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一)茶人芃芃

我與芃芃，相識于茶。

那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茶文化尚處于起步階段，遠沒有當今這么熱門這么顯赫這么人潮涌涌這么名利雙收。那是一個充滿激情振興國飲的時代，是一個篳路藍縷畢力耕耘的時代，是所有參加者皆以建構(gòu)中華茶文化學術根基為己任的時代。當時，幾乎所有參與其問的茶人，都是因誠心愛茶而結(jié)緣，很少有功利之念。所以，那時的茶界可謂風清氣雅，茶人之間的交往是真誠而親切的，是素樸而淡泊的，是富于學術色彩而絕少商業(yè)味道的。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駱芃芃裊裊婷婷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立即成為大受歡迎的茶人。一時間，各種茶會的邀約紛至沓來，芃芃成了各地茶會上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

我是在哪次茶會上與芃芃相識，如今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一席傾談即成茶友。芃芃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溫文爾雅，寧靜沖融，仿若一縷飄著茶香的清風。在茶界，我與芃芃都屬于“票友”，茶事并非本行，她是藝術家，我是媒體人；她在北京，我在深圳，如果沒有這杯清茶，我們或許永遠天各一方無緣相見。然而幸運的是，我們都喜歡這杯清茶，并且喜歡這清茶背后所蘊涵的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這就使得面前的這杯茶越品越有味道。我跟芃芃多次品茶，不僅一同觀其形辨其味嗅其香論其色，更時常會論及茶詩茶畫茶史茶人。她讀過很多書，對茶與藝術的淵源深諳熟知，而我那時正醉心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且把茶文化當做探索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方便法門”。這樣一來，我們品茶的話題自然就涉及到各自最感興趣的領域，舉凡古代文人的七件雅事：“琴棋書畫詩酒茶”和當今百姓的七件俗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皆匯于我們的茶杯里了。

我十分看重芃芃的茶人身份，那是因為我深感這種“茶人氣質(zhì)”對一個藝術家的精神境界、性格內(nèi)涵、審美取向乃至藝術風格，等等，都有著不可低估的潛移默化影響。譬如那種虛融沖淡，那種氣定神閑，那種光華其外、堅質(zhì)其內(nèi)的稟賦，其實都與“茶人氣質(zhì)”相通相融。筆墨中有了茶味，書法自會少一些浮躁而多一份沉靜：刻刀里沾了茶韻，篆刻也會少一些膚淺而多一份深厚。芃芃于茶，實在是受益良多：她以茶人之心從藝，同樣使其藝術風貌幻化出別樣的精彩。因此，我相信芃芃會感激茶的啟迪和滋養(yǎng)，就像我感激茶使我與芃芃結(jié)緣一樣。

我對芃芃藝術的了解，先白書法始。

那是因為我在初識芃芃之際，就在一次茶會上，親眼目睹了芃芃當眾揮毫的情形。那是一次由主辦方搞的小型筆會，主持者聽說在座的有北京榮寶齋來的書法家，立即大聲宣布并熱情邀請芃芃上來獻藝。芃芃并未推辭，只是淡然一笑，起身走到案前。當時現(xiàn)場有些嘈雜，而她卻仿若入定，從容不迫地展紙，選筆，蘸墨，雙眼凝視宣紙片刻，兀然俯身，下筆如山傾水泄，酣暢淋漓。頓時，全場變得鴉雀無聲。當時芃芃以隸書寫成“君子之風”四個大字，舉座嘆服，掌聲四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芄芄當眾揮毫，似乎也是十多年來唯一的一次，但留下的印象卻是如此強烈一一這個稍嫌纖弱的女書家，落筆卻有力擎九鼎之勢，行筆如流水行云，頓挫如高山墜石，墨濃如煙雨氤氳，筆枯如頹崖嶙峋，我由此知道，芃芃作為書家的真功夫和大本領。

書法與篆刻一向被視為孿生兄弟。前者以毛錐刺紙，難在以柔制柔，還要顯出剛勁之力道：后者則以鋼刀刻石，難在以硬制硬，卻須凸顯書法之氣象。一般而言，優(yōu)秀的書家未必是治印高手，而優(yōu)秀的篆刻家不擅書法者，則亙古未之見。芃芃以篆刻名于世，然其書法功底之深厚，筆墨表現(xiàn)之精到，諸體形貌之嫻熟，非親見者不能諳其全貌。十多年前，我曾特意將芃芃請到家里，拿出自己以小楷行書抄錄的《陸羽茶經(jīng)》向她請教書法三昧，她細細審讀之后，為我指點迷津，要言不煩，句句皆中肯綮，令我在豁然開朗之余，更對這位女書家的藝術眼光和學術涵養(yǎng)，有了深層認識。

