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者

往生者是一只白手套。確切地說，往生者是一位年愈古稀的老奶奶的白手套。

這位老奶奶娘家姓呂，夫家姓高，鄰居們都叫她高奶奶。叫的久了，仿佛本姓便迷失了，甚至連高奶奶本人也淡忘了自己的本姓。高奶奶一輩子沒有開過懷，因此，高奶奶受了老伴兒高爺爺一輩子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xùn)一直困擾著高爺爺，也同樣困擾著高奶奶，為了能給高家留下一男半女，高奶奶又是燒香又是拜佛，絞盡了腦汁，想盡了辦法，也沒能給高家生下一男半女。高爺爺氣得胡子直翹，有人沒人張嘴就罵高奶奶是匹沒本事的母騾子，不會下蛋的老母雞。原是自己沒本事不爭氣，也難怪人家生氣罵了。但不管怎么說，高奶奶在家吃氣是事實，高奶奶好脾氣也是事實，至少左鄰右舍那么多的高鄰，就從沒有人見過高奶奶發(fā)脾氣。

雖說在家有些吃氣，高奶奶還是很知足，畢竟高爺爺沒有休了自己。高奶奶心里明白，這也就是借新社會的光了，要是擱在舊社會，恐怕自己早就讓人家給休了。為此，高奶奶一直感到很愧疚，感到對不起高家的列祖列宗，感到對不起老伴兒，所以一直對高爺爺逆來順受。

年輕時求子，求過送子觀音，雖說也沒能懷上，但高奶奶還是從此成為了佛家的一名虔誠信徒。成為佛家虔誠信徒之后，高奶奶的心態(tài)就更加平和了。佛家一切講緣，講因果報應(yīng)，聽得久了，高奶奶便想，這或許就是佛家所說的孽債吧。前生欠下的孽債總歸是要還的，之所以今生如此，或許就是因為自己前世所欠孽債太多。為了償還前世所欠孽債，于是，高奶奶便在家里設(shè)了佛堂，一尊接著一尊地將佛界諸神請到家里，釋迦牟尼、觀世音菩薩、普賢菩薩、文殊菩薩、彌勒佛，整整供了半堵墻。后來，不知聽誰說的，佛道是一家，便把三清四帝也一古腦地請了回來。后來，高爺爺因病往生，高奶奶便更加一心向佛了，幾乎把家改造成一座小寺廟。每逢初一、十五，都有許多善男信女就近來高奶奶家燒香拜佛。

神佛喜清靜，高奶奶亦有潔癖。于是，每日清晨打掃神龕便成了高奶奶的必修功課。打掃之前，為了表示虔誠，高奶奶總是戴上一付事先準(zhǔn)備好的白手套。每次打掃完畢，都會把白手套洗凈晾干。洗的雖久，白手套卻依舊潔白通透。鄰居喬嬸便以為高奶奶生性節(jié)儉，舍不得花錢買新手套。便買了付新的白手套親自送過來。高奶奶接過手套便笑了，就對喬嬸說，世上萬物都是有靈性的，不論是花草還是山石，哪一樣不需要我們?nèi)ド拼ズ亲o(hù)呢？你可別小瞧了我的這付白手套，它可是一直陪我打理神龕的。有句老話兒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么多年了，它也是有道在身的。說得喬嬸臉便紅了。

高奶奶認(rèn)為白手套具有靈性已經(jīng)是很長時間的事兒了。為此，高奶奶還特意去了趟城郊長青山長青寺向主持大和尚釋慧明請教。釋慧明雙手合什，一連念了十幾聲南無阿彌陀佛說，居士忘了嗎？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所說即是這個道理。高奶奶似懂非懂，卻更加堅信白手套是有靈性的了。

其實也不怪高奶奶似懂非懂，就是大學(xué)生又有幾個真正是能讀懂古文的？就不要說一共也沒念過幾天書的高奶奶了。雖不盡懂，但高奶奶還是憑著對仙佛虔誠的信仰理解了一些，就是在菩薩眼中，所有的生靈物件都是平等的，所有的生靈物件都是有靈性的。更何況終日事佛，閱經(jīng)無數(shù)的白手套呢？若按此推論，白手套早就被開光成為法器了。從此，凡有佛事，白手套便一直戴高奶奶的手上。

也就是從那天起，兩個本來很生分的鄰居便熱絡(luò)起來。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果真不假，很快喬嬸也成了一名虔誠的佛教信徒。

喬嬸家住在高奶奶家的前院，身后還有一個令人羨慕的三口之家。丈夫喬志在市環(huán)衛(wèi)局打掃衛(wèi)生，兒子喬橋在職業(yè)高中混了兩年后便步入了社會，考個駕照當(dāng)起了的哥，唯令喬嬸頭痛的是兒子喬橋的婚姻大事。喬橋勤懇孝順，樂于助人，哪哪都好，就是在婚姻上不讓喬嬸省心。也不知兒子是隨誰，早熟得厲害，初中還沒畢業(yè)便處了個女朋友，兩個人整天膩在一起，想起來都讓人頭痛。

