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一落山,從我們帳篷附近的樹叢里,傳來一種奇怪的類似敲擊聲的什么鳥的叫聲,這聲音持續了一整夜。原來這是夜鷹,此地的俄羅斯人恰當不過地稱它為“鐵匠”。而通古斯人則稱之為杰布扎昆,也是鐵匠的意思。
——P·馬克[俄]《黑龍江旅行記·第一章,從伊爾庫次克到阿爾馬津的路程》
這是鄂溫克人一直沿用的一種古老的治療方法。
將從樹上刮下的樹脂放在水中熬煮,然后用這種散發著樹脂清香的液體,涂抹在馴鹿身上的傷口上,具有收斂生肌的作用,傷口很快就會愈合。
前幾天在磨刀的時候,我左手拇指根部被刀劃出一個傷口,大約兩厘米長,但是傷口很深。盡管營地里有外傷藥,我也帶著隨身的急用藥品,但我想驗證一下這種古老的療法是否真的管用。我沒有處理傷口,簡單地按壓止血之后,就用這種如同濃釅紅茶般的紅棕色液體沖洗涂抹自己的傷口。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不過,療效在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傷處并沒有像以前一樣隱隱地跳痛,我借著帳篷外透進來的陽光仔細地查看,傷口里面已經開始愈合,破損的部位正在封閉。我又仔細地為它涂抹藥水,第三天,我就放心地到山里的小溪中去洗澡了。
芭拉杰依說,這東西是大樹的眼淚。
但這種療效驚人的古老秘方,對這頭小鹿卻幾乎沒起什么作用。它的傷口愈合得非常緩慢,我想,也許是因為它的傷口太深了吧。
這是芭拉杰依的鹿群中唯一的一頭白鹿,我記得在瑪麗亞·索的鹿群也有一頭白鹿。白鹿盡管不能說是千載難遇,但也確實罕見。它們如此稀少的原因是因為成活極不容易。在叢林中,它們由于在鹿群中色彩過于醒目而更容易受到野獸的攻擊。事實上確實如此,在野獸襲擊時,一群更接近林地色彩的鹿群中,一頭銀光閃閃的個體當然會更加地引人注目。
它被套索套傷了。
林地里有偷獵的人,無論他們是否知道這里有飼養馴鹿的鄂溫克部族,還是明知故犯,刻意為之。總之,他們在林地里布下了成千上萬的套索。除了森林里的野獸喪身于這種套索之下,馴鹿也會不時遭殃。被套索套死恐怕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死亡的過程漫長而孤獨。
真正的獵人不會使用套索。事實上,狩獵本來就是違法的。
營地里,已經不僅有一頭馴鹿被套傷。不少馴鹿蹄子上部小腿的位置都留下一個環切般的傷痕。那是因為它們運氣好,扯斷了套索。否則,營地里的人就只能根據叢林上空集聚的烏鴉來尋找它們了。
去年營地里失蹤的兩頭馴鹿,找到的時候已經化為白骨。
我等待它們的時候,用細小的枝條燃起傘民②,濕木頭的青煙慢慢地向林地上空略顯陰暗的天空飄去。
我從帳篷里找出鹽袋③。
因為使用過久,犭罕 ④皮上的毛已經脫落殆盡,但皮板卻因為長久地使用浸潤了油脂而發黑,變得更加結實。鹽袋上的皮繩上綴著十幾塊狍子的蹄甲,輕輕地搖晃起鹽袋,這些堅硬的蹄甲互相碰撞,敲磕著堅硬的犭罕皮袋,發出驟雨突至巨大的雨點砸落在地面上一樣沉穩結實的嘩嘩聲。
這聲音可以傳出很遠,甚至穿越叢林,一直傳到正在叢林深處,傳到正在叢林中游蕩的馴鹿的耳中。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也許這鹽袋是鄂溫克部族與馴鹿的真正的紐帶。
當太陽越過西側的山脊,林地越來越暗的時候,從谷地深處傳來清亮悠長的鹿鈴聲。