此次，芃芃寄來其新出版的作品集，其中書法雖然不多，但件件都有嚼頭，尤其是以篆隸所書的幾副對聯(lián)，如“茶香紫云露，琴樂白蘭風”五言篆書聯(lián)和“微風不動天如醉，潤物無聲木自春”篆隸兼柔七言聯(lián)，皆是融古意于新奇之間的佳構(gòu)。讀其書作，仿佛觀其治印，運筆如沖刀，疾如閃電；轉(zhuǎn)折若凝絲，枯墨潤石。而幾件扇面小品則看似率意隨興，實則用經(jīng)營，以放筆直取的氣勢，令方寸之地真氣充盈，氣象萬千。這種藝術效果的取得，顯然是與芃芃治印的思維方式密切相關的。由此可見，書法與篆刻在芃芃手里，原是同源共生的。

(三)篆刻家芃芃

初識芃芃之印，是從十多年前讀到她題贈的一本《芃芃印抬》開始。當時感到暗自吃驚，在我印象中，芃芃是一個性格隨和，充滿女人味兒的茶人，可是從她的印譜中，我卻看到了一種全然不同的藝術風貌一一那種粗獷那種雄強那種豪邁那種剛健，活生生地從她的篆刻作品中發(fā)散出來，令我心靈為之一震

在美學欣賞方面，我一向有個未必正確但十分頑固的偏見，即：珍視女有男風，鄙視男有女氣。芃芃以女性之手治印，卻具有超越一般男性印人的陽剛之氣霸悍之氣稚拙之氣，在我看來是極為難得彌足珍貴的，從此，芃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為之大變，我情愿在藝術領域視其為我的一個兄長乃至一個哥們兒，因為在篆刻領域，芃芃絕對是一個不讓須眉的“女中大丈夫”!

篆刻是一門匯集了中華文化諸多要素的綜合藝術，以漢字為母體，以書法為胎盤，以文學為衣裝，以哲學為靈魂，此外，還要具有歷史傳承、文字訓詁、形式設計等各方面的修養(yǎng)，最后凝結(jié)在一把刻刀的鋒刃上。芃芃深知刀法之于篆刻藝術的重要性，她曾寫道：“一個人氣質(zhì)的纖弱和雄勁；修養(yǎng)的深厚和淺薄；秉賦和性格的深沉和浮躁；心胸的大度和狹隘，都可以從其印章的刀法上呈現(xiàn)出來。”所以她認為，“刀法是實現(xiàn)這一切的唯一的也是最終的途徑”(見駱芃芃：《創(chuàng)作叢談》)芃芃的刀法，繼承了吳昌碩的渾厚大氣，也吸取了齊白石的凌厲老辣，卻有意回避乃至擯棄明清以來那些以纖細柔美見長的盡精刻微的印風，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外剛內(nèi)柔”的藝術風格。這種“芃芃印風”在當今印壇獨樹一幟，既不可復制也無可替代。

芃芃重視對以往藝術傳統(tǒng)的學習和繼承，更重視在此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她說：“創(chuàng)新是創(chuàng)作的靈魂，甚至是創(chuàng)作的生命。沒有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作幾乎等于是復制，正如沒有意義的生活只能叫做‘生存’。”(見駱芃芃：《創(chuàng)作叢談》)

對于創(chuàng)新，芃芃不但有清晰的理念，而且有明確的操作路徑，她提出的三條路徑為：“其一是將從前否定的東西，重新給以肯定，并有機地運用；其二是構(gòu)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其三是其價值取向或引領當代，或超越未來。”這三條，哪一條的實現(xiàn)都需要深厚的功力、堅韌的毅力和超人的勇氣。試想，要把從前被否定的東西重新加以詮釋和吸納，沒有對這些前人藝術實踐的精深研究和透徹理解，何以達到“有機地運用”?而有底氣提出并實踐這一條本身，就已經(jīng)昭示出這位藝術家的勇氣和實力。

在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創(chuàng)新方面，芃芃的探索更是充滿睿智，展現(xiàn)出她卓然的現(xiàn)代視野。自20世紀初在西方興起的現(xiàn)代派藝術，風靡世界，影響深遠。其中最核心的理念就是抽象化和形式感。芃芃雖然從事的是最古老的傳統(tǒng)藝術，但是其藝術觀念卻是開放的，廣納博收，兼容并蓄，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創(chuàng)造現(xiàn)代化的藝術，成為她“構(gòu)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契機和著力點。我們從她的篆刻新作中，不難看出這種探索的蛛絲馬跡，若《明》、《半日閑》、《上善若水》、《日長》、《永昌》諸印，分明顯現(xiàn)著作者對幾何圖形的刻意強調(diào)，一而幾何圖形的分割和排列，恰恰是現(xiàn)代派藝術家情有獨鐘的表現(xiàn)形式。再如她的《從心》、《懷石》、《龍井》、《人長久》、《月長圓》、《心游萬仞》諸作，依稀可見她在利用漢字的象形性特征，同時又在努力創(chuàng)造一種具有抽象意味的表現(xiàn)形式方面，正在進行著旁人難以想象的艱苦探索。這是寂寞的探索，是充滿失敗風險的探索，也是考驗智力和耐力的探索。試想一下，倘若一次探索的失敗，就有可能面臨挑剔的評論界對自己整體藝術的重新評價：而即使成功了，又有幾多慧眼能夠識得這探索的真正價值呢?

