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往事

西溪老家

網上點擊杭州，尋找近年被世人關注的西溪濕地，鬼使神差地點到了西溪河。

西溪河，不在西溪濕地?

郁達夫在((西溪晴雨》中寫到：“游西溪，本來是以松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像我們那么高坐了汽車，飛鳴而過古蕩、東岳……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的景色……”，這松木場路就橫貫在兒時家門前約50米，走過家花園前的小樹林便是。可載“慢慢兒地向西搖的船”的河水已不見，在家的東面附近，倒有一條以河相稱的路，叫沿山河路。想它前身，就是那條可以載船又沿著山直通西溪腹地的河道?今天杭州的西溪國家濕地公園東起紫金港路，北至文二路，南起就在沿山河路，總面積約10平方公里。

西溪河和現在的西溪濕地被分割開來，一百年前的西溪濕地，向西北方向平移了10平方公里?它們中間隔了我的老家——浙江大學西溪校區，似孩子遠離母親，遙遙相念，卻無法相見。

但西溪濕地的老家在西溪河邊，這點還是肯定的。

浙江大學西溪校區顧名思義，因西溪河就在校區的中間，這是1998年原杭州大學被浙江大學兼并后的稱呼。大學校園和宿舍在左右護圍著現在的西溪河。大學的河東家屬宿舍在河的東面，校園在河的西面，我住的河南家屬宿舍就在大學的正南方。當年，杭大的家屬宿舍都以西溪河為中心而定稱號。

不知郁達夫當年下船的碼頭，是西溪河?還是當年松木場路路旁那個不大的池塘?這池塘20年前就已被填了，上面建了大學的外國專家樓。當年池塘的左邊是杭大的教工宿舍，右邊是一片水稻田，這片水田向西一馬平川直奔古蕩；向南伸向寶石山山腳，翻過山便是西湖。

對這松木場路，幼時甚深的一幕特難忘懷；清晨天未亮，那路上經常會傳來“嗨喲，嗨喲，嗨喲喲……”整齊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子聲，偶爾飄忽著悲切的哭喊聲，那是抬死人棺材的隊伍路過，到西面的墳場去土葬。當年杭州城去世的人都是到留下去安葬，(后來杭州市的火葬場也設在那兒)從松木場經古蕩到留下，是當年郁達夫文章里西溪濕地的界地。盡管孩提貪玩性野，但往西的墳場和荒野，足已嚇人，很少敢前往探究。那時大人威脅孩子，往往便是那句“再不聽話，把你送到留下去!”

我的西溪老家，盡管當年是杭州城的邊緣，但那里是幾百年前被視為世外桃園的西溪濕地，現在回想起來，只有溫馨往事，沒有恐懼的記憶了。

那時離郁達夫文中描寫的景色僅50年的時間，西溪濕地的西面，已面目全非了?還是當年西面的荒郊會別有一番野趣，藏深閨?

西溪學童

回憶起西溪河的瞬間，那個經常縈繞于眼前的畫面便會浮現：奔騰的河流擠在一條不寬的河道里，迎著呼嘯的強臺風，掙扎地往向南面的西湖急涌。一個弱小的學童艱難地撐著傘走在河邊，雨傘早已被吹得翻起，狂風將她整個人挾裹著往河里吹，學童像河邊已被刮斷的樹枝一樣，隨風離地左右飄晃著。平日里安靜而溫順的河流這時變了脾性，與風掙搏著，執著地向南流。畫面里的孩子是上小學二年級時的我，前面學校的上課鈴在響著，身在大臺風里的我，雖已被風雨吹得七倒八歪似醉酒般，雙腳無法踩到地面。但無形中，我仿佛與身邊的河流心靈相連，被同一種信念的力量支撐著，為了邁向目的地，硬是頂著臺風頑強地往小木橋前的學校走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那是古人形容江河的一種精神。那天和西溪河一起，經歷了暴風雨的生死考驗，在危難面前，自己本能地蓄發出頑強的生存勇氣，與平日里的柔弱恰是相反。之后，江河的這種精神力量，在我人生“不舍晝夜”的漫長歲月里，在我遇到困境時，竟會自然涌來，給我極強的自信。