又過了一會兒,三三兩兩的馴鹿就出現在營地前面的空地上了。它們棕灰色的皮毛,與叢林下面陰濕的樹干的顏色如此相似。以至于當它們剛剛從林地里走出來時,似乎就是它們的一部分,它們從這雨后潔凈的叢林中一點點地浮現、剝離出來。
它們是這林地的一部分。
它們慢慢地集聚在傘民附近,安靜地臥下,讓濕木頭燃起的煙霧一點點地籠罩在自己的身上。
剛剛落了小雨,所以,蚊子還沒有出來。
在夏日里,吸引這些心屬荒野的家伙回到營地的不僅僅是鹽,還有鄂溫克人燃起的傘民。在這帶著樹脂清香的煙霧里,它們可以暫時躲避叢林中如同數量眾多如云霧般彌漫的兇狠蚊子。叢林里的蚊子確實相當麻煩。在叢林里行走,我需要不斷地碾死那些落在身上的蚊子,它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將口器準確地探入我的毛孔,準備吸吮血液。它們的個體略大,顏色更深,與我在平原和草原上遭遇的品種都不太一樣。
它們是跟隨著最后的幾頭馴鹿一起回來的。它們走得很慢,走走停停。
驅使它們回到營地的顯然是習慣,但本能在告訴它們,這樣雨后涼爽的黃昏,蚊子都已經被冷雨打得找樹洞隱藏,根本不會出來肆虐。但有時候,它們更多的還是聽從習慣的,習慣地走上林間長久以來踩踏出來的馴鹿小道,慢悠悠地走回來,直到林地中一片蔥綠中出現了營地模糊的輪廓,它們才猶豫著是否繼續回到林地里,嚼食美味的苔蘚和剛剛冒頭的蘑菇。
但此時鹽的氣味開始吸引著它們,它們不再猶豫,直接進了營地。
跟在它們身邊的是那頭白色的小鹿。
這個季節,除了山谷深處的山洞里,根本就不會有雪,但它白得像剛剛降下的初雪。
純白而閃亮,這竟然是林地間最耀眼的顏色。當它從幽綠的叢林中輕輕走出時,看起來像夢一樣不可思議。
這是不同于林地的顏色,如此純凈。
這也是我為什么每次進入林地里總會在頭上扎一塊紅布的原因吧。異于林地的顏色更容易讓人在很遠的地方就分辨出來,至少可以保證自己不會被那些膽怯的偷獵者誤傷。
我用一塊列巴⑤將它引了過來。它還不完全信任我。盡管我在叢林中的營地呆了半個月之后,身上已經徹底地洋溢著叢林的氣味,那些來自外面世界的氣息早已蕩然無存,但是,它還是對我心存疑慮。
不過,這幾天,它已經被我喂熟了,知道在我這里一定有美味的食物在等待著它。所以,盡管身體里那種回歸荒野的野性仍然在蠱惑著它遠離我的撫摸,但食物的誘惑顯然更具有吸引力。
它靠過來,從我的手中取食撕碎的列巴。
我抱住了它的頭,用鹿套將它拴在一棵樹上。
我仔細地查看了它右后腿上套索的勒傷。盡管勒傷及骨,但并無感染化膿的跡象,整個傷口正在收斂干結,那是即將愈合的跡象。僅僅是開裂得最嚴重的地方還有一點兒血絲滲出。
令人驚奇的是,我并沒有在傷口上發現蛆蟲。在林地里,蒼蠅永遠是見縫插針,一點兒血跡也會讓它們趨之若鶩。它們靈敏的嗅覺從來不會讓它們放棄任何機會。它的傷口上沒有蠅蛆說明有什么東西阻礙了蒼蠅在它的傷口上棲落。我想應該就是這樹脂熬制的藥水,它除了具有收斂生肌的作用,還可以散發驅除蒼蠅的氣味。
我用儲存在瓶子里的樹脂水仔細地澆涂了小鹿的傷腿,讓這藥液慢慢地滲進傷口。
我放開了它。它在營里轉了一圈,發現沒有進入帳篷得到食物的機會,就在傘民附近找了個地方臥下,閉著眼睛開始反芻了。
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點兒光亮,叢林上方的山脊,如巨龍的腰身,陰沉地傾軋著這片山谷。
我在帳篷里生了火,當干透的 子⑥很快著起來的時候,帳篷里的溫度迅速地升高,很快爐火就燒紅了爐壁,我的臉感受到那種炙烤般的灼熱。
我走出帳篷,用木棍支起帳篷的門簾,這樣讓火烤一烤,也好散去白天存留在帳篷里面的濕氣。帳篷是我進了營地之后,剛剛為我搭起的,地面還有些潮濕。
