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是從我舒適柔軟的席夢思床墊開始燃起來的,并很快朝我的腳掌心蔓延。隱隱的灼痛感,把我拉到現實與夢境的交叉口。但我還是不想盡快醒來,我怕這舒適的床墊及美麗的房子將在瞬間全部消失。與其讓這些美好的事物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消失,莫不如忍著痛讓它慢慢燃盡。我這種拖沓的行為和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日子很相似。
那天,我那把磨得鋒利的西瓜刀,完全可以在眨眼間先割斷蘭歌兒的手指,如此那個畜生絕不會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我的心慈手軟,導致我不但誤殺了蘭歌兒,還放走了畜生。
2
我要盡快睜開眼睛面對這討厭的現實生活,盡管我一萬個不樂意。我的意識逐漸清醒,火好像實實在在地燃燒著?因為強烈的灼痛感,已超出了我的忍耐極限。我用力挑開一雙沉重的眼皮,臉上方露出灰蒙蒙的天空,從那一絲遙遠的微藍里,我判斷出,天其實剛剛亮。
如我所料,和以往千百次大同小異的美夢一樣,在我睜開眼睛的剎那間,美麗的房子和舒適的席夢思床突然全部消失。與以往不同的是,那火苗并沒有連同夢幻一起消失!它像針尖一樣,奮不顧身地往我腳掌心里鉆。我騰地坐了起來,長椅上的某個不堪重負的螺絲,像蚊子一樣輕輕叫了兩聲。
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像研究木乃伊似的,正蹶著屁股滿臉狐疑地盯著我的一雙臭腳。男人舉著打火機,任火苗在我的腳掌心上晃動,兩個腦袋沿著火苗指引的方向時而靠攏時而分開,看那架勢既認真又可笑。我的腳掌心仿佛成了他倆眼中的藏寶圖。我趕緊把腳抽回來。
男人說,媽的,沒死呀?我對他嘿嘿傻笑。他收起打火機說,這蹄子可夠硬的,挺禁燒啊!我再次對他嘿嘿傻笑。他也很友好地沖我笑了笑,表情里讓我有一絲期待。他從兜里摸出一支香煙,我的眼睛頓時就被點亮了!天啊!我都多久沒抽到整支的香煙了,況且這肯定是支名煙。他一定是發現了我對煙的渴望,便笑瞇瞇地說,想吸煙?我邊嘿嘿傻笑邊使勁地點頭。他學著我的樣子,沖我嘿嘿傻笑兩聲,又突然繃起臉:想的倒美!說著他把煙放到了自己嘴里。隨著打火機里的火苗再次噴出,我立刻聞到了彌漫在空氣里的香煙味兒。我像一只缺氧的蝌蚪,張大嘴巴使勁地往肚子里吸氣。他看著我猛吸了幾大口煙,然后一臉壞笑地蹲下身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香煙那紅通通的小嘴就吻到了我的腳掌心上。我的喉嚨里好像同時吞進了幾十個大棗,隨著喉管的咕嚕作響,我的身子也撲通一聲滾落到地上。他生氣地說,媽的,寧可摔死也不肯叫一聲。真不好玩,一點也不刺激。他不知道,我哪敢叫啊?我甚至懷疑自己,已不會叫了!
