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田園美嘉
01
我的名字叫做田園美嘉,由于美嘉和蜜柑的發(fā)音很像,所以也經(jīng)常有人叫我蜜柑。父親在鎮(zhèn)上一個罐頭加工廠里當會計,每天的晚飯時間,都要聽在電視臺擔任編導工作的母親討論新聞,這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慣例。今天也毫不例外。
“現(xiàn)在我才覺得,當初沒留在東京,回老家是對的。”母親喝了一口鱒魚煮的湯,一臉心有余悸地說,“最近大都市的年輕人,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怎么了?”父親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啤酒,心思好像根本不在談話的內(nèi)容上。
“最近東京那里,流行一種組織呢,”母親說得神神秘秘,“一些極端的青年聚集在一起,盡弄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我吃飽了。”我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把嘴巴里充斥著的奶油炸蝦吞了下去。
母親有收集電影DVD的癖好,家里到處堆滿了光碟。平日里,我窩在自己的小房間,看掉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開始了解到一個和鎮(zhèn)上不一樣的世界。
我看到了東京復雜交錯的地鐵電車;知道了現(xiàn)在流行的結(jié)婚欺詐;了解到了有關(guān)DNA的知識。女高中生穿著顏色明快的夏裝用手機噼里啪啦飛速打著簡訊,下課后在咖啡館里小坐。這樣的畫面充斥在自己的腦子里,但是我明白我只是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人。
最讓我感到無力的,是父母完全不能了解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他們總把我當成依然縮在殼里的寶寶來對待。有時想要坐下來和母親聊聊,她卻總是要出去跑新聞,我心里那個想要去東京的念頭,總是被擱置下來,一時半會兒是無法說出來了。
但是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有個女孩突然闖入了我的生活。
02
會和森田詩織開始對話,是因為對方手里的雜志。
那天是周三,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長跑讓我的身體在冬天還出了一身汗,我拐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剛選好運動飲料,卻意外發(fā)現(xiàn)身邊的女生手里拿著一本介紹SABU的雜志。
“你也喜歡嗎?”大概是意識到我的目光,她揚起一張柔和的笑臉問了問我。
“啊,是的。”我有些磕磕絆絆地回答著,目光轉(zhuǎn)向她的面容。
和我黑黑直直的頭發(fā)不同,她的頭發(fā)是淺淺的棕色,蓬蓬軟軟地搭在肩兩邊。白皙的皮膚上有可愛的雀斑,小小的鼻子下是薄薄的嘴唇。
那天她把雜志借給了我,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陌生人給我的東西,心里有些怪異的緊張。之后她還留了家里的地址給我,在我手心里寫下了電話號碼。
去她家拜訪,是隔周的周五。
森田詩織和土生土長在小鎮(zhèn)上的我不一樣,她剛從東京回到這里。
銀座的章魚小丸子,大阪的鐵板燒,鐮倉的海,代代木的森林公園。每一樣東西我都想問她,我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弓著身子看著她,語句卻又堵在了喉嚨口。
森田給我倒了杯咖啡,她笑著眼睛瞇成月牙的樣子:“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歡電影,上次看你喜歡,很想跟你聊聊呢。”
我脫口而出說:“我也想和你交朋友。”
“那,美嘉,我們來交換郵件地址吧。”她好像很開心,掏出筆又把一行字寫在了我手上。那是和手機郵件差不多的地址。
“啊,”我突然覺得臉一直紅到耳根子,“不好意思,我不太會用電腦。”
“唉?”森田露出了一瞬間的驚訝,隨即又補上笑臉說,“我忘了你們不太用電腦,那美嘉你家有電腦嗎?我可以教你的。”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母親在書房打字的樣子。我低頭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黃昏的六點多了,冬日的天已經(jīng)黑透了。
“現(xiàn)在的東京,真是越來越混亂了。”吃晚餐的時候,母親一如往常開了口,她夾了竹輪放進我碗里,口氣里滿是抵觸。
父親把玻璃杯里的啤酒灌下肚,抓了抓腦門應了話:“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東京的一所中學,有六個女生跳樓自殺了,血飛濺到玻璃窗上。”母親小心翼翼地看向別處,氣氛變得有些不自在,“人嘛,還是活著好啦。才是中學生,能有什么煩惱啊。美嘉你記得,有什么事要和我們說啊。”眼神又轉(zhuǎn)回我這里。
“對對,有事一定要和我們溝通。”父親也在一邊搭腔,“不過話說回來,美嘉在這里長大,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也不會有事啦。”
“簡直無法理喻,”我在電話里這樣和森田抱怨起來,就像我們是打小認識的閨蜜,“完全當我是傻瓜,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在電話那頭用輕快的語氣安慰了我。
和森田熟絡起來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我開始頻繁地造訪她家,在她的指導下,我對電腦的使用越來越熟練。
我迷戀上了網(wǎng)絡,通過它我可以了解到一切我想要知道的事情。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在那里找到了屬于我的隱秘通道,有很多人在那里陪我。甚至,十六年來,我第一次戀愛了。
哦,不對。是開始單戀了。
苦瓜蘇打,這是我喜歡的人的名字。
ZERO這個網(wǎng)站,就是森田介紹給我的。
“這是我平常跟外界交流的BBS,其實就算在東京,找到交心的朋友也是很困難的。”她這么說著垂下眼簾,“但是這里的人,該怎么說,就像是救世主般的存在吧。有很多想法一樣的人,也會討論很多不能跟身邊人說的事。”
也許對我來說,森田就是突然出現(xiàn)的救世主吧。對于完全無法理解我的父母,我打從心底感到寂寞,而這個時候森田來到了我眼前,她集合了所有我的美好想象。
東京、漂亮的臉蛋、聰明的頭腦、積極灑脫的態(tài)度、還有令人羨慕的男友。
這樣一個我想要成為的人,變成了我的密友,并且每天每天地與我分享信息,我覺得此刻是幸福的。森田變成了我人生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在不斷褪下腐朽,變得煥然一新。
我對ZERO變得熱衷起來,最初只是希望和森田保持共同話題,漸漸卻發(fā)現(xiàn)事情發(fā)生了改變。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個“森田”的存在,他們甚至比森田懂得更多。我們感同身受,互相憐惜,我再不是—個人。
森田在ZERO的ID是金子,她說因為那是最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我和森田同時想到了“蜜柑”這個別名,于是蜜柑成了我在ZERO的ID。
女性的名字前是一個〇,男性的名字前是一個△。所以第一次和苦瓜蘇打交談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男生。我們有很多共同點,他和我喜歡同樣的電影導演,他愛吃的東西也和我?guī)缀跻粯樱谖覟檫@樣的默契暗自竊喜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依賴上了他。雨天他讓我記得帶傘,我會希望他就站在面前幫我撐著;作業(yè)積壓太多,我不想看到只有屏幕上一行“加油”,我想讓他真切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讓我加油。
我好想見你。
——我發(fā)了這樣的郵件給苦瓜蘇打。
我知道苦瓜蘇打在東京,這讓我更加向往那里了。但在那之前,我知道了關(guān)于ZERO的規(guī)則——真正的ZERO遠不止聊天排憂的BBS那么簡單,要想進入ZERO的內(nèi)部是需要通過審核的。原來苦瓜還存在于另一個空間,我開始擔驚受怕,也許那個空間里也有一個這樣的我依賴著他。
我點開了ZERO網(wǎng)站右上角的人會申請,令我驚喜的是,只用了短短兩小時,我就通過了申請。再次登入ZERO的時候,網(wǎng)站的模樣發(fā)生了變化,那是我熟悉的畫面,和我腦海里的某個齒輪準確地卡在了一起——我曾經(jīng)在某處看見過它。
紅色的〇代表女生,白色的〇代表男生。黑色的頁面上零零散散分布著小圓圈,就在這個時候,紅色的〇突然增加了一個。
這樣的網(wǎng)站,我曾經(jīng)在某部電影里看見過,是一模一樣的設計。那么如果,網(wǎng)站是模仿那部電影設計的,剛剛增加的紅色的〇,是代表多了一個女生。
并不是多了一個加入這里的女生,浮現(xiàn)出來的新圓圈,代表死去了一個人。又多了一個死去的女生,自殺。
這是一個關(guān)于自殺俱樂部的網(wǎng)站。
03
“所以說我們并不是要自殺,我們只是要維護ZERO的存在罷了。現(xiàn)在政府和媒體都大肆對ZERO進行報道,甚至還想要闖入總部。”
這時,我們正在進行視頻連接會談。在講話的,是個留著長發(fā)的漂亮女生,聽到她的話,我突然想起了母親之前說過的新聞消息,難道那個亂來的組織,指的就是ZERO嗎?