然而，芃芃畢竟是藝高人膽大，她的探索還涉及到將傳統(tǒng)藝術形式“改造”成極富現(xiàn)代感的篆刻作品，最顯著的例子莫過于她嫻熟地把漢代瓦當?shù)男问健稗D(zhuǎn)換”為一方方印章，如她為篆刻申遺所創(chuàng)作的《篆刻：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印和為北京奧運會刻的印章《同一個夢想》以及《陸羽二００六》、《喜逢丁亥平步青云》諸印，似乎皆屬于“前所未有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之列。令人欣慰的是，對芃芃這種勇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和探索創(chuàng)新的成果，讀者是歡迎的，藝術界是肯定的，其對未來篆刻藝術的影響也是可以預期的。

或許，這就是芃芃所期許的“引領當代，或超越未來”吧一對此，我們不妨拭目以待!

(四)守望者芃芃

讀芃芃印譜，曾為她的一則邊款所感動，那就是前面提到的“申遺大印”的邊款：“守望篆刻”。這無疑是芃芃的心聲，也是她近年來為篆刻藝術所作出的諸多貢獻的真實寫照。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一個實至名歸的“篆刻守望者”。

為了讓古老的篆刻藝術薪火相傳，芃芃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里創(chuàng)辦了篆刻藝術研究院，并擔任了常務副院長：為了培養(yǎng)篆刻藝術的高層次專業(yè)人才，她又以中國第一個篆刻藝術碩士生導師的身份，招收了第一批研究生，隨后又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篆刻藝術碩士研究生班：為了讓篆刻這朵中國傳統(tǒng)藝術奇葩走向世界，她又擔綱將篆刻藝術作為“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向聯(lián)合國進行申報，作為項目負責人，她主持并組織了與“申遺”相關的全部工作，直至2009年9月30日聯(lián)合國正式將“中國篆刻藝術”列入世界“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芃芃以自己幾十年不離不棄、不懈不斷的守望，終于使古老的篆刻藝術煥發(fā)青春：而作為守望者的芃芃，也從這艱辛曲折、經(jīng)年累月的付出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和超值的回報：她被全國網(wǎng)民投票評選為“2008年度當代篆刻十大名人”，并高居榜首：她還榮獲“2009年度中國十大最有影響力人物”稱號：2010年又榮膺中央國家機關“巾幗建功”先進個人和文化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先進個人……”

芃芃堅持認為：“一個藝術家的自我價值是通過對社會的貢獻來實現(xiàn)的。”她正是通過對篆刻藝術的忠誠守望，使自我價值與一門古老藝術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起來。如果說“申遺”是從國家層面上對篆刻藝術的守望，那么，芃芃近年來致力于把篆刻藝術融入當下文化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努力，則是從學術和民間的層面，為篆刻藝術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和發(fā)展，開拓出一些新的畛域和空間。她把篆刻與平面設計融合起來，使之成為極具裝飾色彩的展示題材，在上海世博會上她策劃推出的“中國篆刻藝術精品展”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她把篆刻與園林藝術結(jié)合起來，將篆刻這種典型的文人書齋藝術搬進了大名鼎鼎的北京“恭王府”，使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亭臺樓閣成為篆刻藝術的最佳展場；當然，作為一介茶人，芃芃自然不會忘記把篆刻與方興未艾的茶文化結(jié)合起來，于是，她把篆刻與陶瓷藝術結(jié)合起來，使篆刻成為紫沙茶壺及各種陶瓷茶具的醒目標識，進入了現(xiàn)代都市人的茶幾書案……

芃芃是個特別有創(chuàng)意的守望者，也是個充滿激情的守望者。篆刻藝術有了這樣忠誠的守望者，不啻是這門古來藝術的大幸：同樣的，芃芃能夠如此全情投入地參與到這一亙古罕見的“全方位守望”中，又何嘗不是一個篆刻家的大幸呢?

守望者是幸福的，尤其是當她親眼看著自己所守望的藝術珍寶浴火重生的時候一一當一個藝術家的自我價值被融入一個民族的某項文明成果之中時，還有什么幸福能與之相比呢?

當然，我也深知芃芃的守望還在繼續(xù)。我真心希望：今后也能與芃芃一道，分享到這份守望者的幸福!

是為序。

(2011年8月15－16日于深圳寄荃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