天越來越黑了。
我坐在帳篷前的一棵倒木上,靜靜地等待著。
當它到來的時候,手表的熒光顯示是19:23。
果然,沒有超過19:30。
如此準時,沒有任何前奏或者略顯羞澀的試探。鳴叫是突然間開始的,急驟、細切,毫不間斷。
我努力試圖用語言去形容這種聲音,像是用一把小錘子瘋狂地敲打鐵砧,錘子足夠小,以至于可以敲打出緊湊高速的節奏,而鐵砧的質地也很好,可以在被敲打之后發出響亮的動靜。
也就是說,這是一種不斷重復的“角個、角個、角個……”,也因此,在鄂溫克語中,它被貼切地叫作“角個角鴣”。非常形象的名字。
昏暗的林地,不遠處的平地上,濕木頭燃起的質感十足的青煙正悄然浮起,盤旋在谷地間。
幽靜,隱秘。
只有那青黑色的巨木之間,伏臥的馴鹿偶爾扭動脖頸,才會破壞這恒久不動的如同史前時代的背景。
一切都是靜止的。在這幾近無限的靜止之中,只有那小鳥兒發出執著得近似瘋狂的啼鳴,這只是人類的感覺吧。在各種鳥類的鳴叫聲中,這也是算是冷靜而節奏分明的。
那孩子回來了。
像經驗豐富的獵人,他已經掌握了在林地間無聲地行走。直到他走近,我才注意到那個小小身影。
他進了帳篷,退出槍膛中的子彈,小心地靠著帳篷一角放好了槍,然后換下便于穿越塔頭⑦地的靴子,穿上運動鞋。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了。他注意到我在傾聽,顯然已經聽到這鳥兒的啼鳴。
這是我最不愿意出現的局面。
他好奇,內心有某種本能在驅使著他追尋這聲音,他慢慢地移動著。終于,他在一棵落葉松下停了下來,仰頭向上觀望。
他長得結實,膚色黑紅健康。在山下的定居點經常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穿著鄂溫克的傳統的服裝為游客表演,以還未變聲的童音吟唱古老的鄂溫克民謠。
他是戈拉的后代。
戈拉,馴鹿鄂溫克部族中真正的獵手,行將沒落的狩獵時代最后的傳奇,留給人們關于捕獵巨犭罕和熊輝煌的傳說。
他是遺腹子,這孩子沒有見過他早逝的父親。
但他骨子里那種東西是掩飾不住的,更多的時候,那更像是一種本能。他盡管幼小,卻懂得如何在林地間如風般地無聲穿行,即使遭遇暴雨,也仍然哆嗦著繼續趕路。他耐受痛苦的能力遠遠超出同齡的孩子。
他早就懂得什么是叢林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它就隱藏在那棵樹上。這是一種過于隱秘的鳥兒,所以,即使是一些專業的鳥類研究者,一生中也未畢有一睹其芳容的機會。它們習慣于夜晚活動,在昏暗的黃昏出現時,它們也從不直接棲落在枝條上,而是緊緊地貼附在樹干上。它們身上如同樹皮般的羽毛提供了完美的保護色,更使人無法辨認。所以,即使它們近在眼前,看起來也如同是樹上的一個瘤痂罷了。
那孩子目光敏銳,顯然已經發現了它。此時,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距離地面大約十米高的樹干。
我慢慢地走過去。
確實,如果不仔細地觀察,無論如何也不會認為那是一只鳥。這也是它們存活的一種方式吧——隱匿自己的形跡。如果不是因為它們與眾不同的鳴叫聲,我想永遠不會有人知曉它們的存在。
它突然噤聲,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腳下的土地異常松軟,土層之上覆蓋著厚厚的落葉和苔蘚。它們像海綿一樣吸納了早晨落下的雨,我腳下的一切厚重而濕潤,蘊涵著充沛的水份。