“說到底我們也不是什么自殺俱樂部,我們只是集合了想要自殺的人群,讓這些弱者生活在一起罷了。政府卻一直要說我們在軟禁。”說話的是金子,也就是森田詩織。這個時候的她顯得特別冷靜,大概是眼神的原因,我覺得她有些兇。
按照森田的說法,在東京的ZERO的本部,并不是個名存實亡的地方。那是一棟非常高的大樓,每一層都生活著各種各樣的人。雖然大家是抱著絕望的心情聚集在一起,卻有了共同的ZERO的信仰,想放棄生命的時候便放棄,認為還未到時候的就繼續(xù)住在那里。
在ZERO的內(nèi)部實行著類似鎮(zhèn)子上自給自足的模式,成員們總是稱人類為臟東西,而進入ZERO的人,卻沒有了貪欲。連支撐貪欲的生命都愿意放下了,自然是干凈的。
我在這些話題的影響下,意識的界限也漸漸模糊起來。我雖然沒有經(jīng)歷什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活得真的開心嗎?我無法得到父母的理解,而真正理解我的人,卻屬于網(wǎng)絡。也許我也該去往東京ZERO的總部,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和他們是不同的。我是為了更舒服地活下去,我并沒有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但是現(xiàn)在的我又是不同的,我有了愛的人,苦瓜蘇打。
我聽說了苦瓜蘇打的故事,其實原本是個非常好的少年,為什么要因為親人而承受痛苦,這種關(guān)系并不是自己決定的,在越來越頻繁慘烈的欺負中,他失去了積極的意志。就算死去,我們相愛的關(guān)系仍然存在,在最美好的時候逝去便是得到了永遠。這是他最近常常跟我說的話。
之后由金子發(fā)起的活動,開始召集參加的人了。
在ZERO的內(nèi)部,開始自發(fā)地舉行“自新宿車JUMP”活動。在那部電影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54個女生手牽手跳下新宿車站的畫面,那是極具有沖擊力,爆炸性的事件。我知道金子是想模仿它。
——我們要手牽著手,唱著歌,一起歡快地從站臺一躍而下。
——我們要以更龐大的數(shù)目,維護ZERO的存在。我們是自愿的,我們只是選擇不繼續(xù)生存下去而已,這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不愿意競爭,是真正善良的一方。
金子打出了這樣的字句。她的發(fā)言受到了熱烈的追捧,不到一個小時,就有二十多個成員參加報名了。大家討論著那些即將發(fā)生的壯觀景象,仿佛那是一場盛大的狂歡。
而那個時候,森田正坐在我的身邊,她的眼睛又因為笑容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她回頭跟我說:“蜜柑的話,不用勉強哦。就算你不加入,也同樣是我的好伙伴。”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再叫我美嘉,而是喊我在ZERO的名字蜜柑。
可是我已經(jīng)來不及撤退了,我的愛人苦瓜蘇打,還身陷其中。
終于還是發(fā)生了,那日下課后我去買了汽水來喝,汗液順著我的脖子向下流。我看見了苦瓜蘇打不久之前發(fā)給我的郵件。
——要不要和我一起參加新宿車站的活動,要不要和我一起死。
我開始盤算著之后會發(fā)生的事情:如果我選擇不參加,那么苦瓜蘇打死后我一定會異常痛苦。也許我會痛苦到想要自殺,因為人生里第一個這么懂我,這么憐惜我的人就這樣消失了,如同一個爆炸的氣泡不會再回來。
又或者,我可以現(xiàn)在就離開ZERO這個環(huán)境,畢竟大家沒有見過面,只要不再登入網(wǎng)站就不會有事。可是如果放棄了現(xiàn)在的這些,我又會變成原來那個無人理解,每日都糾結(jié)沉悶的田園美嘉,不會有人再和我有這樣的默契了。這樣一來,我的生活還是無望。
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在那天,和苦瓜蘇打一起從這個世界消失。
我們約好了,那天在新宿車站見面。他會穿著亮橙色的外套。
當我做了這個決定,滿以為一切都邁入既定的軌道之后,誰知道變數(shù)還是來了。
意外的,我收到了來自苦瓜蘇打最后的信息卻是:
——如果你那天沒看到我,就不要參加那個活動。
我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覺。
在進入ZERO之后,我對網(wǎng)絡BBS的建立和管理,產(chǎn)生了巨大的興趣,于是一直在學習這方面的知識,因為我覺得自己對ZERO的了解,還只停留在了一個表象上。
而謊言總有被戳穿的一天,它們就像美麗的花朵,其實根莖上長滿了扎人的刺。
我在五分鐘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兩個驚人的事實。
第一:苦瓜蘇打?qū)ξ胰隽酥e,我偷偷分析出了他的IP地址,查詢后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在東京地區(qū)。他的地址開頭和我是一樣的。
第二:苦瓜蘇打的IP地址和金子的是完全吻合的,也就是說根本就沒有苦瓜蘇打這個人,從頭到尾我都被扮演金子的森田詩織欺騙了。
我回想了認識森田的過程,還是不明白為何她會找我去陪葬,一方面還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對于苦瓜蘇打的巨大依賴和現(xiàn)實造成了無法彌補的落差,我感到眼前涌過鮮艷的色塊,渾濁了我的雙目。
恨,突然強大的恨意在我的心臟安營駐扎,它們把勝利的旗幟狠狠地插進血肉里。
為什么要欺騙我,我們明明才相識不久。
我決定參加新宿車站的自殺事件,但在那之前,我會先殺了森田。
B 永作麻衣子
01
我叫做永作麻衣子,從上個月的十五號開始,我的人生邁入了第三十八個年頭。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結(jié)婚,也就是說,我是剩女一個。
說到上一個喜歡的人,那還要追溯到我的大學時期。那位前輩和我一樣學的都是新聞系,卻熱衷于主持播音,可能多多少少也和他有一個在播音系的密友有關(guān)。他倆編排制作的節(jié)目被TUCO有線廣播看中,邀請他們在大四實習的時候,去做了一檔類似脫口秀和音樂綜合的節(jié)目。
其實前輩的名字早就在腦海里模糊成一團,面孔還能回想起來,卻也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他的眉毛是淺淺的顏色,看起來又軟又茸,深邃的眼窩下是英俊的雙眸。
這么年輕就可以在TUCO做實習主持,我打從心底為自己喜歡的人驕傲,誰知道節(jié)目在兩個月后就因為收聽率不佳被叫停了。而那段時間,我家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父母在從大阪趕回東京的高速上與一輛送貨車相撞,車體被壓扁,連尸首都很慘不忍睹,很難被還原了。
那是最后一期節(jié)目,于一個周五的黃昏開始放送。我吃著自己煮的廉價蕎麥面,把收音調(diào)到了那個頻段。那天我的心情布滿陰霾,不僅是失去父母的傷痛,連自己唯一喜歡的節(jié)目也被迫要結(jié)束了。雖然不斷跟自己說著積極的話語,但我知道自己心中那些不愿被揭開的念頭,比如自殺。
前輩挑選了自己喜歡的曲子放給大家聽。那些曲子并沒有人演唱,有點像安魂曲或者說是嬰兒聽的搖籃曲。
“我們?yōu)槭裁炊钪?”這句話是前輩的朋友問出來的,他突兀的聲音中藏著不能理解和委屈,“我們?yōu)槭裁炊钪?”
“弘樹……”回憶到這里,我想起了前輩朋友的名字,叫做戶田弘樹。前輩的聲音好像有些擔心,但他很快調(diào)整好,對著聆聽廣播的我們說,“今天一直在放催眠曲一樣的音樂對吧?”他這么打趣道,緩慢的吉他聲流進我的耳里,“就是為了讓你們聽這最后一首。”
“這個事故,訴說著我的寂寞。倘若我的寂寞是一條魚,它將會是如此巨大,如此好戰(zhàn),鯨魚也無法與其比肩。”那是一個年輕男人有些悲傷又緩慢的聲音,而馬上激烈的鼓點和瘋狂飆起的吉他,伴著主唱帶有力量帶著恨與愛的聲音爆發(fā)出來,這是一首朋克搖滾樂。
“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魚的故事》里的一首歌,這首朋克是可以拯救地球的。”前輩這么說著突然笑了起來,他的聲音里是沒心沒肺的歡樂,語調(diào)隨著句子的進行越升越高,“可是呢,他們唱這首歌的時候,一定是非常絕望的。因為這首歌一錄完,樂隊就要解散了。”
前輩毫無顧忌地叫喊起來,“最近遇到了很讓人絕望的事情,這首歌結(jié)束這檔節(jié)目就會永遠消失了。現(xiàn)在制作人正在外面狠勁地敲玻璃,大概是想讓我停止下來,這和節(jié)目的設計不一樣。”他又咯咯一樣像孩子那般笑了起來。
“不要以為我已死去,不要以為我已死去。”
歌詞和著撕裂的聲音鉆進我的耳朵里,我覺得像被下了咒一樣,身體也隨之擺動起來。
“實際上,之前我和你一樣想死。”這句話從前輩嘴里喊出來,他卻依然是笑著的,“但是啊,這個世界是不會毀滅的。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是為了證明我的痛苦,是為了證明我的愛,是為了證明我的勞累。但是這個世界是健忘的,我們很快會被忘記,世界不會毀滅也不會消失。放棄一切的人是不會想死的,是因為心中的恨和愛才會想死,可是我懷有這么寶貴的感情為什么要死,不要以為我已死去,不要以為我已死去……”
“我要用這寶貴的感情拯救地球,”前輩說得積極認真,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耳中,間奏快要結(jié)束了,“我要證明我的恨,以及我的愛,我不要忘記現(xiàn)在的一切。”
這個時候間奏結(jié)束了,主唱的聲音重新響起來,他的聲音帶著占有欲霸占了我所有的聽覺。
“倘若我的正義是一條魚,這將會是如此的貪婪和傲慢,我將由海底噴發(fā)出炙熱的巖漿!”
音樂戛然而止,四下突然安靜一片,前輩的聲音瞬間清晰起來,它們好似具化成某種物體在眼前浮動:“吶,如果我死了的話,你一定會難過的吧?所以一定在某處,有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人,會為了我而悲痛,我是這么相信的。拯救了我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總有一天會把我從黑暗的深淵中救出來。”
家里的布谷鳥時鐘突然響起來報了時,原來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停留在耳朵里的聲音已經(jīng)變成了保險廣告,我卻像陷入了某種情緒里,久久緩不過來。
——吶,如果我死了的話,你一定會難過的吧?
