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老年人口超過1億的國家,而且每年還以3.2%的速度增長。預計到2018年,老年人口將約占總?cè)丝诘?/6。
假如你對上述數(shù)據(jù)沒有感覺,那么在你身邊,這個數(shù)據(jù)就意味著,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父母愛吃煮得爛爛的菜,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父母經(jīng)常忘記關煤氣,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連家都記不清了……那就意味著,你的父母老了;那就意味著,曾經(jīng)牢牢牽著你怕你走丟的他們,開始需要你的手牢牢牽住他們,才不會走丟在屬于你的時代、你的城市里。
送走母親的時候,父親突然說了一句話:“其實這樣也很好,死在床上,舒舒服服的。”
原來平安的死在床上是奢侈的夢想
愛華深圳作家
朋友聚會,聊得海闊天空,從掙錢聊到了華為,從華為聊到了任正非,又聊到了任正非父親的死。據(jù)說任正非的父親死得極慘,走在路上,口渴了,在路邊買了一瓶不知名的飲料,喝下后全身衰竭而亡。
我感慨:“再有錢又怎樣?連父親都不能好好照顧。我要是他,恐怕一輩子都后悔那一天為什么沒有待在父親身邊,給他好好買一瓶礦泉水。”
話題天馬行空很快又扯開了。聚會結(jié)束時將近十二點。劉姐提出開車送我回家。我坐上她的雷克薩斯,她問了我家地址后,沉默地只顧往前開。
我覺得劉姐有心事。我沒想到,車剛開到前海,一向穩(wěn)重的劉姐已經(jīng)淚流滿面。
路邊的咖啡館里,劉姐要用力倒出什么似的,手指關節(jié)握得發(fā)白:“我真的會用一輩子來后悔,為什么那時沒有耐心好好照顧父親……”
劉姐是典型的深圳人,老家在武漢,來深圳將近16年,從最初的小白領一直做到自己開了廠。買房買車之后,她和老公把父親接到了深圳。
劉姐小名虹虹,是父母最小的女兒。她35歲時,父親已經(jīng)72歲。母親去世早,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但過了70歲之后開始有點輕微的老年癡呆癥,當天發(fā)生的事情很快就會忘記,有時到小區(qū)里散步會找不到他們住的那棟樓。幸好小區(qū)人車分流,全封閉式管理,父親即使走遠了也沒什么危險,保安和其他好心人經(jīng)常把他送回來。
醫(yī)學也不太解釋得清楚,老年癡呆的人,記不住現(xiàn)實,卻總是會清晰記得以前的事,以前的人。父親每次看見外孫女,就會叫女兒的名字:虹虹,快來,爸爸給你買了糖。
劉姐的父親是工程師,年輕時經(jīng)常出差,每次出差回來總會給孩子們帶好吃的零食。那時最珍貴的是酒心巧克力。哥哥姐姐長大了,吃酒心巧克力的總是虹虹。在劉姐的記憶里,父親對吃從不太感興趣。但上了年紀后,父親沒有了現(xiàn)實的記憶,永遠不記得自己吃沒吃過,吃了多少,只要面前有東西就吃,好多次因為吃得太撐而狂拉肚子。劉姐只好讓保姆盯著,她要是在家,就會像小時候父親管教自己一樣,把他的手打一下,阻止他亂吃。
燈的開關也不在父親的記憶里,開關按鈕變成了父親彈鋼琴的地方。穿衣,上廁所也必須有人指引,否則就會弄錯……細枝末節(jié)的重復,再心細的人也有厭倦的一天。08年底,因為金融危機,劉姐的兩家廠受了影響,她和老公為了籌集周轉(zhuǎn)資金忙得團團轉(zhuǎn),每天又忙又累,有時對父親就沒那么耐心了。
父親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些變化,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和她對著干,有時亂丟東西,有時發(fā)脾氣。
過年前一個月,在武漢做老師的姐姐姐夫過深圳來玩。父親常常在吃完飯后對他們控訴:“我今天沒吃到飯,虹虹不給我吃飯。”本來這是老年癡呆癥的常見表現(xiàn),但那陣子,她心煩意亂,特別不能忍受,拜托姐姐和姐夫?qū)⒏赣H接回了武昌。她做夢也想不到,那竟然就是永訣。
冬天的武漢總是很冷,濕氣很大,濕冷的空氣好像會沁進人的骨頭里。她不敢去想父親最后的時刻該有多冷。09年1月27日,父親吃完晚飯,依然和在深圳一樣,說要出去走走,就此失蹤。
一家人瘋狂地尋找了三天之后,父親的尸體在漢口被發(fā)現(xiàn)了,在一片拆遷工地的水塘里,皮膚青白,臉和頭發(fā)上沾滿了泥,嘴僵硬地半張著。那片拆遷的工地是他們當年住過的老家。父親坐公汽迷失方向以后,憑記憶走到了那里,不小心滑倒掉進了水塘,沒能再爬上來。“我看了一眼就暈倒了。我寧愿當時父親已經(jīng)完全癡呆,不知道冷不知道痛。不然一想他在那么冷的天氣淹死在刺骨的水里……我就會發(fā)瘋。”
劉姐的母親是在醫(yī)院病逝的。送走母親的時候,父親突然說了一句話:“其實這樣也很好,死在床上,舒舒服服的。”不知為什么她對這句話印象很深刻。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那樣慨嘆。每個人離開人世不都是在床上嗎?如今她終于明白,過去那個為她遮風擋雨、永遠記得給她帶糖吃的高大男人,在他生命最后那一段路上無比脆弱,需要她緊緊牽住他的手,他才不會迷失,才能實現(xiàn)平安地死在床上這個奢侈的夢想。
“可是我已經(jīng)永遠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機會。”
劉姐說完這句話,凌晨的深圳,忽然刷的下起暴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