我踩到一棵倒木上,它已經倒伏很久了,盡管從外形上看還保持著樹的形狀,其實已經腐朽酥松了,它正等待著慢慢地融入大地,完成下一次輪回。我加快了它輪回了速度,它在我的腳下像巧克力威化餅一樣碎裂了。
最初,在孩子站到樹下的時候,它對自己的偽裝能力還頗有信心,但是當我越走越近,并踩踏了那根朽木,發出似乎細微但在寂靜的叢林中恍然如同晴天霹靂般的響聲時,它終于不愿意再躲藏了。
確實,它的飛行也如同雨燕一般迅捷。那是一道高速閃進的黑色的影子,快速拍打翅膀時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眨眼之間,它就像一片被疾風裹挾而去的灰燼,消失在山谷下面的叢林中了。
確實,它是從我看到的樹干上如同樹瘤般突起的地方飛起的。
那孩子恰在此時回過頭來看我,眼神中閃現著在林地中潛行追蹤野獸時的獵人慣有的警覺與默契。
我沒有說什么。他沒有看到那鳥兒飛走。
我不想告訴他,剛才那鳥確實棲落在樹干上。
在從我的目光中獲得了應有的回應之后,他滿意地轉頭繼續向樹上看去。
天色已經更加昏暗,十米高處的樹干就更顯得輪廓不清,所以,幾乎看不出與剛才相比那里缺少了什么。
顯然,那個如樹瘤般隱身在樹干上的微小突起已經不存在了。并且,不易被覺察。
我陪著他繼續觀望,盯著樹上那一點。
無論如何,現在,我與那已經飛走的小鳥兒正成為同謀。而此時,我必須耐心地扮演這同謀者的角色。
又站了一會兒,當然,寂靜的林地里并沒有再響起那急驟的叫聲。
但男孩依然一動不動地仰頭望著樹干上它曾經棲落的位置。他已經具備作為一個獵人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耐心。
我已經站得雙腳發麻,而且,我知道,繼續的等待顯然毫無意義。
“也許已經飛走了。”我輕描淡寫地打破沉默。
“噢”,他低下了一直仰著的頭,當我發出聲音,也就無所謂繼續地守望了。有時候,這似乎是一種相持,在這種比持耐心的競賽中,我甘心落敗。
“可是沒有看到它飛走。”他有些不甘心地回頭又向樹上望了一眼。
“也許它飛得快。天太黑了,看不清吧。”我只能這樣解釋,試圖盡量不觸碰到他的自尊心。
“不可能啊。”他還是不甘心,但確實找不到更多的可能性。
“什么鳥兒?”他問我。
“角個角鴣。”
顯然,從他臉上的表情我就可以判斷,他從未聽過這個鄂溫克語的單詞。關于鄂溫克的一些傳統知識,還有語言,他了解得還是太少。他所掌握的鄂溫克語,比我還少。
我知道,鄂溫克的很多古老傳統,將隨著一些老人的逝去而永遠地消逝。
我們并肩向帳篷走去。
一頭剛剛穿越叢林匆匆回到營地的馴鹿從我身邊走過,也許是我身上的汗味吸引了它,它停下來,翕動著濕潤的鼻子,貪婪地吮吸著這種味道。
我伸出手,手指撫過它探尋的溫暖的嘴唇。
盡管是盛夏季節,但日落之后,林地里還是冷得厲害,我拉緊絨衣,和男孩一起進帳篷去了。
晚上,落了小雨,雨點擊打在帳篷上發出細切的響聲,這種單調的節奏中很容易讓人入睡。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似乎是一頭爭斗失敗的馴鹿打著響鼻從帳篷旁邊氣沖沖地馳過,踩斷了地上的樹杈,發出清脆的響聲。
其實,在樹下,我是故意踩中那根朽木的。
我睜開眼睛,帳篷里冷得讓人頓生寒戰,爐火早就熄滅了。我是被拉動槍栓的清脆的金屬碰擊聲響驚醒的。
顯然,男孩醒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此時正半躺在床上,擺弄著手中的槍。他赤裸著皮膚黝黑的上身,竟然對這可以呵出白汽的清冷早晨無動于衷。
那是一支短小精悍的小口徑運動步槍,槍身輕,便于攜帶,適合射獵鳥類或者狍子之類的小型動物。