“我會難過的,我應該會哭的,”我這么說著,已經(jīng)感到自己的臉上濕漉漉的一片,眼眶里蒸得發(fā)熱,“雖然你不知道,但我用心喜歡你這么久。”
那晚,他的話在我腦袋里盤旋不散,接近黎明的時候,我終于放下了自殺的念頭,就像一瞬間所有的結(jié)全都被打開一樣,我被拯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前輩的聲音,他沒有再來過學校。
02
今天的采訪進行地意外順利,回到家也就才九點過半的樣子。
小桌子上還有喝剩下的啤酒罐子,我挽起袖子收拾起來,結(jié)束之后就窩在沙發(fā)上看新聞,那時我還未意識到我將面臨人生最難忘的經(jīng)歷。
“現(xiàn)在ZERO組織的成員越來越多,我們可以看到有很多媒體圍在總部的門口要求采訪,今天會有一些內(nèi)部成員接受記者的提問。”穿著白色職業(yè)裝的女主播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ZERO內(nèi)部都是一些有自殺念頭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認為與其活在讓人痛苦的社會,不如集合起來共同生活。據(jù)傳ZERO組織內(nèi)還有令人壓抑的自殺規(guī)則,這些負面的思想會影響到青少年的未來……”
之前也說過,我在大學的時候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段很黑暗的時光,也想過自絕生命。但我認為那和ZERO是不一樣的,真正放棄了一切的人是不會想要自殺的,能夠選擇最恐怖的死亡,一定是連一口飯都咽不下去,一步路都無法行走,一支煙都不想點燃,只期盼著消失消失,是某種感情強到一定境界后的結(jié)果。
能夠這樣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再選擇面對死亡,根本就是借著自己之前的痛苦不斷逃避。
不想和ZERO這個組織扯上一星半點的關(guān)系,我原本是這樣決定的。
“為了證明他們的生活很美好,有些成員還帶來了他們在平日里完成的作品。”主播的聲音依然顯得很緊張,畫面很快切到了大廈的樓下,那里有一排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我總覺得那像是病服一樣。
一個衣服上多了幾條淺綠色花紋的人,貌似是這隊人的領(lǐng)頭。她從第一個開始起介紹ZERO的成員,臉上一直洋溢著溫暖的笑容:“這個是晴天,今年17周歲,在ZERO的日子里她學會了口琴。”
那個代號晴天的女生,她黑黑長長的頭發(fā)被梳成一個馬尾,白凈的臉龐上并沒有過多的表情,就算閃光燈不斷對著她,她還是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完成手里的動作。口琴被修長的手指握著,悠揚的琴聲透過電視機傳來,我忍不住盯著她多看了兩眼。表演結(jié)束后,晴天用再普通不過的語氣說:“現(xiàn)在我并不痛苦,昨天我決定了,在后天死去。我感到輕松快樂,因為我終于可以離開這個無聊的人世了。我已經(jīng)決定了。”這次她的臉上露出了清晰的笑容,其實她笑起來很好看,我實在無法想象她在后天就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現(xiàn)場好像因為晴天的話變得有些騷動起來,但是ZERO成員的介紹還在繼續(xù)。22歲的池宿,拿出了自己精致的剪紙作品。17歲的少女利卡,教授了淡妝的化法,她講得神采奕奕,和普通的高中女生毫無區(qū)別。34歲的主婦奈奈,現(xiàn)場煮了一道芋頭料理,又做了有名的北海道拉面,她還特別強調(diào),用菜都是成員自己準備的。
他們每一個人,都用極其輕松的語氣簡述了對自殺的看法,以及自己沒有留戀的態(tài)度。逝去才是永恒,這貌似是他們共同的想法。
我拿起遙控器剛準備換頻道,下一個成員的介紹就先一步浸入空氣里:“這位是39歲的川,雖然他才加入這里不久,但卻是我們這里的紅人,他的beatbox很厲害。”
聽到beatbox我稍微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瞇著眼睛朝屏幕看過去。我記得大學時代我喜歡的前輩,是beatbox的能手,大概是回憶突然被勾住,我有些愣神。
鏡頭向他轉(zhuǎn)過去,流暢的“鼓聲”傳人我耳里,表演結(jié)束后他又頓了一會兒,補上了一段。那人的眉眼里藏著神秘,高挺的鼻梁像是屬于歐洲人的,理成圓寸的頭發(fā)是深灰色,他的眼睛微微上揚,看起來有些玩世不恭。額頭下是我熟悉的,軟軟茸茸的淺色眉毛。
——是前輩。
“您有什么想說的嗎?”一個頭頂微禿的男人朝前輩大喊起來。
這下鏡頭正對著前輩的臉,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扶住電視機的沖動,口腔內(nèi)由于緊張分泌了大量的唾液,上下牙齒緊緊咬在一起。
前輩并沒有說話,而是將之前最后補上的那段表演又重復了一次。他緊緊望著鏡頭,我甚至覺得他正在跟我對視,仿佛聽見了他要傳達給我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了他們在學校電臺主持過的一期節(jié)目。
“我們可以用beatbox來設計暗號。”前輩的朋友曾經(jīng)在節(jié)目里這樣打趣過。
“那么‘今天很開心’是這樣。”我回憶著前輩說過的話,腦海里響過一陣鼓點聲。
“如果‘不開心’就是這樣。”隨著我脫口而出的話語,更多的東西被我想了起來,過去的畫面在不斷倒帶。
“可是這只能代表心情啊。”我記得當時,前輩的朋友接著這么一句話。
最后,在手心捏得發(fā)紅冒汗的那一刻,一串鼓點在腦海里迸發(fā)出來。吻合了,和前輩之前在電視上補上的那一段。
“這是‘求救’的意思,SOS。”
十多年前,前輩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如今像是卡壞的磁帶,不停在腦海中重復,重復。
——拯救了我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總有一天會把我從黑暗的深淵中救出來。
我想起了那天節(jié)目最后,前輩所說的話。
我打開電腦登入ZERO的網(wǎng)站,同時和同事發(fā)了郵件,要了這個組織的資料。正當我著手開始調(diào)查這件事的時候,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我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花澤吉萊從老家來到了東京,她打了電話給我,說有重要的事需要跟我討論。
03
見面的那天是周五,那家料理店我很熟悉,一進門我就看見了坐在角落的花澤,她面前堆滿了大堆的資料。我意識到接下來她要說的事,可能不會那么簡單。
“麻衣子,你說我該怎么辦。”花澤皺著眉頭,語氣里帶著哭腔。她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點燃了一根煙,我記得她以前是不會抽煙的。
“怎么了,你說。”我突然感覺有些緊張,“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只剩下2天了,”麻衣子狠狠吸了一口煙,雙眼有些迷離,“后天的這個時候,我的女兒可能已經(jīng)臥軌自殺了。”
“哎?”提到自殺,我下意識地想到了ZERO。
“我的女兒,加入了ZERO組織。現(xiàn)在可能正住在東京的總部,”麻衣子把桌上的資料聚攏到一起,開始說起女兒田園美嘉的故事,以及幾周來她調(diào)查到的情報,“美嘉參加了后天的新宿車站集體自殺活動,我要去救她回來。也許我會遇見危險,所以我要托付……”
“我也會去的。”還沒等麻衣子說完,這句話就從我的嘴里脫口而出,我都有些驚訝自己這樣堅決的語氣。
花澤輕聲念了一句:“麻衣子……”
“不僅要救出美嘉,還有另一個人也等著我們。”明明是很危險的事,這一刻我卻笑了起來,我伸出手握住了對面她微微發(fā)顫的手,說起了有關(guān)前輩的事。
就連這次,我們都跟讀書時一樣很有默契。
04
ZERO的總部設在東京都涉谷的二丁目。這棟大樓并不能夠隨意出入,必須是經(jīng)過審核進入了ZERO網(wǎng)站最內(nèi)部,得到一串條碼的人,才能順利進入。
花澤從中學時代開始,就寫了一手好文章,想象力豐富的她,在來東京之前對ZERO的BBS進行了研究。最初花澤在網(wǎng)站與成員聊天,很快就申請進入內(nèi)部,卻遭到了拒絕。后來她開始琢磨那些內(nèi)部人員的話題,成功捏造了兩個在學校受人欺負,又痛恨老師和社會的少女形象,她不斷在BBS上發(fā)一些自怨自艾的厭世帖,每一句話似乎都在說,只有ZERO才是屬于我的存在。后來花澤成功了,她進入了ZERO最內(nèi)部的核心版塊,那個充斥著自殺念頭和絕望的地方,拿到了來總部的條碼。
見有不同著裝的人進入了大樓,里面的成員非但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反而朝我們和善地微笑著。
“新人的話,請先去二樓的報到室,轉(zhuǎn)過右邊那道白色的門就是樓梯了。”說話的正是那天在電視里出現(xiàn)過的主婦奈奈。她的臉色紅潤,嘴邊洋溢著溫柔的笑容,說話時伸手拍了拍花澤的肩膀。
故作鎮(zhèn)定的花澤緊握著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心出了汗。我抬起頭,望了望富麗堂皇的屋頂,這棟高28層的樓,誰也不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在哪一層。
花澤和我躲在三樓樓梯邊的衛(wèi)生間里,計劃著下一步應該怎么做。
“我們現(xiàn)在去報到室,就要交出條碼,”花澤低頭思考起來,“那樣我捏造人物的事情就會暴露,不僅會被趕出ZERO,說不定還會遇上危險。”
“但是我們現(xiàn)在穿著便裝,實在很明顯。”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想起了ZERO成員的白色制服。
花澤示意我不要出聲,有兩個人一起進了衛(wèi)生間,她們細細碎碎的談話傳進我們耳里。
“海鷗,你真的想走嗎?”開口的是個聽起來還很年輕的女聲,幾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
我聽見了衣料摩擦的聲音,代號“海鷗”的人上完了廁所,悻悻地搭了句:“你覺得我走得掉嗎?而且今天是審查日啊。”
“但審查的成員,也是抽簽決定的吧。”提問的女生有些不以為然地接了一句。
“我上周已經(jīng)被選去觀摩了,”海鷗輕聲嘆了口氣,她打開水龍頭,水聲在此刻顯得尤為突兀,“我還沒決定要死,但大概已經(jīng)撐不過去了。”
阿嚏——
突然有人打了噴嚏。
我感到有種直戳脊梁的恐懼,背后的汗毛都緊張得直立起來——那是從我們旁邊的隔間里傳出來的。也就是說,在我們最初進來的時候,衛(wèi)生間就已經(jīng)有人了,但她卻默不作聲,偷偷聽著我們的計劃。
顯然海鷗和她的同伴也被嚇了一跳,水龍頭被關(guān)上了,只剩下匆匆離開的腳步摩擦著地面。
花澤把頭靠在我的頸窩,用只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們走吧,先去想辦法找到房間的分布。”她出乎意料地鎮(zhèn)定,伸手擰開了隔間的旋鈕,先一步走了出去。
在走出去的那刻,我聽見了另一個隔間門被打開的聲音,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我們就這么毫無目的地向上爬,樓道很寬敞卻是封閉的,陽光照不進來。花澤一直注視著墻上的涂鴉,有時她還伸手去觸摸。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八樓,道路卻沒辦法再向前延伸,那里被綠色的鐵柵欄封住。上面貼了一張白色的紙,印著“更換樓層開放時間8:00~9:00”的字樣。我按亮了左手腕上的手表,指針已經(jīng)指到了上午的十點半,我們有些喪氣地在臺階上坐下來。
“你們是哪個組的?”就在這個時候,背后傳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嗓音。在此之前,我完全沒聽見腳步聲,他就這樣突然站在了我們身后。
我的腦子飛速旋轉(zhuǎn)起來,想著要怎樣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
“你們是星組的吧?今天要出去送資料,怎么還不走?”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這就去了。”我還沒說話,一邊的花澤就先搭上腔,她陪著笑臉,像逃一般地快步向下走。
“再見……”我特意用了敬語,低頭跟他道別,緊跟著花澤匆匆向下走。
“這里沒有什么星組喲!”那個男人并沒有追下來,他“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語氣里夾雜著玩味,“騙你們的啦,根本沒有什么星組喲。”
“你在說什么?”花澤的腳步頓在那里,耳朵里灌滿了那個男人的笑聲,我有些不知所措。
“剛剛呢,聽到A子在打電話喲,”他的語氣依舊很愉快,“你們不知道A子吧,是我們的上級哦。她說有兩個奇怪的人闖了進來,還是利用條碼進來的。”
空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凝結(jié)住了,一瞬間我們都沒回話。
靜謐的氣氛下是長久的沉默,對方終于嚴肅起來,他正色道:“你們覺得,就這么光明大放地走進來,不會被抓住嗎?這里可是到處都布滿了攝像頭哦。”
我在昏暗的光線里瞇起眼,又朝上面喊了一句:“為什么告訴我們這些?”
