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韓中等個子,不大的眼睛外面罩著一個大大的眼鏡。不白,稍有些黑。不瘦,一米七的個子卻超過了一百七十斤。老韓并不老,年不過四十,卻被稱為老韓已近二十年。
初識老韓是在1994年的春天。那天外面零零星星地下著小雨,我剛吃完午飯,想用一個小時稍作休整。然而剛躺下不久,便見到一個黑黑胖胖的人,連門都不敲就走進來。他滿身是水,腳下穿著一雙粘滿了泥的大膠鞋。他的突然造訪,讓我心生不快。但他不急不躁,不溫不火,不請自坐,就像多年熟識的老朋友一樣,沒有客氣與寒暄。面對這種人,我沒辦法發(fā)火。原來,他是從武安師范調(diào)來的,第一天報到,因領(lǐng)導不在,到我屋里躲雨來了。
幾天后,一切調(diào)動手續(xù)辦妥后,老韓騎著“鳳凰275”,馱來背褥,到我們所居住的青年教工樓上安家了。當時我和牛弟一起,生著火爐子,從建筑工地拾來柴禾燎飯吃。自此,老韓加入了我們的單身生活。多一個人,也多了一些滋味。
老韓幾乎每天天剛亮就起床,搬個小凳子坐到門前讀書。電視上熱播《長征》,老韓便靠在床邊,坐在床下的小凳子上,支棱著耳朵聽,邊上放著筆記本和筆,手里還拿著一幅已經(jīng)有很多折痕,快磨爛了的中國地圖,隨著長征的路線在地圖上一一考證,時而做著筆記,就像自己親歷長征般投入。
自老韓調(diào)入以來,經(jīng)過一段與同事們的交往之后,大家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其貌不揚的人,其實很有特點:與世無爭,不計名利,豁達開朗,包容大度,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禪意般的幽遠。幾乎所有跟他接觸過的人,都能在短時間內(nèi)把他當成親近的朋友。老韓酒量大,對煙酒的檔次也沒有什么特殊講究。請老韓喝幾十元、上百元的酒不嫌貴,請他喝幾塊錢的酒也不嫌孬,粗細都下,甚是隨和。和老韓在一起喝酒,什么顧慮都沒有,個個放得開,圖的就是一個暢快。
在單位,評先進、評優(yōu),往往直接決定了職稱的推薦和評聘,由此還會直接影響到工資、福利等,為此,每至年終,為了奪取榮譽稱號,好多同事都爭破了頭。而老韓對此卻像個局外人一樣,漠不關(guān)心。幾年過后,大家發(fā)現(xiàn)老韓竟然這般大度,終于覺得不好意思,便將榮譽稱號推讓給老韓。而這時的老韓,仍未露出幾分喜色,依然那么淡定。
有一陣子,老韓每天下班后就回老家,不在學校吃,不在學校住,騎著“鳳凰275”,蹬二十多里的路程回老家。開始我們不解,覺得這樣太辛苦了,后來才知道,老韓的祖母身體不好,長期臥床,且身邊不能離人,即使睡覺,也必須得拉著晚輩的一只手。老韓父母身體也不太好,加之老韓也不想讓父母受累,便主動承擔起照看祖母的任務。老韓每天回老家,就是為了料理祖母的生活。家里也不是沒有人,堂兄弟也不少,但祖母好像更認可老韓,只要老韓在,祖母就睡得很安生。老韓不肯讓老太太受一點委屈,不僅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打理,在其他方面也都很順從。老韓越是照顧得仔細,老太太越是對他依賴有加。慢慢地,本來家庭約定輪流伺候老太太的重任,便幾乎全部落在了老韓身上。
老韓還真有耐心,白天上班,晚上伺候老人,風里來,雨里去,硬是讓本來醫(yī)生斷定不會撐太久的老太太,多熬了好幾年。后來聽老韓講,老太太臨終時,還真得了老韓的濟。在農(nóng)村,很講究是否得濟:其一,認為此晚輩是眾親人中最親近的人,甚至不管對老人伺候的多少,一旦得濟,便會讓鄉(xiāng)親鄰里高看一眼;其二,讓老人得濟的晚輩、親人,必有后福。
后來,我和牛弟相繼結(jié)婚,三個光棍漢的搭伙日子也宣告結(jié)束。而老韓,則成了吃飯時眾友爭相邀請的“貴賓”。
