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礦里
那些事那些人
劍熔
7月15日四十一塊五背面
高中畢業,我穿上勞動布工作服,戴上柳條編成的礦帽,下井。我被安排到掘進隊(掘進,就是打洞,往巖石深處打洞,沿著煤脈的走向打洞)。那時候,找個工作不容易,即使井下工,也讓我高興。不過,幾天后,師傅們偶然說出的順口溜,讓我傷心了幾天。“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打眼,用風鉆。風鉆像金雞獨立,雞腿利用空氣升降。雞嘴里插著一根鋼釬,空氣輸進鉆機,推動鉆套轉動,轉動的鉆套帶動了鋼釬,套在鋼釬上的合金鉆頭,在巖石上轉動,磨一樣,磨了進去。風鉆工和打眼的師傅要扶著風鉆,不讓它倒地、歪斜。鐵公雞少說有二百斤,像拖拉機,突突突,武烈得很,駕馭它要技術,更要力氣。我體弱,師傅們不要我打眼,安排我在打眼時踩著鉆腿不讓滑走,去水箱開關氣。
水,靠空氣壓力送進鉆機,噴進鋼釬中間的空眼里,注射到鉆頭,從鉆頭上的兩個小眼里噴出,壓住巖石的灰塵。我一年后才抱著鉆機打眼,手指握著鉆柄不能松開,打上三五個眼,手指震得麻木,伸不開,過一會,有了疼感,手指才能慢慢伸直。手扶鉆機時,不能與鋼釬站成一條線,萬一鋼釬斷了,人會被風鉆帶過去,讓鋼釬戳傷。有時,風鉆的水管密封圈壞了,水被空氣擠出來,會噴濕工作服。工作服濕了,沒有換的,常常凍得發抖。只有打完眼后,去鍋爐房烘烤。
趙師傅身健體壯,打眼多。風不足,鉆機叮叮叮在巖石上轉,鉆眼慢,他會把鉆機扔在地上,破口大罵。風量足,打眼如刀切豆腐,趙師傅打完眼,會笑笑嘻嘻。出碴時,他就會來到我身邊,說,你歇會兒,我來。
出碴,沒有機械,用鋤頭、撮箕。用鋤頭往撮箕里上巖石,再把一撮箕巖石端起來,倒進礦車。師傅們上碴,就像武術中扎著馬步,腰往下蹋,手用暗力,把鋤頭壓進亂石的縫隙里,再往后一拖,巖石就扒進了撮箕。我沒有那種能耐,鋤頭只能像狗舌頭舔骨頭一樣,在巖石上舔。頭幾天,我上完一礦車碴,就會扔下鋤頭,往巖石上躺,伸伸彎疼了的腰。躺的時間稍長,師傅們就喊,起來,注意寒濕。井下的巖石,潮濕,刺骨的涼。端碴也累。一撮箕巖石,一二百斤。像抓舉一樣,把撮箕抓起來,提到胸口,就勢扔進礦車。龔師傅,彭師傅,力大,抓起撮箕,雙手一抖,巖石就飛進了礦車。出頭兩車碴,大家還能有說有笑。到第四車第五車,額頭的汗,豆子大,一甩頭,豆子亂飛,掉到手上,像火星一樣灼熱。厚厚的勞動布工作服,一擰,汗水流成一條線。
我和師傅們,就這樣,常年累月地干,每月四十一塊五。
有了這四十一塊五,就能養活自己,養活堂客和子女。
8月5日 師傅與堂客
今天放炮時,突然停電,我和師傅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坐了,或打瞌睡,或扯淡。
師傅們喜歡談女人,談得直截了當,包括細節。我那時,不懂女人。即使他們說出一些細節,我也不明白。結婚了的師傅,大多談自己的女人。不到三十歲的趙師傅,請探假回來,談到與堂客上床的事,興奮不已。有師傅問,一夜幾次?他老老實實說,最多三次。大家便笑,狗日的,你一夜沒睡吧。沒等人問,趙師傅驕傲地告訴大家,我這次回家,專門整了堂客一次,哈哈,堂客說,不行了,吃不消,要我快點。我說,你投降不?堂客說,投降。又有人插話,問,你堂客舉白旗沒有。趙師傅大笑,哈哈哈,舉了。我說,你舉白旗。堂客就把我脫了扔在枕頭上的白汗衫拿起來,擺了幾下。大家哈哈喧天。狗日的,有種。整得好。免得你堂客想在家偷人。大家笑,我也跟著笑。不過,趙師傅是個快活人,不知說的真事,還是逗大家樂,也沒有誰考證。
就像汽車加了油一樣,師傅們加了葷,干起活兒來,勁頭特足。
那時,煤礦很少有女人。工人結婚,都是在老家找一個女人。女人在生產隊種地,很少來礦。
有堂客來礦探親,也住大宿舍。礦工宿舍,一間房一般住四五人。我那時年輕,不懂人情。床對面的楊師傅,堂客來了,晚上整得床響,我也不明白什么回事。睡他一側的單師傅,第二天在井下就會警告他,晚上,輕點,不要搞得床響,影響人家休息。一層紗帳,一床被窩,就是遮羞布了。但大家并不以為羞,那樣做,習以為常,沒有誰大驚小怪。
也有來探親的堂客,惹出一些笑話。陳師傅說,某堂客,男人下班后,要上堂客的身。堂客說,你剛來過,又要來。男人說,我才下班呢。堂客這才知道,在男人上床之前,被人悄悄上了一次。第二天,堂客氣憤不過,發潑罵街,誰晚上悄悄睡我的,不得好死!……我聽了半信半疑,問,堂客罵街?有那么蠢?陳師傅說,你問許師傅,我扯謊么?