“每層樓有兩個緊急出口,現(xiàn)在你們走的是左邊的通道,右手那邊的攝像頭,是不能使用的。”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自言自語起來,眼神在空氣里胡亂打轉(zhuǎn),“嘛,我也不是自己想加入這里的。”
“不是自愿?你的代號是什么?”我沒想到會有一個和我們處境差不多的人出現(xiàn),無論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來到了這里,都不會是站在ZERO的那邊的。想到這里,我的心得到了一點安慰。
“你們聽到腳步聲了嗎?”他在臺階上坐下來,然后優(yōu)哉游哉地說,“他們從下面上來嘍。”
凌亂的腳步聲竄進耳里,我來不及再問更多,只能跟著花澤趕緊離開這里。
按照剛才男人的說法,我們先去了右側(cè)的樓梯,因為那里不會被監(jiān)視,是相對而言的安全區(qū)域。誰知當我們下到一樓的位置時,樓梯門竟然上了鎖。從我們的頭頂,自上而下響起了和剛才幾乎一樣,飛速而來的腳步聲。
怎么辦?
我下意識地向后退去,卻發(fā)現(xiàn)花澤扯著我的袖子往一邊拼命地拉扯——青綠色的樓梯門旁邊,有間類似衣柜的鐵柜子,兩個人塞進去,勉強可以關(guān)上門。擁擠的感覺讓我感覺快要窒息,還好鐵柜上有幾條縫隙,有新鮮的空氣漏進來,雖然帶著一股霉味。
眼睛透著窄窄的縫隙向外看去,強烈對比的光線令我瞇起眼來。在我們躲進去五分鐘不到,就有幾個ZERO的人從樓上接連跑了下來,他們的白色制服上面還有不同顏色的幾道花紋。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急躁的感覺還是通過空氣傳了過來。
“等一下。”最后一個下樓的人在樓梯間停住,他轉(zhuǎn)頭朝我們的方向望了望。
腳步聲“啪嗒啪嗒”的傳來,我聽見花澤小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己也抑制不住地發(fā)抖起來。完蛋了,我這么想著死死閉上眼睛。
“哎,你看這里。”聲音和我們只隔著一層鐵皮。
“‘鐵人’,你又在磨蹭什么啊?”一個很不耐煩的聲音也朝我們靠過來。
“其他樓層也有吧,一個數(shù)字加D的涂鴉。”鐵人沒有動,他的聲音里混雜著濃濃懷疑的味道,“不會是什么暗號吧?”
“你也想太多了吧,進了這里就不可能出去了,留什么暗號也沒用。”那個伙伴伸手拍了一下鐵人的頭,他定睛瞧了瞧墻上的涂鴉,然后聳了聳肩說,“要留暗號也不會留在這么明顯的地方,藏柜子里還有可能。”
“唔……”鐵人不以為然地哼唧了一聲,像是發(fā)泄一般地對著鐵柜狠狠地踹了一下。柜子隨著那一擊猛烈地抖動起來,我生怕他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連氣都不敢喘。
身邊的高大男人拍了拍鐵人的肩,又吩咐前面的人打開樓梯道的門,然后有些無奈地說:“我們還是趕快去找那兩個入侵者出來,不然A子要懲罰我們的。”
等他們走后,花澤打開了自備的手電筒,鐵柜內(nèi)局促的空間瞬間亮堂了起來。她伸手摸著我背靠著的那一面,像是有什么話迫不及待地涌到喉嚨口。
“麻衣子,”花澤終于開了口,語調(diào)里揉進了些不可置信的感覺,“你知道嗎?剛才他們說的,數(shù)字旁邊加個D,可能真的是暗號也說不定。”
我有些驚訝地回頭看過去——背后的鐵皮上,自上而下寫了28號數(shù)字,有些數(shù)字旁邊還另外標注了數(shù)字和字母D。
05
“其實我剛才下到三樓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花澤用手摩挲著那些字跡,又很警覺地透過縫隙向外張望,“樓層旁邊有很多涂鴉,基本都是用鉛筆涂上去的,只有那種數(shù)字加上D的是用鑰匙畫上去的。”
鑰匙二字像是某種密碼,和我身體里的某道鎖吻合起來,原本模糊成一團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前輩他在電影社團開會的時候,特別喜歡用D表示天。”花澤指著我身后的那一串復雜的暗號說,“他的D總是和別人寫得不一樣,彎鉤總是要超出那一豎很多。”
“而且他經(jīng)常嫌麻煩,就用鑰匙在墻上寫字,還因為這個習慣被學生會處罰過。”我接著花澤的話說了下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血液仿佛倒流起來,“也就是說,這個暗號是前輩留下的?”
“等會兒出去你看,別處的涂鴉,都是用鉛筆畫出了具體的事物,而不是這樣抽象的數(shù)字和字母。”花澤從口袋里摸出記事簿,開始把暗號抄寫下來,她變得干勁十足。
“但是為什么,要特意在這種基本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再寫一次呢?”她又有些頭疼地想起這個問題。
“因為八樓開始就被鎖住了,”我試著說出了自己的推理,“大概八樓以上還有被標記過的,怕有人因為沒有看見完整的暗號會解不出來,就在這里寫了下來。他真是努力撐了很久,每天都要回一樓來標注,一直期待被某人發(fā)現(xiàn)救援吧。”
花澤用牙咬著筆套,把原子筆塞了回去:“以D結(jié)尾,應該就表示天。看樣子也就是說每天,他都需要更換樓層居住,你看我們來的時候,那邊八樓樓梯上寫著更換樓層的時間,應該就沒錯。zERO應該是需要讓他們每天都認識新的人,而不是固定地局限在一個小圈子里。
“不過他還真是相信著,一定會有人來救他。”這么緊張的氣氛里,花澤的話里卻染了笑意,那其中混雜著敬佩的感情。
“這是……什么?”我剛想接話,卻覺察到有什么東西勾住了自己的腳,一拉發(fā)現(xiàn)是衣服的袖子。花澤用燈照下去,那是ZERO成員所穿的白色制服。纏在一起的衣服褲子,加起來總共有三套,雖然有一股難聞的味道,袖口也有些發(fā)黃,但這些衣服對我們來說,是救命的存在。
每一層樓間,都有成員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他們面對著玻璃窗,看著外面川流不息的車輛和忙碌的人群。我和花澤換好了衣服,在四樓的一扇窗前停下來,眼前的東京突然變得很小,仿佛只是一塊染了顏色的布,洗洗就會全部消失。
“也就是說,前輩第1天住進來的時候,是在三樓。”花澤把所有條件都列在一起,“匯總之后,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她拍了拍我,把記事簿攤在手里遞到我眼前。
第5、8、11、14天住在一樓,第3天住在二樓,第1天住在三樓,第12、13天住在十七樓,第9、10天住在二十樓,第6、7天住在二十三樓,第4天住在二十四樓,第2天則住在二十五樓。總共有二十八樓。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算過數(shù)學題了,只能硬著頭皮拿筆在手心里換算。
“是不是這樣的?”沒出五分鐘,花澤就驚喜地用筆戳了戳紙,“第1天和第2天的樓層數(shù)差了二十一,第2天和第3天的樓層數(shù)差了二十二,而下一次又回到二十一,然后又是二十二……”
我按照她的方法比劃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但到第6和第7天的時候就不對了,第6、7天住在一層,也就是說相差零吧。”
“相差零……”花澤用筆搔了搔頭,“如果說是零的話,就是減少了相同的數(shù)字。第6天是二十三層,那到第7天為什么會減掉二十三呢。”
我又低頭看了看手上記錄的幾條線索:第6、7天住在二十三樓,第12、13天住在十七樓,第9、10天住在二十樓……為什么總有幾天是重復住在一樓的呢?