他舉著香煙,面對掉在地上的我仍不依不饒。我被他的香煙親吻得不停地翻滾。他笑得那開心勁兒就甭提了。女人攔著他說,行了行了,殺人不過頭點地,白癡也是人啊。于是,他弓著手指,把那支煙頭彈向我。但他的技術一般,煙頭沒能準確落到我身上。
他重新點燃一支煙,剛吸了兩口就被女人奪了下來。見女人快步朝我走來,我嚇得趕緊用手捂住腳掌心。想不到她竟把這支煙直接插到了我嘴里,柔軟的感覺告訴我,插進我嘴里的是過濾嘴那頭,看來女人并無惡意。
男人氣憤地對我說,還不快滾?!我趕緊爬起來,戀戀不舍地離開我的長椅。原本平坦的公園小道,讓我感到像是踩在刺猬身上一樣。這讓我的身子忽左忽右地擺動,我痛得幾次險些摔倒。
來到就近的一棵老槐樹下,我便迫不及待地和它依偎在一起,依靠它,我終于站穩腳跟。我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兒,回頭看了一眼我的長椅,那兩個人正在用面巾紙為它擦臉。我這才想起,我嘴里的這支煙,是這個可惡男人叼過的。我毫不猶豫地將過濾嘴擰掉扔到腳下,我朝它吐了兩口唾沫,然后一腳將它踩扁。
這個男人讓我想到那個畜生,那天,他假惺惺地抹著眼淚對我們宣布:我們的工廠因虧損倒閉了!接著他又裝腔作勢地拿出一大堆表格,給我們讀了一連串數字。比如外債四千萬;需要支付工人買斷工齡款五百萬;資產評估委員會給我們廠固定資產評估為:三千萬。其實大家都知道,政府多年來在我們廠累計投入資金已有一億多。我們廠的資產也不止一個三千萬。
沒過多久,我們就聽說廠子以四千五百萬的價格賣掉了。當我們去領買斷工齡錢時,才發現廠子沒賣別人,就是我們那個畜生廠長。看著他那趾高氣揚的樣子,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和他是同學,我們一年進的廠,我上這么多年班連四萬五的積蓄都沒有,而他竟能拿出四千五百萬,這個差距無論如何也難以讓人接受!有人說,其實他只掏了五百萬的買斷工齡款,先把工人們打發了,以免鬧事。剩下那四千萬是用來還外債的。其實那些外債都是陳年老賬,那些單位和我們廠的遭遇大同小異,或解體或賣給個人。總之,早就一筆勾銷了。后來我又聽說,就是這五百萬也是套國家的。其實國家對下崗工人的補助遠比這個數字多。我們兩口子在工廠各工作了二十年,到最后每人只得了不到八千塊錢,就徹底把我們打發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些人開始了上訪的歷程。可是沒過幾天,他又以八千萬的價格將廠子轉手賣給了一位房地產開發商。大伙兒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的,久了也就都泄氣了。最后只剩下我這個死心眼兒還堅持上訪,結果就得罪了那個畜生。
突來的疼痛提醒我,香煙已在不知不覺中燃進了我的指縫兒。我對著老槐樹把煙頭輕輕按滅。
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四周巡視一番,還好,除了那一男一女,附近沒有其他人。我緊貼老槐樹,把體內多余的水份排出來。我作為一個白癡是萬萬不能去廁所大小解的,那就像一個正常男人在大街上掏家伙撒尿一樣不正常。但我為了不讓人看到我在外面的不文明行為,總是巧妙地避開游人,主要是異性。
這個長椅是這座森林公園里最幽深處的一個長椅。當我第一眼發現它時,興奮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那一男一女已相依著坐在了我的長椅上。而我開始尋找今天的第一口食物。周圍除了幾只在微風中飄來飄去的塑料袋,根本沒有可入口的食物。可是我并不急,這么大一個公園,能養活幾億只老鼠和無數的蒼蠅、蚊子……它們都能活得那么滋潤,更別說我這個大活人了。
