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每一個人,都是炊煙的親戚。哪家沒有炊煙了,另外一家的炊煙就飄過來,像走親戚似的,比這兩家人還要親熱。
我家煮飯燒的是稻草。稻草軟,燒不旺,冒出的煙軟綿綿的,水一般漫上房去。上了房后,炊煙東張西望,一陣風吹來,就三三兩兩走散了。有的往村東走,有的向村西去。沒有炊煙朝高處飄。所以,我家的房頂常常空蕩蕩的,炊煙都忙著走親戚去了。
如果稻草潮一點,炊煙就不上房,在屋里亂竄。從一間房跑到一間房,好像在找家里藏起的東西。找了半天,啥也沒找到,又從墻縫門縫擠出來。在雞舍上空呆一陣,去狗窩頭上站一站。我關上院門,想把炊煙關在家里。但炊煙翻過院墻,還是去走親戚了。
我家的炊煙,愛去村里最窮的幾戶人家。其他家的炊煙也是這樣。這幾家,經常跟我們借錢借糧,借了又還不上。看見他們,我們遠遠地就躲開了。他們的一滴眼淚,多半換不來我們的一顆糧食。可是炊煙一點也不嫌棄,有事沒事總往這幾家跑,弄得他們家里成天炊煙繚繞。我們看了,還不肯相信,以為看到了美夢中的一個場景。
路這邊人家的炊煙,沿著屋脊走親戚。屋脊端直,炊煙不會走彎路。一走,就真的走到親戚家里了。屋脊上也沒啥東西阻擾,至多有幾只麻雀,整整齊齊排成一排,一聲不吭,正在想事情。炊煙輕手輕腳地飄過。突然,一只麻雀扇了一下翅膀,或者叫了一聲。炊煙吃了一驚,停住了。后面的炊煙跟上來,撞成一團,綻放成一朵朵青白的花。當然,麻雀也可能啥也沒干。它從來不會反對炊煙去走親戚。
炊煙要到路對面,就沒有這樣順當。下雨的日子,地里沒事可干。有時,我便跨過路,和人說一些永遠說不清的事情。我家的幾絲炊煙,躲在傘下,跟著走過去了。說事轉來,別人家里的炊煙,也躲在傘下,走到我的家里。我能替炊煙做的,也就只有這些。更多的炊煙,只能靠自己。它們讓雨濕透,弄得身子沉重無比,像生了一場大病,但還是在堅持。可惜飄到半路,不少炊煙就掉了下來,滲進泥水里,叫我們再也找不著了。
天晴之后,炊煙馱了一片陽光,飄過路去。這個時候,炊煙變得輕飄飄的。不過變輕了,又可能把握不著自己。一陣過路的風來叫它,就把它喊走了。一陣風沙來裹它,便把它搶走了。前進的路上,充滿誘惑和陷阱,一點也不比雨天好走。炊煙需要更專一,更勇敢。稍不留神,就會飄到別的地方,再也走不到親戚那里了。每天中午,收工回來,我都會在門口碰上到家里走親戚的炊煙。它在陽光里若有若無,很虛弱。到我家的這一段路,幾乎耗盡了炊煙的精力。我趕緊推開院門,把它讓了進來。
傍晚,炊煙也不容易。村子里不富裕,多數人家吃不上晚飯。這是一天之中炊煙最少的時候。整個村莊,僅在村子中央升起幾縷炊煙。這幾縷炊煙,和早上中午時一樣大方,東家送去一縷,西家送去一絲。送不了幾家,就把自己送沒了。而后面一家,還在苦苦地等待。
我家住在村頭,每一天傍晚,炊煙到了斜對面龍大的家,就飄不過來了。龍大家過了,是龍三家。龍三家之后,是徐兵家……我家是炊煙住得最遠的親戚。是炊煙一直在走,卻總是走不到的親戚。那些年,我在村子里生活得很不如意,肚子餓,眼睛餓,心也餓。但我始終沒有為了自己,去偷一縷或者騙一縷炊煙。我知道炊煙沒忘記我,正在往我的家里趕。為此,我把所有不如意的時光都用來等炊煙了。一天一天等下來,慢慢地,我也長大長壯了。
每年,只有到了大年三十,炊煙才不會去走親戚。這一天,最窮的人家,也努力升起了炊煙。炊煙從煙囪沖上去,爬梯子一樣,爬到半空。扭在一塊,抱在一起,盡情地改變模樣。一會兒,像一個偷雞的賊。一會兒,又像某人新娶的漂亮媳婦。炊煙記著了村里每一個親戚。到了后來,炊煙越聚越多,漸漸匯成一個巨大的云團。這個云團,是炊煙特意聚成的,它讓我們村莊第一次主宰了自己的天空。
這一天,我們村的炊煙飄得又高又遠,好像要去其他村莊走親戚。我們同意了。因為天底下的村莊,都是我們村莊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