這精神是人類與自然界生存的共同本能意識?它一直讓我受用無窮。

當然，稍后的記憶中，會衍生出平日里的西溪河，那是天底下最安穩的河，靜謐的河水、岸邊的綠禾、撒網的漁夫，和上學的小伙伴一起走過的小木橋……那時的西溪河還有著古詩贊曰的那番：“千頃蒹葭十里洲，溪居宜月更宜秋……黃橙紅柿紫菱角，不羨人間萬戶侯”的世外桃源景象。這條瘦小的河，稱之為河流，都會在詞匯上顯得過于莊重。然而它在我心底卻是一種大能量的象征。我和它都有異于弱小自身的大理想。溪流終日夢想著與西湖、大海相見；學童理想著走進知識，走遍世界。

一樣的信念與目標，使西溪河在我心中的份量一直顯得異常珍重。

在讀小學的整整5年中，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過西溪河。從家到我就讀的杭師附小，之間要走30分鐘路。

上學時，因清晨貪睡就得抄近路趕去，從家后門走出，向北穿過大學校園，再從校園的東門出來，迎面便是西溪河，緊貼著河的西岸走近十分鐘，過小木橋便是學校。而放學，為了能在河邊的田園里玩耍，我們便沿著河堤東岸麥田的小道回家，雖然要繞些遠路，但沿途的樂趣足已抵消路遠。田野里的四季各呈所趣，春季，我們比誰能將蠶豆葉的泡泡吹得完整不破，秋季，我們比誰找到的南瓜更大……走出田園的盡頭，就是現在的天目山路，過路面上的一座水泥大橋再轉經沿山河村便到家里。當年水泥橋的上面就已可以通來回的汽車，它和上學經過的小木橋同在西溪河上，它們隔河相望，像一對形神相隨的姐妹。大橋下面的河道比小木橋寬些，橋下的岸邊經常停著一些小漁船，放學后到橋下河堤的船邊，還可以完成為家里的老貓買魚食的任務。那時三分錢給一大堆小魚，用一塊小手帕能包得滿滿的，有時碰到爽快的漁家，這些貓魚就不要錢。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班級從學校的底樓搬升到中年級所在的2樓上課，我的座位幸運地排在靠窗口，從2樓的窗外透過法國梧桐樹，便能看到一片種著小麥的田坡(現在的江南好像很少見得到麥田，想來當時的南北物流還未貫通流暢，吃面食還得自給自足)，過了坡地便是西溪河。最開心的是，一年四季，大自然會在窗前變幻各種色彩。春季河岸的桃紅柳綠，夏季藍色河面上的嬉浪孩童，秋季河邊坡地的黃金麥浪、冬季河上木橋的白雪皚皚。不知是否就是這些景色促使我愛上繪畫，專業就讀了美術系?

孩提時期的許多夢景和理想，卻都是從這些美麗的畫面中，躍閃而蹴。

逝者如斯

西溪濕地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

西溪是杭州最早的文明發源地，歸納為遠古雛形、漢唐形成、宋元發展、明清昌盛、民國萎縮與現今新生的六個階段。西溪低濕之地，因受良渚附近天目山脈春夏洪水的沖流，逐漸在此處形成湖泊和濕地。

西溪濕地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奇妙美景。被歷代文人雅士視為人間凈土。帝王將相愛之：宋高宗趙構、清代康熙和乾隆都曾游歷西溪并留下筆墨；文人墨客愛之：蘇東坡、米芾、唐伯虎、馮夢楨、郁達夫、徐志摩等寓居卜筑、詩畫歌詠，留下了大批詩文詞章。經過專家考證，施耐庵以西溪為原創地撰寫了傳世名作《水滸傳》。

宋元時期，朝廷正式在此建置西溪鎮，這是西溪進入新階段的開始，這也說明了西溪曾是個千年古鎮。但是民國后，濕地日漸萎縮。到了上世紀50年代，飽受滄桑的西溪河，由于多個鄉鎮的建立，工廠企業的發展，使西溪濕地范圍逐漸縮小，原生態逐漸演變。

盡管西溪河的身世曾經顯赫，盡管西溪的歷史飽受滄桑。而在我內心它“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精神，遠遠地超越了這條顯赫而又滄桑的小河道。在我們無聲對望的一刻里，歷史的洪流翻滾而過，往事再次浮現眼前，那是個“文革”年代的寒冷冬天，姐姐帶著我在小學后門文三街上的一個臨西溪河的小飯店吃面(那時9分錢能買一碗陽春面)，迎面遇到曾經教過我的老師，脖子上掛著被打倒的牌子，竟不敢和我們打招呼，低頭躲避而過。我難過而不解地望著西溪河——它已開始被水泥建筑、工廠樓宇慢慢地圍聚，擠收了它的本性。木橋被拆換成水泥橋；教師被打成臭老九，學童被教導讀書無用，造反有理。眼前西溪河的河水流的沉重緩慢。天與地，河與岸，灰蒙蒙一片，西溪河臉上一種灰心喪意與失落的表情，清晰地蕩漾在陰霾的水面上。是出于疲憊還是出于焦慮?是因為經年累月地負擔著過多的銜接城鄉水運的指令性任務，被主宰它的人類自私地治理，執意在嚴冬中昏昏欲睡?還是在為春天運籌帷幄?