2.2001年暑假的一天,老韓突然聯(lián)系我和牛弟見面。原來,老韓背著我們參加了研究生考試,筆試分數(shù)超過分數(shù)線三十余分,拿到了面試通知。一旦考取,便有機會到更好的單位去,也會有更多的發(fā)展機會。老韓想征求我們的意見。牛弟一向是婉約派,不置可否。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三個人搭伙吃飯的生活,不負責任地投了否決票。我的理由是,上學離家太遠,一去好幾年,還得花銀兩。現(xiàn)在有穩(wěn)定的工作,還瞎折騰個啥。于是,老韓采納了我們的建議,放棄了讀研的機會。其實多年過后,每每想起此事,心中還是有些遺憾,總覺得自己太自私,辦了一件很對不起老韓的事情。好在老韓從來沒有埋怨過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讀書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考研,學習之于他,只是一種習慣。
2006年暑假,我想買套新房,改善一下住房條件。可到售樓處一問,毛坯房還得十多萬。我想到了貸款,但貸款手續(xù)非常復雜,按照地方政策,還得有另一個吃財政飯的人擔保。誰都知道,擔保本身是有法律連帶責任的,一旦貸款還不上,便會從擔保人的工資中扣除。
我又想到了老韓。我知道,沒有一定的信任,是沒有人愿意找這些麻煩的。我懷著試試看的想法,給老韓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通電話之后,老韓甚至想都沒想,便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問我,是不是需要他親自送來。接下來,老韓和我跑銀行,跑開發(fā)商,跑公證處,簽了好多名字,按了好多手印,終于把貸款手續(xù)辦下來了。簡單裝修后,我也如愿地搬進了新房。當我萬分感激地向他致謝時,他竟然一句動情的話都沒說,只是憨憨地微笑。
2009年學校搞三十周年校慶,我分管宣傳報道方面的工作。在接待電視臺兩位記者時,其中一位身材高挑、穿著時尚、豐姿綽約的美女記者,和我稍微寒暄之后,便急切地打聽老韓近況。她并沒有稱老韓為老師,而同我一樣稱老韓。她當著我們兩個院領(lǐng)導的面,自我介紹說這里是自己的母校,是1999年從這里畢業(yè)的。她說,她們女生在母校時最崇拜的偶像,是師大歷史系畢業(yè)的那個老師,老韓。
2000年前的師范類大中專院校,都是從各縣市區(qū)挑選尖子生,學生進了校門,就是準國家干部。學業(yè)的好壞,其實與分配到哪個單位,并無直接聯(lián)系,因此,多數(shù)男生并不怎么把文化課當回事。而女生則不像男生那么放得開,她們依然對學業(yè)很認真,對知識很崇尚,很渴求。而老韓的歷史課,上座率永遠是最高的。
老韓上課講著講著就激動,一激動就口吐蓮花,而且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像給棉花打農(nóng)藥一樣均勻噴灑,有的學生干脆說,聽老韓的課最好帶上一把傘。盡管這樣,女生們依然對成熟穩(wěn)重、知識厚實、視金錢如糞土的老韓甚是癡迷,有的說老韓長得像金庸,還有的說老韓長得像任弼時,爭論不休。女生宿舍的夜談會里,總少不了有關(guān)老韓的話題。還說,老韓不愧是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肚子里正史、野史、典故還真的永遠也講不完,簡直就是一部歷史工具書,聽老韓的課真的就是一種享受。
老韓是異樣的,這和他的成長背景有很大的關(guān)系。
老韓老家所在的村子名為夏堡店,屬永年張西堡鎮(zhèn)。村西一河相隔建有一座寺廟,名為普慧寺,每逢開光、廟會,香客云集,熱鬧非凡。老韓的舅舅,是這家寺廟的管委會主任,老韓自小便常跑到寺里玩耍。晨鐘暮鼓,多少名利之客被警醒;經(jīng)聲佛號,多少苦海迷途之人被喚回。老韓的童年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想不受佛教文化的影響都很難。
去老韓家,飲酒成為固定節(jié)目之一。我們幾個摯友圍桌而坐,喝著“太極春”,吃著房后園子里的蔬菜,真切感受到那種從未有過的放松與愜意,令人身心俱醉。老韓家的墻上掛著一幅字畫,上書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老韓簡約至樸,不加雕琢,這就是他的生活追求。
責 編:黃素芳
題 圖:子 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