這個公園里共有五個白癡,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們把偌大的公園劃分成五等份,每個白癡各占一份領地。
其實這里的生活不比我家里差,我能經常撿到一些可口的食品。還時常有好心人送我吃的穿的。每當我得到好吃的小食品就會想起寶貝女兒雯雯。我真后悔那時不該整天把她關在屋子里學習,沒抽空帶她到公園玩,也很少帶她去超市買小食品。不知道她現在的生活、學習是啥樣子?若沒有她,我恐怕早就把自己結束了。有時我覺得女兒比我還可憐,要是蘭歌兒活著就好了,那樣女兒至少還有個媽。可是一想到她和那個畜生在一起,我就感到牙根兒痛。
3
上訪比在工廠干活累多了,要不最后怎么就剩我一個人了呢。一天,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自家樓下,發現小區的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看到一輛嶄新的“奔馳”很扎眼地停在我家樓下,再加上身后的竊竊私語,就讓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繞過“奔馳”,像賊似的鉆進我家黑洞洞的樓梯口。來到自家樓門口,我迅速掏出鑰匙,就在鑰匙即將插入鎖孔的瞬間,我竟癱軟在了地上。待情緒穩定些,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把鑰匙插進鎖孔里。
我向客人一樣,很有“禮貌”地敲起了自家房門。之后,我經歷了世界上最漫長、痛苦的等待過程。就在我忍無可忍即將破門而入的一剎那,門在不緊不慢的節奏里緩緩打開了。屋子里站著一男一女兩個人——我媳婦蘭歌兒和那個畜生。
蘭歌兒有些激動地對我說,你回來得正好,廠長看咱們來了!她把手里的一捆錢舉到我眼前晃了晃又說,廠長代表工會來慰問困難職工,給咱一萬塊錢!多虧你回來得及時,要不我還不敢要呢。
那時我和那個畜生還沒有完全撕破臉兒,我苦笑了一下,對她說,哦,我累了,你送送廠長吧,順便把錢還給人家。廠子都成私人的了,哪還有工會?
蘭歌兒手里攥著錢,有些猶豫地看著我。我示意她把錢還給那個畜生。蘭歌兒使勁地點點頭,然后攔住那畜生說,廠長,我們的生活還能維持,還是給比我們更困難的職工吧。蘭歌兒嘴上雖這么說,錢卻一直沒有松手,那個畜生一門心思往外走,更沒有把錢拿回去的意思。
蘭歌兒望著那個畜生的背影,搖搖頭,無奈地對我說,人早沒影兒了,接著她又笑著對我說,不拿白不拿,反正都是我們的血汗錢。我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把床單從床上扯下來,揉成一團扔給她。她是個愛干凈的人,像個籃球運動員似的連忙用雙手接床單,床單被她抱在了懷里,錢卻飛了出去。她抱著床單走到床邊,想把它重新鋪好。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把它洗了!好好洗洗!”我和蘭歌兒都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蘭歌兒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我說,昨天剛洗的,便急忙彎下腰撿落在地上的錢。
“洗床單!洗床單!”我又被自己的這聲音嚇了一跳。天啊,自打廠花蘭歌兒嫁給我,我從來也沒敢用這種口氣和她說過話呀!當年我和那個畜生一起追求蘭歌兒,要不是我的幾首詩發表在市報上,哪能得到蘭歌兒的青睞呀?