“我……知道了,”我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又在腦子里核實了其他的樓層,“住的層數(shù)應該就是之前一天的層數(shù),減去由二十八層開始,由上到下數(shù)之前的天數(shù)后,對應的層數(shù)。”我意識到這樣說有些混亂,于是又給花澤舉起例子來,“比如第1天是住在三層,那么第2天就是三減去二十八,也就是負二十五,不算負數(shù),第2天就應該住在二十五樓。像是第6天住在二十三樓,由二十八開始向下屬六個正好是二十三,那么相減為零,第七天也就又住在同樣的樓層了。”
“這樣的話……”花澤把我說的式子記在本子上,用其他樓層推算起來,“應該是沒錯的,這樣是成立的。麻衣子還真是厲害,一下就看出來了。”她朝我展開一個孩童般的笑顏,然后低頭算起第15天所在的樓層。
“是在第十四層。”我倆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個數(shù)字。
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前輩所在的層數(shù),我們需要想辦法上去,畢竟已經(jīng)錯過了開放到八樓以上樓層的時間。
就在我們苦思冥想的時候,之前提醒我們已經(jīng)被盯上的男人,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這次借著明亮的日光,我看見了他的長相。
06
“雖然說樓梯是被封住了,”那個留著短又干凈頭發(fā)的男人嬉笑著開口,“但是如你們所見,這幢樓是有電梯的。”
“為什么要幫我們?”我還是不能完全信任他。
“之前也說了,我不是主動想來這里的。”男人聳了聳肩表示無奈,“后來就發(fā)現(xiàn),這里完全就是封閉的地獄啊。所有愿意與這里抗衡的人,我都愿意支持,因為我自己已經(jīng)沒有離開的力量了。”
原本我還準備再多說幾句,一邊的花澤卻催促起來。
“不能乘太多次,里面有攝像頭會引起懷疑,記得低著頭做適當?shù)慕涣鳌!蹦腥伺牧伺淖约浩ü缮系幕覊m,回過身去邊走邊揚起手朝我們揮了揮。
十四層和其他樓層看起來毫無區(qū)別,我們并不知道前輩住在哪個房間里,只能一個個地推門去看。
房間內(nèi)的裝修是全白色的,一推開門多少有些刺眼。而讓人失望的是,直到最后一間,也沒看見前輩的身影。
“難道我們的推斷錯了嗎?”花澤喪氣地揉了揉頭發(fā),我知道她心里還在擔心女兒美嘉的事。今天就是新宿車站集體自殺的日子,現(xiàn)在必須趕快找出一個知道內(nèi)情的人才行。
“等一下。”我突然停住了腳步,自左側(cè)傳來了悶悶的聲響,墻壁里有人。
我伸手摸了摸左邊的墻壁,上面有一扇特大的黑色鐵門,看起來像是儲藏室一樣。我把耳朵貼上去聽,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還有殺人的聲音,我希望自己不要聽錯,接著想也沒想,就雙手搭在上面用力拉開了這扇鐵門。
一幅意想不到的光景在眼前展現(xiàn)開來,我看見了前輩的臉,揮舞在他頭頂?shù)募獾叮约暗厣系乖谘蠢锏氖w。
07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祭奠活動,我曾經(jīng)在ZERO的BBS上看見過,每隔七天會有人被選中參加祭奠活動,也就是“自殺”,下周要參加祭奠的人,會提前一周去參加觀摩。前輩坐著的那排總共放了五張椅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了兩個,有兩具尸體已經(jīng)軟趴趴地癱在了地上。
“你是誰?怎么會進來的?”拿著刀的女人大概三十歲出頭,她很消瘦,手指骨節(jié)異常突出。
“大家,快逃吧。”半天,我只能憋出這么一句,“快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
一瞬間,大家都笑了。
“請參加新宿車站活動的成員,到……”房間內(nèi)的廣播突然響了起來,一個稚嫩的女聲帶著笑意,甚至還播放了歡快活潑的音樂作為背景。
她的聲音卻卡在了一半,接著突然的,廣播里開始播放起一檔節(jié)目。那是很久之前,把我救贖了的,前輩錄的最后一期節(jié)目。
慌亂的表情開始在大家臉上出現(xiàn),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地相互凝視著,我聽見外面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
“麻衣子,我是平田。”一個富有磁性的聲音透過層層線路從廣播里傳到我耳邊,“我聽說你要來調(diào)查ZERO,怎么都不放心,就帶著電視臺的人來了。我之前也在調(diào)查這個組織。”
我訝異到?jīng)]法合攏嘴巴,平田是我之前的同事,他比我小又是新人,我常常會帶他。他為人忠厚善良,在報社經(jīng)常被欺負,有時我會站出來幫他說說話。后來他的一篇報道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被電視臺挖角走了,走之前他來向我要了最后那期節(jié)目的CD。因為我曾經(jīng)告訴過平田,這是一直以來支撐我走下去的動力。
那首《逆鱗》在空氣里肆意地暴露出來,主唱嘶啞的吼叫聲,和當時前輩絕望又堅持的聲音,攪拌在一起。我不確定此刻前輩的感受,但一定是五味雜陳。
“所以一定在某處,有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人,會為了我而悲痛,我是這么相信的。拯救了我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總有一天會把我從黑暗的深淵中救出來。”
最后一段話結(jié)束了,空氣里久久回蕩著一種將人吸入的氣氛,那個手里拿著刀子的人突然大笑起來,我看見了她眼底的恐懼:“這種大空話,誰不會講啊。”
“我喜歡他,”我把頭埋得很低,緊緊攥著一邊花澤的手,聲音在空氣中微微顫抖,我知道前輩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我暗戀這個人很久了,但是他卻不知道。但是當初是真的,如果他死了,我會難過。所以我相信……”
“你相信?”她突然跨出幾步逼近我,明晃晃的刀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動,“每個人面臨的痛苦都不一樣,你怎么知道我們能走出來。”
門突然被踹開,我被她掐住了脖子,只能勉強轉(zhuǎn)過頭去,是平田帶來的電視臺的人。轉(zhuǎn)回頭的時候,我望見了地上的尸體,她的制服右邊繡著“海鷗”二字。我露出了笑容,然后毫不畏懼地說:“他們真的是自殺的嗎?”
“你什么意思?”她強擺出一個微笑,“我親眼看著她們,自己割斷了頸動脈。”
“吶,這兩個人,是當著你們的面自殺的嗎?”我向房間里的其他人發(fā)問。
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雙手環(huán)抱在一起,不耐煩地說:“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
“海鷗,她其實根本不想死,”我指了指躺倒在腳邊的海鷗,她的血已經(jīng)蔓延過來,把我的鞋底染紅,“她是被殺死的。”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那個女人一瞬間暴怒起來,她又伸出手指著攝像機說,“你們別拍了,這是神圣的地方。”
“早晨我親耳聽見海鷗說的,她不想死。”我想起了今天早晨在衛(wèi)生間里的對話,“不過要說證據(jù)的話也有,一個左撇子的人,怎么會割自己右邊的頸動脈?”