在微弱的晨光中,那孩子的眼睛閃閃發亮,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以火藥作為推動力的簡單機械上。他撫摸著因為不斷地被人用手摩挲汗水和油垢浸潤而光滑發紅的槍托,沖著光線查看槍管中的膛線,反復拉動槍栓,測試擊發裝置。
那動作熟練得儼然一位真正的獵人。
在更小的時候,我也喜歡槍。
我想,有些東西是天生的,我從來沒有學習過如何持槍,但我第一次舉起爺爺那桿立起來比我還高的英式雙筒霰彈獵槍時,就懂得如何瞄準。當然,那時我還太小,沒有真正地開槍。爺爺為了讓子彈獲得更大的打擊力,一直自己裝填彈藥,因為火藥量太多,槍在擊發時后座力是極其可怕的,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撞倒。
那時候,我記得爺爺有四支槍,除了這支雙筒獵槍,還有一支立管雙筒,一支小口徑步槍。另一支單筒獵槍漂亮得不可思議,槍身修長,槍托的銀制銘牌上蝕刻有野鴨的圖案。那時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在爺爺為空彈殼裝填彈藥時,我在他的身邊撫摸那槍托上的銘牌,即使現在,我還記得那銀制銘牌氧化后發黑卻渾厚的光澤,那上面前景是兩只展翅欲飛的野鴨,背景是大片的蘆葦。
那槍是爺爺的戰友送給他的,他視若珍寶,很少使用,一般情況下都是裝在槍套里,束之高閣,偶爾拿出來擦拭上油時,我才有機會看看。
總之,我很小的時候就懂得槍存在的目的,射殺那些活的野獸,它們會成為人類需要的肉食、動物脂肪和蛋白質的來源。我記不清自己一共射殺過多少動物,最大的應該是狍子吧。
后來,無意中的一件事讓我此生再未向動物開槍。
那是一個春天。我只是閑逛,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準備碰到什么隨便打下來。
后來就看到了樹上的那只鳥兒,我已經不太記得它的品種,應該是剛剛回到北方的鶇⑧一類的候鳥吧。我舉槍瞄準,一槍將它擊落。我興高采烈地跑過去,拾撿自己的獵物。我從不相信奇跡,但在我拎起那只鳥兒細長腳爪的一剎那,松垂的小鳥身上那些大的羽毛突然間都脫落了,隨風紛飛。失去了那些豐厚斑斕的羽毛,剛才在枝條上靈動的生命突然間變得如此削瘦、丑陋。
它不再是我剛才看到的那只鳥兒了。
我用隨后帶著的獵刀在樹下掘了個小坑將它埋了。
后來,很多年我再未開過槍。
直到大約十幾年前,在山上的營地里,一天我和戈拉上山找尋走失的馴鹿。
我們驚動了山谷里灌木叢中的一對飛龍⑨,一只直接飛過山脊,另一只棲落在附近的一棵樹上。戈拉用手中的小口徑步槍,連射三槍,十幾米外樹上的飛龍不但沒有被射落,竟然連飛走的意思也沒有。他堅稱是因為槍不準,然后直接將槍遞給了我。大概是因為喝過了酒的原因,他的槍法有失準頭。那時候我多少有些逞強,我接過槍,直接瞄準。我讓戈拉失望了,一槍將那昂首挺胸的飛龍擊落。那鳥兒在被子彈擊中之后還掛在枝條上僵持了一會兒,隨后落在樹下。這時候,我突然感到有些后悔。戈拉還在夸獎我是個神槍手,確實,十幾年內我保持著百發百中的射擊記錄,只開了一槍,射中了,如此也就是百發百中了。
其實,戈拉不會知道,我那槍瞄的是飛龍的胸部,后來我查看彈著點在它的脖子上,槍確實不準。
那孩子還在擺弄著步槍并不準備起床,而我不得不起來了。我鉆出睡袋,哆嗦著穿上衣服。
昨天晚上放在火爐邊的松蘿{10}已經被烤干,將它鋪在火爐的灰燼上,上面放上樺樹皮,壘好細小的枝條,劈碎的 子,又在上面放上兩塊大 子。點燃最下面的松蘿,引燃了上面富含油脂的樺樹皮,火慢慢地就燒起來了。
