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輝 性學教授要正名

“堂堂一個教授，怎么會說出這么惡心的話來？”

彭曉輝講了19年性教育課。

2011年5月10日，他受邀前往南京師范大學作主題為《性學基礎與涉性人際關系》的講座。250 人的大教室座無虛席，就連走道上也擠滿了學生，這種情景他早已司空見慣。多年來他講座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北京大學、北京工業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武漢理工大學、中國地質大學、華中農業大學、華中師范大學、重慶師范大學、青島海洋大學……他的性教育課程一直很有口碑，在他任教的華中師大被評為校級精品課程。

可他萬萬沒有料到，就是這次普通的講座，讓他走紅了。

5月12日，也就是講座后的第二天，南京某報出現了一篇標題為《性學碩導南師大開講座，雷人觀點遭學生當場反駁》的文章。文章開門見山說：“講座中，彭教授拋出多個前衛的性學觀點，如高校應設立一個接吻專用地、允許同性婚姻能挽救四億人幸福、戀愛的次數最好‘事不過三’等，數次挑戰傳統性觀念底線。而他的‘遭遇性侵犯女性應主動遞上避孕套’這一觀點，更是當堂激起男生的強烈反駁，雙方展開激烈的‘唇舌之戰’。”

當天，文章被各大門戶網站轉載，彭曉輝的大名出現在各網站的主頁顯著位置，“性學教授彭曉輝”成了搜索引擎最熱門的關鍵詞，天涯社區論壇關于他的熱帖上了頭條，標題火辣辣的引人注目：《女紙們，面對強奸犯，你是抽刀還是遞套？》

“有位叫彭曉輝的教授說：應該及時遞上安全套。”

伴隨著洶涌的叫罵聲和激烈的爭辯，鼓曉輝教授的名字像個靶子一樣地豎在那里任人唾罵。網民們不但問候彭曉輝本人，更義憤填膺地問候他的妻女、他的母親，謾罵內容惡毒而污穢。“叫獸，你老婆（女兒）出門是不是都隨身攜帶安全套？”這一類的辱罵，在網上只算是輕量級，更惡毒的語言普通人無法重復出口。

人們無法理解，堂堂一個教授，怎么會說出“遭遇強奸要及時遞套”這么惡心的話來，是搏出位想紅？還是弱智偽學問？背后是不是能夠牽引出一樁丑聞或者鬧劇？

不由分說，網民送了彭曉輝一個雅號：“遞套教授”。

彭曉輝懵了。原本他好像站在平靜的湖岸看風景，偶有魚蝦躥出水面，激起的也只是幾朵喜悅的小浪花。可是突然，一顆深水炸彈爆炸了。

被炸懵了的彭教授，打開了由邀請單位南京師范大學送他的講座錄像。與記憶中一樣，他看到的是平靜而熱烈的氣氛，興致勃勃的互動和交流。他更懵了——這真的是報紙上寫的那個講座嗎？

那天的講座上有一位學生記者，在稿子見報的第二天（彭曉輝還沒看到），她加了彭曉輝的QQ，說：“彭老師，我……很擔心稿件會給您帶來麻煩，嗯，標題是編輯改的，有點……有點‘標題黨’的意思，我很擔心。”彭曉輝以為只是標題耍了點噱頭，這是媒體的慣用手法，他表示不介意。

做了十幾年教師，彭曉輝在華師的學生中有“老師爸爸”的昵稱，那是由于他對學生有著特別的耐心和寬容。彭曉輝不但沒責怪這位學生記者，反而寬慰了她。

此刻看著文章，彭曉輝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女生寫的。該文斷章取義歪曲渲染，有意隱藏了所謂雷人觀點當時的前提和語境，甚至著意改換當時的場景，把一場平常的學術講座描述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場。文章中最關鍵的“遭遇強奸遞安全套”，彭曉輝記得他是在講座結束后與二十幾個學生交流時說的。

當時學生們與他討論貞操觀，談到了強奸和貞操，彭曉輝說：“這要分析多種情況，遭遇性侵犯時能逃脫當然最好，在沒有逃脫可能的情況下，就要考慮如何把損失降到最小。”此時，他講了瑞典的一個例子，就是女孩子隨身的包里都帶著安全套，這時讓歹徒使用安全套，那么就至少可以避免兩點：一、防止意外懷孕；二、防止感染性傳播疾病和艾滋病。

這是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很多作家寫書也引用過，僅此而已。

然而當一個討論中的例子變為肯定句，變成“觀點”，情況就大不同了——“遭遇性侵犯女性應主動遞上避孕套”在學生記者的筆下成了他講座的主要觀點。

這段話引起了軒然大波。有網友質問：“彭曉輝教授大概是因為太想紅而炒作概念吧。”“現在的人想出名臉都不要了！”

他再也無法保持儒雅風度，怒了：“不是我想紅，是有些媒體它自己想火！”他委托講座的邀請方將講座錄像送給報社，希望報社尊重事實，給個說法，報社沒有回應。他于是把講座實況的視頻發在網上，并在微博上公開了視頻鏈接。