“左撇子?”屋子里的人已經(jīng)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他們眼底的疑惑越發(fā)濃重起來。
“你看她左邊手掌下面,有一塊凸起的小鼓包,那是長期寫字造成的。”經(jīng)我這么一說大家紛紛朝自己的手望去,我接著說,“一般人凸起的小鼓包,都是在右邊的。”
“那又怎樣?”雖然語氣里透著明顯的心虛,那個女人還在繼續(xù)跟我爭辯。
“我要走了。”
先起身的是花澤,之前她就一直擔心地不斷看表。距離新宿地鐵站集體自殺活動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一陣溫熱的觸感,略顯粗糙的感覺覆蓋住我整個手背。拉起我的是前輩,他并沒有看向我,只是邁出步伐帶我逃離這個瘋狂的地方。我覺得這十幾年的光陰都凝結(jié)成一個瞬間,而此刻卻像凍人琥珀的永恒。
C 錦戶亮介
01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上次睡了一夜無夢的好覺是在什么時候了。自從搬來這個小鎮(zhèn)和詩織同居之后,情況朝更惡劣的方向加速前進。我很后悔當初認識了詩織,或者說是很后悔讓詩織認識了我,如果不是這樣,她可能根本不會知道ZERO這個組織。
第一次見到詩織,是我從樓上墜落的時候。那是十五歲,中學三年級的暑假,我從陽臺跳了下去。并不是什么住家公寓的陽臺,沒有美好的日光和落地窗,那是父親廠房里的一個平臺罷了。
自從父親娶了新的母親回來,他的被害妄想癥就更加嚴重了,他在我的脖子上系了繩子,把我赤身裸體地關(guān)在廠房的這個小平臺上,每天只來給我送一次飯。都是已經(jīng)有些發(fā)餿的豆沙包,或者是吃剩下的拉面。因為雙手被反綁起來,我連自殺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滿懷著痛苦又恐懼的心,度過一個又一個24小時。
新母親在逃離父親之前,來幫我解開了系在脖子上的紅色繩子,還有綁了我滿身的那些麻繩。我在她淚眼的注視下,想也沒想就飛身而下,我的身子砸在了青綠的樹枝上,碰到了伸出的屋檐,最后擦到了正巧路過的森田詩織。
詩織的耳朵被我的身體砸到,流下了鮮紅鮮紅的血液,我聽到樓上新母親的尖叫。詩織只是很短促地叫了一聲,她滿臉疑惑地望著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詩織的耳朵也滴下血來,它們順著我的臉頰滑落下去,我感到她蹲在我身邊,頭發(fā)搔得我癢癢的。
那時的詩織還是個幸福的女生,好像連細胞里都充斥著積極向上的精神。我被她叫來的急救車送去了醫(yī)院,她的手上紅了一片,我分不清那是她的血還是我的血,感到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東西和別人的混雜起來,心里突然涌起一種復雜的感情,我不想消失了。
出院之后我被送去了孤兒院,接著沒過多久,就被一家人收養(yǎng)了。當然我一直保持著和詩織的聯(lián)系,我們變成了男女朋友。
對于詩織的變化,其實我一早就意識到了,她受到了某樣事情的打擊,雖然她從不和我提起。原本在學校很有人氣的她,突然開始被圍攻欺負,每當我想要去把事情弄個清楚的時候,詩織就開始了和我無休止的爭吵。我知道她有事情想要對我隱瞞,也許在這種時候,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什么都不問了,只是在她累的時候抱抱她,幫她洗掉被涂上“白癡”、“去死”的制服。
最后,大概詩織終于到了臨界,求我?guī)x開了,去了一個靠近海洋的小鎮(zhèn)。
知道詩織在用我的號登入ZERO,是因為收到了原本組織里的朋友發(fā)來的郵件。我在停止自殺的念頭之后,曾經(jīng)把ZERO當做我人生的一部分,告訴了詩織。
起初登錄ZERO,是在父親剛開始生病的時候,我被恐懼逼得無處躲藏,而在跟那些消極避世的ZERO成員溝通后,我更加頹喪,理所應當?shù)模霈F(xiàn)了自殺的念頭。但當我真正從三樓跳下去的時候,腦海里出現(xiàn)的卻是很小的時候父親帶我去京都看過的櫻花,原本已經(jīng)絕望透頂?shù)奈遥谀莻€時刻,卻毫無預兆地想要再看一次櫻花。
我開始意識到,自殺是一定會后悔的。
本以為這輩子都不再會和ZERO有牽扯,卻沒想到自己最珍視的人,已經(jīng)陷了進去。我愛詩織,如果不是在飛速下降的時候撞到了她,可能我不會有現(xiàn)在如此平靜活著的每一天,是她拯救了我。我想我能做的,就是無論她變成什么樣,都陪著她。
詩織和我去了小鎮(zhèn)之后,認識了一個叫做田園美嘉的女生,她經(jīng)常來家里玩,卻從未與我會面。我為了籌得和詩織的生活費,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做程序,詩織有段時間沒有登錄ZERO,我多少放心了下來。誰知道她卻在暗自醞釀著另一個計劃。
我發(fā)現(xiàn)她用同樣的ID注冊了一個叫做“苦瓜蘇打”的賬號,并捏造了很多事。說捏造也不準確,因為有些欺負的情節(jié)是真實存在過她身上的。
我基本都在晚上工作,白天睡覺。這樣一來和詩織的交流就變得少之又少。但是她對我卻很好,總是能看見她親手做好的食物被放在餐桌上,每天的花樣都不一樣。我們之間并沒有矛盾,我卻總覺得有哪里出了錯。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何詩織想要拉這么普通的女生下水。她捏造了一個人物,千方百計地讓美嘉對這個虛擬的人物產(chǎn)生感情,并且讓她在巨大的折磨中決定與其一起自殺。我知道詩織已經(jīng)決定去死,我也早就決定,到最后一秒都陪著她。
田園美嘉是個平常的女生,她對東京的一切都抱有巨大美好的幻想。我從她們的對話中逐漸靠近了美嘉這個人,她想要去看櫻花,想要吃紅豆人形燒、烤魚餅。她想走,走得遠遠的,去電影里存在的地方。她并不知道,那里才是最險惡骯臟的地方,欲望、名譽、利益如同帶毒的黑色汁液,把城市淹沒。
有時閑下來,我會去找美嘉說過的電影來看,共同感受這種東西總歸是奇妙的,我覺得和她之間架起了某種隱秘的羈絆。
詩織讓我陪她去一個地方,新宿地鐵站。直到最后她都沒有邀請我加入活動,只是安排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我知道那是她一早就和美嘉約定好的。
不知道是哪里發(fā)生了變化,有什么東西就像是被加了催化劑那般,不能停歇地加速膨脹起來,腦子里被美嘉失望的臉孔充滿,我發(fā)了最后一條消息給她。
——如果你那天沒看到我,就不要參加那個活動。
我很擔心如果美嘉回復了消息,而我又沒及時查看,會被詩織發(fā)現(xiàn)。但沒想到,直到活動那天她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
那天我穿起了亮橙色的外套,卻在詩織的疑惑下又拿了一件咖啡色的夾克在手里。
不能讓美嘉發(fā)現(xiàn)我,我在心里暗自決定。
D 森田詩織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母親由于胃癌過世了。她在世的時候,每天都會幫我準備好美味營養(yǎng)的便當,有親自烤出來的兔子形狀的甜面包,因為我不愛吃香菇和胡蘿卜,母親就會想辦法,把這兩種菜磨碎去掉味道混入午餐中,我在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吃掉了這些對身體好的東西。母親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很和諧,但卻不是很熱絡的感覺。他們從不吵架,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有個說法是,常常感冒的人,會不容易患上重病。在生活中大概也是這樣吧,一家人的生活太過風平浪靜,可能并非好事。所有的怨恨、妒忌、不滿,都累積成一個隨時可以把這個家震得粉碎的炸彈,終于,在母親去世后爆發(fā)了,并且狠狠地報復在了我身上。
后來我了解到,母親會得胃癌,與她不正常的飲食還有過度飲酒有關(guān)。回頭想想,雖然母親把我的飲食照顧得很好,卻很少見她同桌與我吃東西。母親每天都要去健身中心做瑜伽的訓練,當然這只是她對家里的托詞,其實是去了附近的酒吧喝酒。
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工作很忙的父親。原來的說法是,父親在外面與別的女人不干不凈,后來有心人竟然真的調(diào)查起來,說父親每周都會自己驅(qū)車去很遠的地方,在那里和他大學里的情人見面,而那個人竟然是男人。也就是說,父親是同性戀者。
我想母親一定和后來的我一樣,非常的痛苦與迷惘,既然不喜歡為什么要結(jié)婚?既然沒有感情又為什么要生下我這個孩子?母親去世之后,父親和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差,本來就很少交流的我們,幾乎已經(jīng)不說話了。父親天天忙著在外面賺錢,無論是買衣服還是交學費,甚至家里換燈泡,都是我自己完成的。
到了中學,不知道是誰在學校里講了我家里的事,我成為了眾矢之的,所有的學生都聯(lián)合起來欺負我。也許是因為無聊,也許是因為人人都有很大的壓力,他們需要一個發(fā)泄的通道,而那個成為異類的我,就成了那個通道。
你為什么要存在?你就是個死了都不會有人傷心的怪物!你爸是有毛病吧?你媽好可憐,不然也不會這么早死,哈哈哈……
言語間的諷刺攻擊一再擊垮我的心理防線,像是把課本扔進水池,往午餐里吐口水這種事情,也一直都在發(fā)生。我開始怨恨父親,我堅信是他害死了母親,是他害我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打心里覺得,就算我就此死掉,父親也不會有任何反應。他還是會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系好領(lǐng)帶,穿著擦得锃亮的皮鞋去上班。
時間再往前推一點,在母親剛剛生病,這些丑陋的事情還沒有被揭露出來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男生,他的名字叫做錦戶亮介。我們認識的那一刻,他選擇了死亡,雖然最后他并沒能順利消失。
所有的相遇大概都是有原因的吧,我知道了一個叫做ZERO的自殺網(wǎng)站,通過我的愛人亮介。可是我還是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遭遇,我開始胡亂編造一些事情,只把在學校被欺負的片段寫了進去。很快,就有了很多人來響應我,我們開始漫無目的地聊未來,雖然我知道我們的終點都只有死而已。
曾經(jīng)有個機會,我可以離開現(xiàn)在的境遇,我一心想著只要離開了父親,也許我就可以好起來。但是所有的事,都被一個叫做田園美嘉的人破壞了。
我和亮介來到一個靠海的小鎮(zhèn),那里還處在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甚至整個鎮(zhèn)子上只有兩臺自動販賣機。最初來到這里的時候,我仿佛整個人都被徹底換掉了,變得清透清透的。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fā)展,可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田園美嘉。
其實那只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卻狠狠踩在了我的點上。
那日我從便利店出來,看見了賣糖炒栗子的小店。糖炒栗子是我最喜歡的食物,以前在東京的時候,母親總是買好剝好。我看見了走在我前面的田園一家人,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好像不太開心,她的母親去買了糖炒栗子哄她,她卻一反手把一袋栗子都打在了地上。盡管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淡淡的愧疚,但這個女生還是頭也不回地先走在前面。只留下了她的母親蹲在那里撿拾栗子。
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母親,為什么身邊這樣寵溺你的人,你卻一直利用她的好狠狠傷害她。我甚至當場就眼眶濕潤流下淚來,一種異樣又復雜的情緒浮上來。我想要認識這個女生,我想要走進她最心底的黑暗,把那些惡都狠狠地挖出來,讓她比我失去得更多,讓她比我更絕望。