在欣快的噼啪聲中,火就燒旺了。
帳篷里的溫度幾乎在轉瞬之間就升了起來,隨后,溫度越來越高,烤得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
我掀開帳篷的門簾,出去透氣,幾頭馴鹿正站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看到我出來,立刻噴著白汽迎了上來。顯然,它們希望從我這里得到點兒碳水化合物之類的食物,可是我的手邊既沒有列巴,也沒有其它的食物,只好輕輕地推開它們。我讓它們失望了。
我去另一個帳篷,找了一塊列巴,然后慢慢地下到燃起傘民的谷地上。
臥在地上的小白鹿看到了我,站了起來,慢慢地湊了過來。其它的鹿即使沒有看到我藏在手心中的列巴,顯然也聞到了氣味,都擁了過來。它們略顯焦急地擠撞著我,將我圍在中間。為了接近白色的小鹿,我不得不將它們推開,它們似乎對這拒絕的舉動并不在意,繼續滿懷期待地跟隨著我,用自己柔軟的嘴唇觸碰著我的后背、手臂。
終于,我推開了它們,擠到了白色小鹿的身邊,將手中那塊列巴填進它的嘴里。它在靈巧舌頭的幫助下卷起濕潤的嘴唇將這塊食物吞進嘴里,它很小心,我還從來沒有在喂它的時候被咬傷過手。
趁著它在咀嚼嘴里的食物,我蹲下檢查它腿上的傷口,基本上已經愈合了。不過,這個傷口即使痊愈,最終還會留下一道醒目的勒痕,那是被套索套過后的印跡。
不知道是因為我將過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色小鹿的身上引起了其它鹿的妒嫉——我不確定對于馴鹿這種并不過多依附人類的動物是否擁有這樣的情感,或者僅僅是它們都擠過來想分一杯羹,總之,一頭從側面擠過來的馴鹿撞倒了我。
我坐在地上。潮濕的地面上滿是經夜的鹿留下的鹿糞,我的褲子粘上了這些東西。不過馴鹿糞幾乎沒有什么氣味,那不過是被榨取了營養的苔蘚和蘑菇罷了。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這些馴鹿就三三兩兩地隱入叢林深處了。
白色的小馴鹿是最后離開的,它在帳篷外面流連了很久,確信不可能再得到意外的食物之后,才有些不甘心地進了林子。
孩子草草地吃過早飯之后就去叢林里找尋走遠的馴鹿了。
整個白天,我在整理這些天的日記時,只有一只狡猾的松鴉{11}不斷地飛落,在帳篷外窺視,試圖偷食晾曬在外面的肉干。
因為我不斷地驅趕它,它不能得手,索性不遠不近地棲落著,沒完沒了地嘶叫,讓我一刻不得安寧。終于,我無法忍受,順手從帳篷的地面上拎起了個東西就扔了出去,那東西竟然精確地砸在它的身上,它狂叫著逃開了。
我走過去看時,發現那不過是一只獵刀的樺木刀鞘。地面散落著它的幾根羽毛,它逃得很遠。
但是,這一下打擊并沒有給它足夠的懲戒。過了很久,我無意中再抬頭的時候,發現它已經拖著晾曬的肉干里最大的一塊吃力地飛走了。這鳥兒的智商看來不低,至少可以判斷物體的體積,這次它悄悄潛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成功地完成了這次偷竊。
我曾經懲戒過一只偷食的松鴉。
在那段時間里它頻繁地到營地里偷取食物,僅僅是偷食物也就罷了,后來膽子越來越大,甚至發展到登堂入室,旁若無人地鉆進帳篷。一次竟然叼起我相機的鏡頭蓋準備帶走補充自己的收藏品,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狂呼亂叫地追去,那竊賊丟了鏡頭蓋倉惶而去,恐怕就再也看不到這相機的配件了。我知道必須得給它一個教訓,于是在外面用肉干設了一個小小的陷阱將它捕獲。我并無傷害它的意思,索性將它囚禁在一個倒扣的籃子里。整整一天的時間,只要我想起來,就會跑到那個籃子前,對著籃子踢打,高聲喝叫,總之是使盡了不傷害它肉體之外的所有的精神虐待方法。到黃昏的時候,我掀開了籃子放它走,如果關太長的時間它會因為脫水而死的。它以鴉科鳥類并不擅長的鷹隼攻擊般的速度疾飛而去。我想這次對它造成的精神創傷已經足夠了,從此它將遠離人類的營地。