那時期，華夏文明千年傳承的本源幾近枯竭，西溪河如河邊冬天脫裸的柳樹，僅剩軀干尚存。

這照片中是我西溪老家的后門進口。這青磚小樓房是老杭大的教授樓，當年由蘇聯專家設計建造，現已作為杭州市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55年浙江大學文科與理科拆系分校，新成立了杭州大學。那年，我家從平湖秋月的浙江大學宿舍搬到這里至今，父親是這房子的第一批入住者。而50年后，杭大又回歸于浙大。對這歷史的反反復復，不知九泉之下，一輩子研究歷史的父親會有什么感嘆?然而當年聚集在這里的知識分子們，所遭遇黑黑白白，悲悲喜喜的過往，應該更甚于歷史變遷的難堪。

所幸的是解放近60余年來，西溪濕地內匯聚了浙江的人文精英。浙江大學，老杭州大學的校址都在這兒。這兩個大學中的教授和從這里培養出去的學生，為今天華夏民族傳承的文化，比他日更甚。足足可以讓西溪自豪驕傲!今天的西溪濕地，被稱為杭州的“腎”，因為無論是生態還是人文，它將永遠為杭州、為浙江、為華夏滋養著文脈，傳承輸送著最旺盛的血液。

歷史和今天在這里得以和解，今天的西溪濕地給予了歷史新的生命。

盁虛如月

西溪河，羨慕地遙望著西面“千頃蒹葭十里洲”的西溪國家濕地公園。

在異鄉回憶西溪河的美景，仿佛在翻閱郁達夫、徐志摩描繪它的小說和詩歌，欣賞米芾、唐伯虎的一幅幅西溪畫卷……

而歷史今天卻無可奈何地冷落了這條西溪河。因為它身邊的田園被高樓大廈和瀝青大道占有，使它身上的橋，已沒有往日橋的詩情，河面的水，已沒有他日水面的畫意；河上難望搖船女，河下難尋紫菱角。無論我怎樣尋找，找不到它當年不舍晝夜的奔騰氣勢，無論我編織出什么樣的網，也無法打撈它那失落的心靈。

西溪河被西溪大濕地拋棄在家的外面，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中，羼雜著它孤寂的眼神。

在百度的地圖上搜索，現在的西溪河還是一條斷頭河。難道西溪河與西湖之間至今還未打通?前幾天，特意通過在深圳的老鄉小顧，打電話去杭州請教她專門研究杭州運河水系的哥哥。當聽到電話那頭回應說，現地圖上斷頭的西溪河往西湖的河道已打通，我競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真感謝今天的父母官!現在的西溪河舒展著笑臉，盡管和它的大家族相隔遠了，但畢竟已東接運河，南奔西湖，恢復了百年前的部分樣貌。

多少年來在夢境中，與西溪河曾經擁有而后逝去的野趣相遇。我們仿佛骨肉相連，遇到狂風暴雨，我回憶起你，你能讓我獲得力量；每逢春暖花開，我回憶起你，你能讓我聞到江南濕潤的花香，感受溪水親人般的撫摸。穿越你靜謐的河面，宛若進入我們已逝的歲月長廊；在這里，我們一起迎風雨，不懼危難；在這里，我們一起感受分離的失落，分享團聚的歡樂。在這里，你讓我學到了什么是文脈相承；你讓我理解了什么是逝者如斯，盈虛如月。

西溪河，讓我獲得了比課堂上更深刻的知識和生命體驗。

然而，生命如逝水奔流一去不復返，歲月使我無力再重拾往日河邊那個學童的信念。歷史似天上明月，盈虛圓缺，周而復始?那為何眼前你的笑顏中沒有往日與大濕地一起的那份圓滿……

逝者如斯，盈虛無法如月?

(2011年11月11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