我們結婚那天,那畜生喝醉了,他竟對蘭歌兒說,啥時候后悔了就去找他。這么多年過去了,隨著我們家的生活每況愈下,蘭歌兒的脾氣也與日俱增。
蘭歌兒今天的脾氣特別好,沒有像往日那樣和我發火。她咬著下嘴唇,抱起沙發上的床單,一聲不吭地進了衛生間。一陣嘩嘩啦啦的水聲過后,我就聽到了那既親切又陌生的手搓衣物的聲音。蘭歌兒嫌洗衣機洗出的衣物不干凈,她每次都用手洗。
我撿起一張百元大鈔。它與我的火機里噴出的火苗相遇后,瞬間便化成了灰。
蘭歌兒大概聞到了這種特殊的味道。她說,燒吧。孩子再有一周就開學升高中了,是上重點還是上普通高中全由你掌握。她沒有喊叫,并且依然在揉搓著床單。但我的火機和剛撿起的第二張百元大鈔,像兩塊同極相對的磁鐵,任憑我怎么努力也無法碰到一起。這時,我隱約聽到了女兒的腳步聲。她走路像小貓一樣輕,生怕驚動別人似的。但遠遠的我就能聽到。我慌忙把錢撿起來收好。
我的判斷很準確,隨著嘩啦一聲響,女兒輕車熟路地把鑰匙插進鎖孔。我哆嗦了一下,好像有把尖刀刺進了我的胸膛,緊接著,我就感到渾身冷得要命。
4
公園里的人逐漸多了,我想湊到人多的地方去,那里會有新鮮的剩余食物,但我的兩只腳卻不給我做主。每當兩只腳掌心與地面接觸一次,我的額頭上就會滲出一層汗珠兒。我想躺在長椅上休息一下,可那兩個人相擁著,根本沒有走開的意思。我只得在長椅附近找一處干爽的地方躺下來。
“喂!傻子!你過來!傻子!喊你呢!真是白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后,我的屁股上就挨了幾腳。我睜開眼睛一看,踢我的正是長椅上的那個男人。他說,你個白癡!喊你沒聽見嗎?快起來!
他的話有效地提醒了我,于是,我沖他報以嘿嘿傻笑,這足以證明我的確是個白癡。他拿出十元錢沖我晃晃說,去給我買付 撲克!剩下的錢就歸你了。
我沿曲折的小道,一路小跑去小賣店。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這回灼傷的那只腳掌心竟不那么疼了。
買完撲克還剩八元錢。我本想花一元錢買個面包吃,但最終沒舍得。就在回去的路上,我躲到一棵大槐樹后,打算把剩下的八元錢放到貼身的干吃面袋子里,我的全部家底都藏在這個寶貝塑料袋里。但是,我的手指幾乎要把肚皮抓破了也沒摸到它。我趕緊跑回長椅旁。男人見我氣喘吁吁的樣子非常滿意:你這個白癡,還挺痛快!說著他示意我把撲克放到長椅上。我明白他的鬼心思,不過是嫌我的手臟。
在我往長椅上放撲克的同時,眼睛順著長椅的縫隙往下看,終于發現了我的寶貝塑料袋!謝天謝地,看它那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像有人動過。我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我睡在哪都可以,哪能讓它孤零零睡在地上呢?!盡管是第一次。
女人急切地要拿撲克,但中途被男人制止住了。他像拿熱油餅似的用兩個手指尖把撲克夾起來,然后,又像拎蜘蛛一樣,用另外兩個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把撲克牌拎出來。空空的撲克盒隨即被他甩到了垃圾箱旁邊。女人問,玩什么?男人沒好氣地說,玩你!女人的臉騰地就紅了。她埋下頭說,注意點影響好不好?男人看了我一眼,對女人說,他只知道吃飽不餓。
看著兩個人坐在長椅上,幸福悠閑地玩 “五十K”,我也放松了許多,我盼著他們快點玩完。可是好景不長,男人在接一個電話的時候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你怎么還沒滾?我很緊張,卻不得不嘿嘿沖他傻笑。女人說,你看他多可憐,我們把他的家給占領了。男人將嘴里的多半截煙屁股,狠狠地吐到地上,說,呸!他的家?老子哪天高興把這片園子全買下!女人咂咂嘴兒說,就你有本事。他呆他的,又不礙啥事,該你出牌了。男人剛要出牌,手機又響了,他哼哈地接著電話。女人趁機向前湊了一下,并故意把目光投向了我,盡管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以我的狼狽相,面對她這樣一位高貴的女人,感到很不自在。