然而，沒誰去管青紅皂白。源源不斷的磚頭砸過來，砸死你都是活該。

事后，當人們在互聯網上查找始作俑者某報的那篇惹事的文章時，它不見了。雖然很多網站都有轉載，但原文被他們從自己的網站刪除了。

事發之后，彭曉輝和妻子的情緒都異常低落。一個二十年以做學問為己任的男人，無意中給自己的妻女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他的心情沉痛而憤怒。

一個教書做學問的人，何曾料到會有這么一天，自己成了眾矢之的，人人得而唾之罵之，妻女飽受凌辱。

遠方的女兒也看到了網上的滾滾洪流，她急切地詢問父親，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遠在外地的87歲的老母親在電視里看到他，知道了他的事情，也打來電話詢問。

母親說：“兒啊，聽說方舟子被人打了，你會不會也被人打？”

彭曉輝很難跟老母親解釋，他只是一再跟母親保證：“不會挨打的，媽，你放心。”

最郁悶的日子里，彭曉輝的學生們主動站出來在網絡上幫他與謾罵者對峙。他有多少學生？18000多，這還是選修過他的性科學課程拿了學分的，沒拿學分只聽課的不計其數。這些學生有的他記得名字，有的他不記得，有在校的，也有畢業多年的，甚至包括在英國、新西蘭、澳洲的，都在網絡上力挺他。

“就筆者選修《性科學概論》課的經歷而言，彭曉輝一直給人理性、科學、嚴謹和負責的印象。文中（指某報肇事文章）如此激進的言論果真出自彭曉輝之口嗎？”在華師的官網上，有學生這樣質疑。也有人給彭曉輝的博客留言：“暫且不論彭老師引用國外例子遭遇強奸遞上避孕套的對與錯，單就學術演講被媒體肆意炒作，已是對大學自由思想的踐踏。”

在如此瘋狂、如此惡劣的時刻，他親愛的學生們給了他最大的安慰。

不管好名惡名，反正彭曉輝是出名了。

不少網站邀請彭曉輝開微博，本來，他每日忙于教研，并沒有閑暇折騰這些事，此刻轉念一想：何不利用這個平臺以正視聽？更重要的，他一生致力于性教育，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他開了新浪微博，然后是網易、騰訊……

一口氣開了七家。僅是網易一家，他的粉絲就有43萬之多。是網絡讓彭曉輝“惡名遠揚”，現在他要在這個巨大的平臺上找回自己的名聲，找回自己的尊嚴，為一個性教育工作者正名。

他在微博上為“遞套教授”之風波為自己辯解，他與網友互動，阻止學生們與網友惡語相向，“請理性辯論問題，即使是支持我的人也不要對罵。”執意謾罵者，他也學會了“拉黑”，不客氣地把他們拉入黑名單。

既然被公眾封為“遞套教授”，他調侃說：“呵呵，很好的稱呼啊！如果‘遞套’能夠遏制艾滋病，到了每年的12 月1 日（世界艾滋病日）則應該由我出場來宣傳艾滋病防治教育吧。”他不但笑納了，還真的就講起了安全套。在他的“微性學”講堂上，他有條有理分了幾個章節，圖文并茂地展示介紹男用、女用安全套，不少謾罵者從吵架罵人到看得津津有味。慢慢地，開始有人提起了問題，把自己的困擾告訴這位性學教授。

性學是個容易令人產生遐想的學科。

其實作為一門科學，其研究同樣是枯燥、艱苦、嚴謹的。

彭教授的課氣氛總是很熱烈，然而同樣的內容放到家里，妻子卻不愛聽。每次他忍不住在飯桌上滔滔不絕地談他的研究新成果，妻子都掃興地快快吃完飯跑掉，“她支持我，卻不喜歡聽我說專業的事。”

這個有點不好理解。食色性也，性與生活密切相關，然而彭教授的工作與生活卻完全是割裂的兩回事。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彭教授出差開會，去到一個風氣不大好的小城市。晚上到酒店剛住下，一個風塵女子敲門，教授打開門之后風塵女不由分說往門內擠，手足無措的教授慌了神，趕緊跑出去敲對門同事的門，“對門住了兩個女同事，趕緊讓她們救我。我怕說不清呀！”這事成了一個笑話。

性學是豐富的，而研究者彭教授的生活是枯燥的，跟研究化石、樹木的學者一樣的枯燥。晚上只要是沒有課沒有活動，他肯定是在書桌前讀書寫字。知夫莫若妻，老婆知道這個丈夫雖然研究的是性，卻絲毫沒有令她不安的地方。就算這次出了這么大的事，她也沒懷疑過丈夫品行上有瑕疵。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的女兒很懂事也很自立。她與媽媽一樣，知道爸爸雖然從事的專業比較敏感，卻只是一個教授和學者。有妻女的信任和支持，彭教授在性學的研究上百無禁忌，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