花心里暗罵的是,廠長說話不算數,說是一次可是以后一有機會,他就要廠花到他辦公室送材料。廠花就這樣被廠長霸占了十來年,直到廠長被檢察機關帶走,廠子換了新廠長。廠花一看自己也沒有什么靠山和前途了,就草草地嫁掉了。
陳亮根本不在意別人怎么說,他認為那些嚼舌頭的人都是吃不到豆腐說豆腐腥的主兒。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陳亮真的不在意,反正自己每天晚上都快活著,都幸福著。
這種幸福感一直到廠子宣布破產,他和她都下崗了才結束。
陳亮開著出租車進了城市,城市里路燈恍恍惚惚,車很少,陳亮找了一個比較亮一點的地方停下了車,在后備箱中拿了瓶礦泉水,倒在風擋玻璃上,用抹布擦洗車窗上的血跡,血跡漸漸地淡去,陳亮看到了車里那個女人的臉。
他們曾經那么熟悉。
女人已經摘下墨鏡,眼角有了皺紋,一臉的疲倦。
她在出嫁的時候,曾聽人說過,水是一面可惡的鏡子,只要抖那么一下,一個青春的女人,臉上就爬滿了皺紋。
在她最好的青春年華中,她的人生曾經抖了那么一下。但這一下就改變了她的命運。她曾感覺自己是無可奈何的渺小,無法左右一些東西,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但那些事情又都輕而易舉的發生在自己身上。
陳亮說,喝兩口去吧。
女人印象中,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后半夜喝酒。陳亮是小酒館的常客,自從下崗之后,他干出租以來,幾乎是每天下半夜都來喝上那么一口,如果不喝那么一口,陳亮回家后,總也睡不踏實。
一個方桌,兩個小炒,兩個人一人一杯小燒。
對話如下:
女人:你恨我嗎?
陳亮:不恨,才怪。
女人:恨吧!越恨越好。
陳亮:話又說回來,也沒啥可恨的。都是想往好了生活。
女人:我走后,你那什么怎么辦?又找別的女人了?
陳亮:沒有,偶爾用一下右手。這只手對我很忠實,跟了我一輩子,為它我們干一杯。
女人:想想辦法,該找一個了。
陳亮:別總說我,說說你吧。
女人:他出來之后,還剩了一點錢,就那么回事唄。廠子倒閉后,他和幾個朋友合作開了一個廠子,效益還行。
陳亮:你愛他嗎?
女人:我也不知道,年輕的時候,他占了我,總要給我點補償吧。
陳亮:那我呢?
女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陳亮: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就他媽的一點那啥感情都沒有……
女人:有啊,沒有怎么還能和你一起喝酒。
陳亮:你怎么總上“天上人間”,好像看見你好幾次了。
女人:有時候,我覺得白天特沒勁,我不喜歡,白天基本上我都是在家睡覺,或者去美容院,這么大歲數了,不敢白天出來,晚上還好,我喜歡,那種氣氛很合適。
陳亮:我以為你在那里上班呢?
女人:呵呵,我這么大歲數哪能跟那些年輕的姑娘比,去上班還不得喝西北風啊,我就是圖個刺激,一切太沒勁了。
陳亮:我覺得你還行,挺吸引那些老雞巴登的。你們家那個老頭咋樣,還行嗎?
女人:什么還行,你說哪方面啊?將就事兒吧,但他媽的,就是一個色鬼,我也不管他,他給我錢就行吧,愿意有幾個奶就有幾個奶吧,這社會,自己把握好就行吧。
陳亮:所以你出來,也不完全為了賺錢。
女人:碰見好的,交個朋友唄。
陳亮:你覺得我這個朋友可以交嗎?
女人:我讓你免費干了五年,你還不賺嗎?
陳亮:應該倒過來說,我覺得更貼切,這五年,是我被操了。
陳亮真的有一種被操的感覺,他被這個社會操,被交警操,被擁擠不堪的交通路況操了,被眼前這個女人操,被出租車公司操。有一次,陳亮在“天上人間”拉了一個小姐,到站了,小姐說自己身上沒有錢,能不能欠一次賬。陳亮大吼一聲,滾!小姐看陳亮生氣,試探性的說,要是不能欠賬,就讓陳亮摸一摸。陳亮又說,滾!聲音低了一些,但沉沉地砸在小姐的臉上。
小姐說,別生氣大哥,要不然你就干我一炮,就當車費。
陳亮說,操你媽的,爛貨,誰稀罕你,滾!
小姐惶惶逃跑。
一種嚴重的被操的感覺,堵在了陳亮的胸膛。那天夜里,他喝多了,也是從那時候,陳亮每天都要喝酒,不喝酒睡不著覺。
酒就像是潤滑劑,讓他被操的時候感覺舒服一點。
陳亮和女人每人喝兩缸六十度的散白,估計有半斤多酒,老板說他家的酒都是六十度的,但現在做生意的哪有那么真誠的,說六十度實際上能有五十度也就不錯了。
兩個人互相攙扶,走出了小店。
又回到出租車里。
女人說,走,師傅,簡直走……
陳亮: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撅著屁股給自行車打氣的那個畫面。它經常出現,有時候我在吃飯,有時候我在開車,有時候我在睡覺,或者屙屎,還有在和別的女人干的時候。
女人:這能說明什么?你很懷舊嗎?
陳亮:歲數越大越完犢子,總想以前的事情。你呢?我們去哪?
女人:簡直走吧,我也不知道。
女人不知道去哪里,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想念過去。陳亮在思考的時候,車又上了高速公路。
女人把車窗打開了,陳亮聞到了一股青綠綠的味道。
女人說,快點開,能多快來多快。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天邊剛剛有點紅色,挺嫩的。陳亮眼看著那酡紅色升起,漸漸的聚集成一個圓球,頂在車窗前面,仿佛天上人間一般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