還好,工夫不大,男人就接完了電話,他對女人說,公司里有事,要早點過去處理一下。要不,你先在這兒坐會兒?過會兒我再接你回家。沒等女人做出回答,男人已抄近路踏著草坪急匆匆地走了。女人對著男人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直到男人的背影在我們的視線里完全消失,女人才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眼睛也漸漸的濕了。這一幕,弄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我沖她嘿嘿嘿傻笑了幾聲,以沖淡她的不良情緒。她自知失態,趕緊扭過頭用面巾紙擦了擦眼睛。
她沖我擺擺手示意我過去,我象征性地向前挪了兩步,沒好意思靠近她,這不是因為別的,只因我的衛生狀況太差,不想讓她討厭我,她固執地示意我過去,并同她一起坐在長椅上!她打開旅行包,拿出一份漢堡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對我說,餓了吧?我夸張地沖她點頭。她得意地把漢堡放到長椅上說,想吃就來拿吧。
5
女兒雯雯如愿進了重點高中。開學那天,我破例沒有去上訪。我們騎著自行車,早早就從家里出發了。她說,爸,這學期考的好,請我吃頓漢堡行嗎?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根本沒給我機會請她吃一頓漢堡。
一天早晨,蘭歌兒有些不好意思地勸我說,別告了,沒用的。再說,他又沒虧著咱。我說不告他能給咱錢嗎?你說是不是?蘭歌兒沒再說話,只是不停地沖我點頭,以表示贊同我的說法。
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那個畜生。他突然炫耀地對我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話一點都不假。我自顧蹬著自行車,沒有搭茬兒。他把車速放慢到與我并行,怪笑著說,我現在才明白,原來那是他媽的指女人的。男人越老越走下坡道兒。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問,蘭歌兒今年多大了?說完他猛一加油,“奔馳”車眨眼間就沒影了。
聽了他的話,我的心咯噔一下,蘭歌兒今年正好四十。想一想,自打她留了那畜生的一萬元錢,我就賭氣一直沒有碰過她。我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就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自行車上。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咯嗒”一聲,任憑我再怎么蹬,自行車卻只能靠原來的慣性緩慢行走,慣性消失,我只得下來。原來是倒霉的車鏈子被我蹬斷了。
無奈我只得推著自行車走。快到市政府門前時,我又碰到了那個畜生。他咂咂嘴說,你看你這罪遭的,要不要我送你輛車呀?我氣得“呸”了他一口說,你就等著坐囚車吧!他說,我坐囚車前非讓你在這地球上消失不可,免得水靈靈的女人被你糟蹋枯萎了。我說,只要你能坐上囚車,我就是替工人兄弟們獻身也心甘情愿!他不屑地說,我就是坐囚車也得先拉個墊背的!明天我先拉上她讓你見識見識!小樣,酸死你!讓你比灌醋精還難受!
我了解這個畜生的秉性,他說到做到。所以第二天,我早早就去了那條馬路邊的一家報亭。我買了份晚報,躲在報亭后裝模作樣地看著,看什么呢?我要看看這個畜生到底搞啥名堂。我確信他不會發現我,因為我是繞道來的。但我能清楚地看見他在車上的一舉一動,除非他不打此經過。
和前幾天一樣,我看見他開著“奔馳”慢慢悠悠地過來了。我的心開始狂跳不止。我的嗓子眼兒像燒干的油鍋,呼呼冒煙。他一只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搭在車窗外,離我越來越近。
最可恨的是他那雙獵犬般的眼睛,竟然發現了報亭后面的我。我猜他是發現我了,不然他不會故意按兩下喇叭,與此同時,前后車窗的玻璃也不緊不慢地降到了底。這讓我清楚地看到了坐在副駕位置上的蘭歌兒,盡管她戴著一付大墨鏡,遮住了大半個臉。這只能讓她更難看到我,但絲毫不影響我看清她。