我一邊偷偷調(diào)查接近田園美嘉,一邊重新開始進入ZERO的網(wǎng)站。一切都很順利,我認識了美嘉,并且知道了她家內(nèi)部的矛盾,但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原諒那天丟下母親走掉的她。在我的心底,仿佛那天被丟下的是我,是我的母親。
我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美嘉也逐漸接受了ZERO這個網(wǎng)站,我指的是帶有自殺俱樂部含義的ZERO。她已經(jīng)瘋狂地陷入了對“苦瓜蘇打”這個虛擬人物的愛戀之中。我一邊干著這些黑暗齷齪的事,一邊卻希望有人可以救贖我,我在心里悄悄打了一個賭,希望亮介可以發(fā)現(xiàn)我在偷偷用他的ID登人ZERO,希望他可以主動問我,這些日子以來到底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可是我的希望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落空,他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每天只會對著自己的電腦,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可我還是好愛你。我想要這么告訴亮介,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一句溫暖的話都講不出來了。請你最后幫我一次,我這么想著,讓他陪我回一趟東京,并且要求他穿上我?guī)退I的亮橙色外套。也許在列車碾過身體的瞬間,我可以看見站臺上驚慌失措的你,以及從你臉上流下的眼淚。
我和亮介手挽手走下了新宿車站的樓梯,這一天的太陽很好,大概是這個冬天最溫暖的一天了。
“稍微等我一下。”我把亮介留在休息椅上,去找ZERO的同伴。
我的聲音微微發(fā)抖,亮介伸手拉了我一下,我感到他冰涼的溫度,他的手比我還冷:“我等你。”
他沒有問“去哪里”,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我等你”。
我感到喉嚨發(fā)干,差點嘔吐出來,我已經(jīng)回過頭去,亮介拉著我的手還沒放開。
E 森田勇太
戶田弘樹死在我婚后的第二年,他的尸體葬在了老家,是在與東京交界的神奈川的一個小鎮(zhèn)。只有二十四歲的他,就像是老年人那般,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停止了呼吸。沒人能清楚地說出他死去的原因,大概是藥物導致了器官衰竭,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處于精神衰弱的狀態(tài)。
我和弘樹在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我是學校的第一名,而他總是低我?guī)追峙旁诘诙弧km然從未說過話,但“森田勇介”和“戶田弘樹”八個字總是并列排在成績榜上,所以我們都知道彼此。
我是個外向的人,勇介卻不是,他總是一個人悶在教室里聽音樂。原本以為他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卻在一次活動中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那是一次學校紀錄片的采集工作,需要拍攝一些平日里學生生活的片段。
交來的作品都大同小異,只有戶田弘樹的短片讓我久久不能忘記:女生們聚在一起吃便當,一起討論如何修改制服裙的長短;足球比賽的時候,坐在場邊的替補隊員,在進球的時候比射門的人還要開心地跳躍,沒有任何妒忌;課堂上和老師逗趣,相互在筆記上寫下可愛俏皮的話。
雖然最后這個短片被教務處駁回了,我卻悄悄地把它保存了下來,我覺得弘樹并不是什么冷漠的人,他在用自己善良溫暖的眼睛窺探著這個世界。
大學時代,我加入電影社團,就此和就讀播音系的弘樹熟悉了起來。后來才知道,那一直是他的夢想——把自己的聲音傳遞給大家。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一個念頭,就是離他更近,再近一些。可能因為我那有些沙啞的聲音很特殊,之后很順利地就和弘樹一起,成為了廣播站的播音員。
雖然平日里我參加了很多活動,也認識了很多厲害的人,說話時總能伶牙俐齒犀利地戳出對方的痛處,但每當面對弘樹的時候,卻總是結(jié)結(jié)巴巴開不了口。直到那日下了暴雨,我站在操場旁的屋檐下等雨停,很遠就看見弘樹撐了一把紫紅的傘走過來。他拎過我手里厚厚一沓書,沉默了很久,終于在我耳邊說:“我喜歡你,之后也一直幫你撐傘吧。”
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母親很快知道了這件事,她憤怒地要求我和弘樹分手,并且以自我了結(jié)生命作為威脅。我的家庭一直都很和睦,第一次出現(xiàn)了這樣的狀況,比起不知所措,我的內(nèi)心更多的是慌張和恐懼。于是我提出了分手。
弘樹并沒有挽留我,只是漠然地點了頭。更壞的消息是,我們在電臺做的節(jié)目,由于收聽率達不到要求,要被迫提前結(jié)束了。原本弘樹總是能隨機應變,講出很妙的語句,但是我們開始吵架之后,他就變得越來越愣,最后竟然會在節(jié)目中走神。
我并不知道弘樹的精神很不穩(wěn)定,還一度有了自殺的念頭。他在那期的節(jié)目結(jié)束之后就從我眼前消失了。很快的,在母親的安排下,我相親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善良又賢惠的女人。那時我還沒能放下弘樹,對她也只能是盡一份責任而已。
她跟我說想要個孩子,于是我答應了,讓她為我生了個女兒。但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停止我對弘樹的懷念,我總是在夜深的時候想起他。
就這樣,春夏秋冬交替更迭,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臉上出現(xiàn)了第一道皺紋,手腳的反應也開始變得不那么靈活。可我還是記得當初和弘樹在一起時心動的感覺,那種心臟不停鼓動,全身發(fā)燙起了雞皮疙瘩的感覺,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可是時間總是帶著某種力量,我對妻子和女兒也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賴。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過,但我相信妻子是能夠體會到的,我已經(jīng)無法離開她了,習慣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事情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女兒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收到了弘樹老家的來信,他們郵寄來了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的弘樹的日記。原來弘樹一直都沒有想要從我身邊消失,他是怕我愧疚,才選擇離我遠遠的。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弘樹去世的消息。弘樹的日記讓我這個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我從不知道他有這么細心,連我們在站臺等地鐵時,我買了什么雜志,他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之后的一年多,每逢周末我都會獨自驅(qū)車去看望弘樹,告訴他我的近況。
其實我是知道的,妻子有時會在外面喝酒。但我想,現(xiàn)在在她身邊的是我,無論什么流言蜚語都抵不過我陪在她身邊。但是我錯了,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自私,對妻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打擊,也不知道她一直深陷在怎樣的恐懼中。在我得知妻子患病的時候,一顆心就像是被狠狠地捏到滴出血來。我開始意識到,也許這么多年來,我對妻子產(chǎn)生的并不僅僅是依賴,還有愛,我開始害怕失去她。
那是最后一次,在一個炙熱的夏日,在妻子手術(shù)前,我去了弘樹的家鄉(xiāng)。我跪在他的墓前,耳邊被蟬鳴灌滿,到處都充斥了繁茂綠葉的味道。我用力回想了過去的時光,之后我祈求他保佑妻子健康,并且和他做了最后的道別。
妻子還是去世了,我知道自己負她太多,連眼淚都變得廉價,不配流下來。那時候正好趕上裁員,我因為整天都在恍神,被公司開除了。我已經(jīng)到了這把年齡,必須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讓女兒好好生活下去,我和年輕人一樣打很多份工,指揮道路交通和搬運建筑材料我都會去做,只為了不讓這個家就此散了。
由于對妻子的愧疚,連帶著我對女兒詩織也不好意思起來。我只能不斷地塞給她零花錢,卻害怕與她交流。因為我看見她眼里的恨意。我想詩織多少是知道的,我的事,她母親的事。那時她已經(jīng)上了中學,是個接收大量資訊的歲數(shù),我很怕被她討厭拋棄,卻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她狠狠痛恨了。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就是在還債吧,就算你再怎么不想見我,至少我是你的父親,我要努力去賺錢,給你最好的生活。你可以不用理解我,可以恨我,想要報復也可以,但這次我不會放手了。這是我自己的家。
我沒有料到她會一走了之,女兒詩織離家出走的時候,什么字條都沒有留下。
我在家里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ZERO網(wǎng)站的訪問記錄,我辭去了工作,發(fā)瘋一樣地開始尋找她。當我成功混入ZERO在東京的總部時,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天真了,ZERO就像是一個邪教般的存在,每天都可能會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我不確定女兒真的就在這棟大樓里,但我還是拼命給女兒留下了找到我的線索,我想如果是她,一定會發(fā)現(xiàn)的。
我要救女兒離開這里,我相信她是可以被挽救的。
ZERO組織里,每天都有“祭奠”活動,也就是集體自殺。
終于,我也被選人了祭奠活動,但這并不是我最擔心的。我擔心的是祭奠那天,ZERO還策劃了一個更大的活動,也就是超過五十人在新宿地鐵站集體自殺,據(jù)說這個活動只允許十九歲以下的少年少女參加。我心里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我怕詩織參加了這次活動。
那天還是來了,我?guī)缀跻^望起來,因為單憑我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逃出這棟大樓的。
在舉行儀式之前,有冗長枯燥的說教要聽,都是關(guān)于ZERO如何圣潔偉大的。我頹喪地靠在凳子上,只希望女兒沒有犯傻,沒有去參加下午的新宿車站集體自殺活動。
門被推開的那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漏了一拍。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孔,我已經(jīng)無法從記憶中搜尋出有關(guān)她的事了。
這個有著柔軟的黑色長發(fā),大大的眼睛像是嬰兒那般黝黑純凈的人,她來救我了。
白色的制服上已經(jīng)被弄得灰塵斑斑,原本白皙的皮膚上也蹭上了臟臟的汗跡,她有些羞澀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開口說話了。
原來是真的,我曾經(jīng)在最絕望的時候,拯救過別人。
終章