兒子的女朋友名叫常虹，是喬橋的同班同學(xué)，據(jù)說家里面還開著什么公司，屬于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之一。但喬嬸就是瞧她不順眼。并且不是一般地不順眼，而是見面就煩。尤其是看不慣常虹的著裝，坦胸露腹的也就罷了，還故意把一頭黑發(fā)染成火焰色，瞅著就覺扎眼，張揚(yáng)的簡直就像一只進(jìn)口洋鸚鵡，要多寒磣就有多寒磣。可是，就是這副尊容，喬橋卻寶貝的不得了，真搞不明白兒子到底是看上她啥地方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女人家都喜歡在家長里短中過生活，喬嬸自然也不例外，便將自己的心事兒對來家中串門的鄰居杜大媽說了。杜大媽便一本正經(jīng)對喬嬸說，我早就瞧著喬橋這孩子有點兒不對勁兒，你這么一說就對上了。喬橋這孩子一定是沖著什么了。喬嬸嚇了一大跳，猛地回想起喬橋小時候得過一場怪病，打針吃藥都不見好，只好抱著喬橋去看大神兒。大神兒說喬橋前世是位有道高僧，因為忤犯了天條才被貶到人間，要想一生平平安安就必需在病好之后燒個替身，否則會一生不太平。喬嬸立時就有些心動，回去便跟丈夫說了。喬志一聽就火了，說你少聽大神兒胡咧咧。喬嬸說，這方面的事兒，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反正按大神兒說的燒幾張紙兒送送也送不壞，今兒咱看看結(jié)果不就知道了。喬志一想，也是這個理兒。中國人哪家哪戶不逢年過節(jié)的燒幾回紙呢？便按大神兒說的法子燒紙送了，喬橋的病卻絲毫不見好轉(zhuǎn)，燒替身的事兒也就拋在了腦后。不過，從那以后，喬橋真還沒有消停過，一年到頭的不是打針就是吃藥，直到上了初中，才不再鬧病。算起來一共也就消停了那么幾天，這不，就把這么個貨色領(lǐng)了回來。

喬嬸越想越后怕，忙問杜大媽，喬橋到底沖到什么了？杜大媽說，我哪有這道行呀？但我知道有位仙家道行挺深的，趕明兒我領(lǐng)你去看看，讓她給破破就分開了。喬嬸忙不迭地應(yīng)了。

有了上回的經(jīng)驗，這回喬嬸學(xué)乖了，便瞞著喬志去看了回大仙。也不知怎么，去了就讓大仙給迷惑住了。正是因為喬嬸信仙，所以高奶奶才一直對喬嬸很生分。高奶奶一直認(rèn)為，仙家不過是旁門左道，只有神佛才是正道。直到后來，高奶奶為了佐證白手套是否有靈性而特意去求教釋慧明大和尚，從此才把仙家也視為可度化的眾生之一，兩位鄰居才最終熱絡(luò)起來。

大仙們沒少使法子給喬橋破，但越破喬橋和常虹就越起膩，破得連杜大媽都有些灰心了，就央求大仙好好給看看。大仙無意間往喬家住的方向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對喬嬸說，你趕快走吧，你家的事兒我破不了。信我的話，也別再找人破了。喬嬸不知所措，愕然向杜大媽求助。杜大媽央求再三，大仙才說，她家附近藏龍臥虎，這個人的道行比我深一百倍，把我的法術(shù)全都解了，還怎么破？據(jù)我剛才觀察，恐怕全市也沒幾個人比她的道行再深了。杜大媽說，不可能呀，我兩家住鄰居，附近有沒有仙家我還不知道嗎？大仙不悅，你們不說實話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破不了。喬嬸說，我們哪敢騙你，我家附近就有一個供佛的。大仙連說，難怪難怪，佛神是上仙，我們這些散仙見了哪敢不讓道？兩個人再問，大仙便神神秘秘一言不發(fā)了。

經(jīng)大仙提醒，喬嬸這才想到高奶奶，轉(zhuǎn)過頭來又來求高奶奶。高奶奶笑了，說如果有緣，誰也不可能拆散他們，如果沒有緣，不用拆也會散。喬嬸似懂非懂，就跟著高奶奶信了神佛，每日在神佛面前燒香許愿，就是希望兒子早日和常虹分手。