對于它,這也是好事,否則早晚會被人捉住,那時它的運氣可就沒有這么好了。事實證明這一方法確實奏效,它再也沒有在營地里出現過。
捉摸著怎樣再捕獲這個小偷的時候,天色已經越來越暗了,我看看表,已經19:00多了。
我想,它就快出現了。
我走到那根倒木前,慢慢地坐下,每天的這個時刻,我都坐在上面傾聽它的啼鳴。
等了一會兒,寂靜的林地里并沒有響起它那急驟的叫聲。
我安慰自己,也許它被什么事耽擱了。確實,它也不是每天都來。
后來,在下面的山谷里有槍聲響起,子彈切碎空氣的聲音清脆,在這無聲的林地里傳得很遠,甚至聽起來異常悅耳。
聽起來是小口徑步槍的槍聲,我想是那孩子發現了什么獵物,大概是狍子之類的東西吧。在槍聲響起的那片林子里,前幾天我從那小溪邊走過時,看到兩只狍子一掠而過的身影。
——但愿它們逃脫了。
過了19:30,它仍然沒有出現。
過了這個時間,它一定不會再來了。在營地里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摸清了它的規律。
我起身去帳篷里生火。
再出帳篷搬 子的時候,我看到那孩子從昏暗的叢林里走了出來,他的腳步略顯疲憊。即使他的體內流淌著鄂溫克最優秀獵人的血,但他仍然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遍布塔頭濕地的叢林里走了一天,一定是累壞了。
我看到他的肩上并沒有背負著狍子,也就松了一口氣。
他看到我,頓時笑了,向我跑了過來。
他頭上還掛著穿越叢林時留下的針葉,純凈的笑容像山中溪流里的沙子,簡單,不含雜質。
他走到我身前,向我攤開左手。
在那里,安臥著他的小小的獵物。
在幼小的時候,我也曾經擁有過那樣的欣喜,拎著還滴著血的溫暖的獵獲物,奔回家中,尋找爺爺,向他展示。我還記得我的第一只獵獲物是一只鳳頭麥雞{12}。
對于他究竟會帶回什么獵獲物,說實話,我也頗為好奇。
在上一次和他一起來山上營地的時候,他竟然射落了一只猛號鳥{13}。對于這種隱秘的小型猛禽,我想即使國內一些對猛禽有相關研究的學者也是近幾年才知曉它們在大興安嶺中的存在。
在他攤開的手掌上,我終于看清了,是一只看似幼小的鳥兒。
它已經死了,爪子分開,眼睛半睜著,看起來更像一只按比例縮小的夜行猛禽。
最初,我以為那是一只長耳號鳥{14}的幼鳥,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它與長耳號鳥的不同之處,它擁有寬大的喙和口裂,還有散生的口須。
我知道這是什么了。
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實體的夜鷹,僅僅是在鳥譜上看到過圖片。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孩子手中托著的就是我的夜鷹。
它在飛往營地附近的路上休憩的時候被孩子射落的。
在這個黃昏,我不會再聽到它那急驟的啼鳴了。
2010年12月28日凌晨,海盜的六只狗崽已經快滿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