現(xiàn)在是下午的兩點剛過五分,森田詩織與ZERO里的朋友手拉手站在站臺旁交談,她大聲地笑鬧著,時不時看看遠處坐在凳子上休息的男友錦戶亮介,他正靠在椅背上睡覺,藍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
由大阪開來的特快列車,將會在兩點四十分抵達,詩織拿起毛衣外的復古懷表,那是母親的遺物,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三十五分鐘了。她咬了下嘴唇,突然想到了那個令她厭惡的人,自己的父親森田勇介。
“大概還在和別人應酬,吃著海鮮大餐吧。”詩織這么說著,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她的輪廓被扯得有些僵硬,比哭還要難看。
“吶,等會兒跳下去的時候,我們一起唱首歌吧?”開口的是詩織不認識的女生,確切來說,這里的人她都從未見過,可大家卻熟悉得像是青梅竹馬。
“唱兒歌吧?”另一個剪著利落短發(fā)的女生,說著就開口唱了起來,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惹來了旁人的眼目。
詩織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亮介,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不在凳子上了,她皺起眉頭。
田園美嘉從酒店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十二點,她準備用錢包里剩下不多的錢,去吃頓好的。
大份的牛肉火鍋,想要一個人吃完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她還是點了最昂貴的湯底,配菜也是,各種顏色堆得桌子上滿滿的。美嘉絲毫不管旁人的眼神,將食物一口一口快速地咀嚼后吞入胃里。
來到新宿這站的時候,飽腹感開始催得她要吐了。美嘉開始尋找森田詩織的身影,殺死她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錦戶亮介把脫下的帽子放在手里,他從剛才開始就有些魂不守舍地望著站臺。千萬別來啊,美嘉。他這么想著,又向著自己的女朋友詩織的方向看了看,對方正和身邊人笑鬧著。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和你煽情地說出我愛你了,但我一定會陪著你的。亮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疤痕,那是自己跳樓留下的,之前是你拯救了我,這次至少讓我陪你一起跳下去,也許最后那一秒,你終于會相信自己的存在有多重要吧。總覺得沒有存在意義的你,其實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才會一直縱容你,什么都不說。
亮介剛準備收回目光,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曾經(jīng)透過門縫看到過的田園美嘉。美嘉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毫無聲息地站在詩織身后。
“傻瓜……”亮介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澀,這個女生是想要為了自己葬送生命嗎。他站起身快步走向她。
“別做傻事。”亮介已經(jīng)披上了夾克,他還是不想以苦瓜蘇打的身份出現(xiàn),但這句話在他抓住美嘉手的那刻,幾乎沒有經(jīng)過思考就脫口而出。
美嘉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是陌生、埋怨和疑惑,這下亮介看清了她手上的東西,是一把鋒利的剪刀。
田園美嘉感到有人用力捏住了自己的手腕,那個人的力氣弄痛了她,回身時美嘉的臉色并不好。對方的臉好像在哪里見過,是一張英俊的臉龐,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眶,自然的棕色頭發(fā)搭在眉邊,美嘉在腦海里飛速搜索著這張面孔,最后記憶停在了詩織家的相框上。
想起來了,這是森田詩織的男朋友,但美嘉并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是被發(fā)現(xiàn)了嗎?自己想要殺人的念頭,連自己精心計劃了這么久的事,都會在最后一刻破滅。美嘉突然覺得很委屈,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把剪刀收回口袋,大量的眼淚從她指尖流淌下來,怎么也揉不完一樣,最后只有用手捂住臉龐,蹲在休息椅邊輕聲抽泣起來。
“你怎么了?”詩織的男朋友也在她身邊蹲下,他的聲音很好聽,稍微帶點沙沙的聲音有些低沉。
“我真的好恨她,好想殺了她。”美嘉努力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過失控,“怎么可以騙我,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
“你要殺誰?”對方好像很不明白的樣子,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卻又有些猶豫地把手停在半空。
對方的回答讓美嘉也混亂起來,她抬起淚眼,懵懂地問:“你不是發(fā)現(xiàn),我要殺你的女朋友,才拉住我的嗎?”
亮介瞬間就明白過來,卻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只能咽了咽口水,充滿愧疚地說:“不是,我是怕你犯傻自殺。你轉(zhuǎn)過身來,我才看見剪刀。”
皮膚上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美嘉意識到自己原本就發(fā)熱的眼眶又紅了起來,她看到了亮介夾克下露出的衣角,那是亮橙的顏色:“你是,苦……苦瓜……蘇……”
“我不是,”對方給出了一個很堅定的回答,但是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但是我知道你喲,來了東京,為什么要呆在昏暗的地下鐵?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櫻花的嗎?”
櫻花二字像帶著某種溫柔的顏色融化在空氣里,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對美嘉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現(xiàn)在是下午的兩點半整,來來往往的人流已經(jīng)更換了很多批,車站的廣播突然響起來,嵌在墻上的電視里,也出現(xiàn)了和廣播聲音同步的畫面。
“據(jù)報道,ZERO組織在東京的總部大樓,于今天中午被電視臺人員闖入,并和成員道出其組織虛假惡性的事實。ZERO所謂的自殺中,還存在著被認為是謀殺的行為,警方已經(jīng)介入調(diào)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畫面,是由本臺記者從ZERO總部大樓下發(fā)回的報道。”
畫面里依然是那個表情嚴肅的女主播,她依然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卻在句末露出了并不專業(yè)的微笑,“我們可以看到,不斷有成員從ZERO組織所在的大樓內(nèi)逃出來,現(xiàn)在這里聚集起越來越多的父母親,來這里尋找他們的兒女。”
鏡頭里是擁擠的人潮,穿著白色制服的少年少女們,不斷從大樓內(nèi)跑出來,而不遠處警方的封鎖線外,有很多努力伸長了脖子尋找的家長。畫面上方打出了四張照片,主播的聲音再次響起,“據(jù)說這次ZERO組織最終被推翻,還要源于一次營救活動。畫面上方我們看到的女子永作麻衣子,在知道了自己大學里的前輩被困在ZERO之后,和朋友一起去進行了營救,她們成功進入了本部,并采取了一系列行動。”
“這種事情還真是很罕見的,”坐在另一邊的評論員,是個已經(jīng)禿了頭的中年男人,“據(jù)說永作朋友的女兒,也被困在了ZERO,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否平安……”
“喂,美嘉,你鬧夠了就好好回來。”畫面又突然切回了現(xiàn)場,一個頭發(fā)有些凌亂的中年婦女手里拿著話筒,臉上是努力掩飾的激動表情,她原本充滿怒氣的聲音漸漸變小,后來變成了懇求,“一個人來東京,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既然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就趕快回家好嗎?媽媽下次也可以陪你來的。”
“媽……”美嘉用手背擦了擦不斷涌出的眼淚,她從地上站了起來,“我好想看海,我想回家。”
原本平靜沉悶的新宿車站,突然像是炸開了鍋般,爆發(fā)出喧鬧的交談。路人們慶幸的對話,原本打算集體自殺的少年少女們驚慌無措的叫聲,全部混雜在一起,深冬的地鐵站仿佛變成了夏日繁茂的森林,冗長的聲音充斥進每個角落。
詩織看見了自己的父親,他穿著白色的制服在街上沒了命地奔跑,鏡頭慢慢推遠,他變成了小小的一個黑點。并沒有在應酬,也不是輕松愉快的表情,詩織仿佛看見在這個冰冷的季節(jié),父親臉上留下熾熱的汗。那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表情,擔心的,害怕失去的,肩膀瑟瑟發(fā)抖起來。
涌入新宿車站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基本都是已經(jīng)過了青蔥歲月的中年人,此刻卻異常激動焦躁起來。
“青柳——”“理惠——”“梨衣子——”高低不一的聲音,撕扯著哭腔混雜在一起,他們的眼光不停在車站里打轉(zhuǎn),大量的淚水讓空氣都變得柔和起來,飽含了濕潤的水汽,像是一大顆透明的露珠。
那是詩織熟悉的身影,他似乎已經(jīng)很累了,只能靠在柱子上休息,像著了魔一樣在嘴里輕聲念叨著。
“詩織,你出來吧。”森田勇介用握起的拳頭,不停敲擊著墻壁。
“沒有了你,要怎么和你媽交代……”他喃喃自語地彎下要去,像小孩子一樣雙臂環(huán)抱著膝蓋,“她已經(jīng)走了,她已經(jīng)走了,你在哪里。”情緒終于爆發(fā)出來,這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無助地哭了起來,他不斷抽泣著,渾身顫抖。
“我很怕你會討厭我,我怕你會拋棄我。”這是斷斷續(xù)續(xù)才能勉強擠出的一句,勇介已經(jīng)泣不成聲,像要把這半輩子沒來得及流的淚一并流完。
“爸……”
詩織從背后拉了拉他的衣服,她又回頭看了看之前亮介坐的椅子,對方已經(jīng)回到那里,朝她做了一個“我等你”的口型。亮介笑了,有些憔悴的臉上掛著真實的笑容,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永作麻衣子打出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黃昏,她才在警局做完筆錄出來。夕陽在天空扯出一個金色的口子,淺粉色的云緩慢地游動。
電話是忙音。
“花澤,你知道嗎,今天被前輩拉著跑出來,我的心臟又像大學時代那樣,撲通撲通狂跳了呢。”麻衣子對著空無一人的電話那頭說起話來。
“他把我放在了安全的地方,告訴我他在大學的時候,是有喜歡的人的。”麻衣子的聲音小了下去,風吹起了她的劉海,她走上了一座橋,河面泛起層層漣漪,“就是戶田弘樹,你還記得嗎?其實完全沒必要跟我說的,卻還是謝謝我,告訴我那時有了深愛的人。”
“吶,其實他完全不記得我了呢。”麻衣子感到有涼涼的東西順著臉頰流下來,“他跟我道別,說要去車站找自己的女兒。”
“‘向前看’,他最后推了一下我的肩膀,這么說了一句。”麻衣子抬起頭,夕陽的余暉令她的淚水看起來像是寶石般閃光,“我也終于可以向前走了吧。”
河水流動的聲音鉆進麻衣子的耳里,她想起了之前未被提起的,小說《魚的故事》里的一句話。
——如果我的勇氣是魚,反射著陽光的河面都會由于其巨大與朝氣而更加耀眼吧。
她邁出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