或許神佛真的有靈，常家的公司做大了，南方設(shè)了個分公司，人手不夠，常虹便去了南方，說好立穩(wěn)腳跟讓喬橋也去的，不想分的久了，又有了新歡。喬嬸聞迅別提多興奮了，便跑來告訴高奶奶。高奶奶聽了連連嘆惜，罪孽呀罪孽！說得喬嬸一頭霧水。

喬嬸做夢也沒想到失戀對喬橋打擊會那么大，喬橋整個人都改變了，整日渾渾噩噩的，沒有一點兒生機(jī)。不過幾日，便在一個雷電交加的下午，和一輛迎頭開來的貨車撞在一起……

一路上，喬嬸昏過去了好幾次，醒來便趴到透明棺槨上哭嚎，哭得連開靈車接喬橋尸身上路的司機(jī)都流下了眼淚。及至火葬場，喬嬸便更不能自已了，瘋一般地扶在棺槨上，說什么也不讓火化。親朋鄰里們好歹把喬嬸拉到一邊，回身卻見喬志又昏死了過去。

自打得知兒子的死訊，喬志便水米未進(jìn)，也不說話，就一個人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流眼淚。高奶奶比任何人都清楚，無法發(fā)泄的傷痛其實更傷人。事到如今，高奶奶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喬志的身邊了。果然不出所料，看到兒子的尸身即將火化，喬志便再也忍不住了。

本來喬嬸是準(zhǔn)備留下骨灰的，高奶奶說，喬橋沒結(jié)婚，逢年過節(jié)誰能想著給他送紙錢呀？留骨灰不是讓孩子在那邊找罪受嗎？喬嬸不信別人，就相信高奶奶，便決定把骨灰吹了。

火葬場內(nèi)還有一塊專門用來焚燒紙衣物燒紙的場地。喬橋沒后人，按中國人傳統(tǒng)應(yīng)該把生前用過的衣物全部燒掉。高奶奶便喊幾個年青人捧著喬橋生前的衣物跟著她去焚燒爐。年青人手腳麻利，干這活兒卻不行。高奶奶熱心腸，便過來幫忙往焚燒爐里扔衣物。不想畢竟是上了幾歲年紀(jì)，手腳不及年青人靈活，竟被人一把拽掉左手的白手套，連同喬橋的衣物一同扔進(jìn)焚燒爐中。高奶奶揚(yáng)著手喊，我的手套，我的手套，卻沒人理會她。望著焚燒的衣物，高奶奶黯然神傷，跟了自己這么多年的白手套居然也沒擺脫往生的命運。呆立半晌，將另一只白手套也扔進(jìn)了焚燒爐。

從火葬場回來，親朋鄰里們都不約而同地去了喬嬸家。高奶奶本來也是要去的，但不知為何，離開火葬場便感到身子骨又困又乏的，一動也不想動，反正喬嬸家親朋鄰里一大群，也沒有人注意她，高奶奶便悄悄回家了……

親朋鄰里們在喬嬸家一直坐到后半夜才回家。折騰了一整天，杜大媽也乏了，回到家竟然一覺睡到了天大亮，洗了把臉，飯都沒顧吃便跑去了喬嬸家。

喬嬸家早已經(jīng)坐滿了人，看喬嬸兩口子的神情似乎昨晚一夜未睡。那么大的孩子，又是獨生子女，說沒就沒了，放誰頭上還睡得著呢？

杜大媽陪著喬嬸流了一回淚，想勸似乎又找不到什么合適的詞句，不勸吧，坐在那陪著流眼淚又似乎不是回事兒，便抹了把眼淚起身告辭了。

離開喬嬸家，杜大媽突然感覺高奶奶好像沒來喬嬸家，再一回想，似乎昨天從火葬場回來就沒見過高奶奶，心中不免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兩腳便不由自主地來到高奶奶家。

高奶奶家門沒上鎖，但卻是大門緊閉。上前一推門，卻發(fā)現(xiàn)是倒插的，杜大媽更覺詫異了。按說這時候高奶奶早就該起床了，便敲了敲門，里面仍沒有動靜。杜大媽便感不妙，有心想去叫人，又怕自己小題大做讓人笑話，一走了之，又怕高奶奶真的有事，忐忐忑忑等了一上午，也不見高奶奶家開大門，杜大媽這才慌了，連忙跑去社區(qū)向主任匯報。高奶奶是市里有名的五保戶，社區(qū)主任哪敢怠慢？一面打電話報警，一面親自趕到高奶奶家門前。不一時，派出所民警趕了過來，簡單地詢問了一下情況，便決定派一名年輕民警跳墻進(jìn)去把門打開。年輕民警跳進(jìn)去開了院門，杜大媽便搶先進(jìn)去直奔供奉神龕的西廂房，卻見高奶奶盤腿端坐在那里已然往生。模樣有如老僧圓寂，面色竟與生前無二，只是高奶奶從沒做過比丘尼，不知是否能叫做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