煤礦三班倒上班。那天零點班,上班前,單師傅邀我打撲克。差一人,單師傅便對躺在床上的趙師傅說,你怎么就同堂客睡了?不睡了,打撲克。趙師傅從帳子里露出半截,說,打。一直打到汽笛響,要上班,趙師傅才下床。在井下躲炮煙時,單師傅大笑,說趙師傅騎在馬上,還打撲克。趙師傅笑罵單師傅,陰毒鬼,我曉得你整我。哼,你以為我怕?我壓著堂客,照樣能打撲克。
9月22日放炮事故
我們的何班長,在一次大冒頂事故中死亡。新來的卓班長,是從隊里的另一個班調過來的。卓班長當工人時很調皮,也懶,黨委書記把他做一個幫教典型,有了進步,讓他當班長,促他更進一步。陳師傅,對卓班長不大服氣。平日,沒少說他的壞話。班里,很自然,就有了兩派。
陳師傅、我,還有龔師傅五個人,出來吃中飯。井下的班中餐,是給日班和零點班準備的。日班是十二點,零點班是四點。飯菜,用特制的專車送到井底車場。我們出來吃飯,幾里路遠的巷道里,就能聞到飯菜的香。
忽然看見,車場的三叉道旁,坐著滿面流血的卓班長,痛苦地呻吟。放炮員吳師傅站在他的身邊,恐慌、發抖。我愣住了。
我們班有兩個當頭,一個大巷,一個小巷。那天,卓班長帶幾個人打小巷。放炮時,有一層炮沒有響。放炮員吳師傅,補炮。他接好雷汞,到外邊接電,通電放炮。卓班長,對工作很負責,想來看看,但是,沒有和吳師傅聯系,在他快走到當頭時,炮響了。
龔師傅和唐師傅幾個,裝作沒有看見,往飯菜車走去。卓班長,是黨委書記培養的,每次開班務會,政治學習,能用階級斗爭、資產階級法權一些理論批評大家遲到、早下班,把龔師傅、唐師傅或什么師傅,拉進去上綱上線,大家不敢隨便頂撞,窩心。現在,看見卓班長受傷了,也就不想理他。陳師傅走近卓班長,看了他的傷勢,喝斥大家,吃什么飯?得講良心!哪個傷了,都要管。快,把老卓抬出井!
龔師傅他們很不爽,但還是返了回來。
卓班長傷得不重,碎石炸的,皮外傷。半個月后,卓班長回礦了。卓班長要求開分析會,說是階級報復。怎么是階級報復?因為吳師傅是富農。分析會上,保衛科也來了人。隊支部書記,還有卓班長,說了一通,分析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保衛科長啟發大家發言。
全隊的人,都不吭聲。平常嘻嘻哈哈的陳師傅,坐在那里抽煙、干咳。
我這個讀報員,同大家一樣,報上的東西,讀讀,聽聽,如此而已,是不帶到生活中的,不會理論聯系實際。十九歲的我,不諳世事。在會上,我說,放炮事故就是放炮事故,不要和階級斗爭聯系。要是吳師傅報復卓班長,怎么不讓卓班長走近,把他炸死?
散會后,我、陳師傅、吳師傅,去食堂吃飯。陳師傅說,老吳,你要感謝小蔣。不是他幫你說幾句話,你就會坐牢。
我不解地望著陳師傅。難道,真有那么嚴重?
我也沒有想過,要吳師傅如何如何感謝我。說幾句,一時之快。過去了,就過去了。
一個人,無論幫什么人,最好不要企圖別人感恩。
很多年以后,想起那個分析會,我否定階級斗爭新動向,沒有被礦領導抓作典型,批判,我心中就暗暗感激。
無論是自然災難中,還是政治風暴中,救助他人,才是人性最本質的善。這樣的人多了,就呈現為民族的美德。有這樣的美德,是民族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