待他的車稍稍走遠,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尾隨其后。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見出租車跟上來了,他就加快車速,若出租車落后了,他就會故意放慢。他的車最后停在了全市最好的五星級賓館門前。他和蘭歌兒同時下車,我不知道他扒在蘭歌兒的耳邊嘀咕了句什么?蘭歌兒點點頭就很聽話地進了賓館。蘭歌兒顯然不知道我和這個畜生之間的事情。
畜生先是慢吞吞地把車開到停車位,然后,走過來,把一百塊錢拍到出租車司機手里,示意出租車司機不用找錢可以走了。他很得意地對出租車里的我說,下車吧,蘭歌兒早就進房間了。今天這場戲叫作挾妻子以令老公!你今天終于肯放下偉大的事業,實在難得!一路把老婆賠(陪)進賓館更是難得。哦,差點忘告訴你了,我開的房間是110,你要不要上去看看呀?我沖出出租車想揍他一頓,但不知道從哪兒出來兩個彪形大漢像拎小雞似的把我扔到了臺階下。
6
女人放在長椅上的漢堡的確很誘人。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我一點點吸引過去。我拿起漢堡,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送。我不敢細細品嘗它的味道,我對它甚至有點耿耿于懷。當咽下最后一口漢堡時,我還是忍不住把臉扭向了一邊。女人很細心,她說,真是個傻瓜,看把你噎的,眼淚都下來了,快喝口水!說著她把一瓶純凈水遞給了我。
她從旅行包里又掏出一個漢堡,邊掰成兩半邊對我說,看你吃得這么香,我也有食欲了。沒吃飽吧?只帶了兩個,這個咱倆一人一半。說著她就把稍大的那一半遞給了我。她吃得挺斯文,感覺不像是在吃東西,倒像是在做一種優美的咀嚼運動。見我沒動,她勸道,吃呀!舍不得了?沒關系,明天我多帶幾個給你。
我咬了一大口漢堡,但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我只得用純凈水把漢堡送下去。她羨慕地說,你真幸福!我要是個傻子該多好!奇怪的是,她一口一個“傻子”地叫我,我卻一點反感都沒有。吃完漢堡,她突發奇想地說,傻子,我教你打撲克。看來,今天她是戀上我的長椅了,我的寶貝在長椅下,我既然不能離開,也只得將計就計陪著她。我沖她點著頭,嘿嘿笑了笑,以表示同意和她學打撲克。她笑著說,你這個傻子!
教我幾遍之后,她開始按照順序考我每張牌的名稱。在我故意把大小王說顛倒時,她有些氣憤地說,你這個傻子,怎么大小王老分不清呢?大王是皇上,就像早晨走的那個男人,他處處管著我。小王是王后,就像我,為了顧及大王的臉面,他找多少小王妃我都不能聲張。他幾個月不碰我,也得忍著。不然沒有我好果子吃,我其實也很想離開他,不吃他的果子,可他又不放我走,怕我說出他的一些事情,我也只有和你這個傻子在一起他才放心。你看他那猴急的樣兒,一大早公司能有啥事?無非是和小王妃之間的事。整天拿公司做擋箭牌,當初要不是我父親哪有公司,更不會有他的今天,現在父親二線了,他就……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住了,她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和你說這些干嗎?幸虧你是個傻子,哎,我這一肚子苦水實在是沒地方倒呀!我女兒現在在國外讀書呢!我的心事只能對你這個傻子說說。
我過去啥都聽他的,心甘情愿。現在休想!他越是嫌棄你,我就越和你交流!哼!
她擦了擦眼淚說,我們玩撲克吧。你比他好多了!她嘲笑著說,傻子,你的手臟得真夠可以了,說著,她從旅行包里拿出一瓶純凈水,邊打開瓶蓋邊對我說,洗洗你這雙臟手吧。純凈水澆到我手上,瞬間就變成了墨汁。
洗完手,剛抓幾張牌,她的手機就響了。接完電話她自言自語道,出差?誰信呀?天知道是跟二的、三的還是五的在別墅里鬼混呢!不接我也罷,那我就睡在長椅上。
想不到這亂樹叢中,過去一直無人問津的長椅,現在倒成了香餑餑。她低著頭,叨咕了一陣子,突然仰起臉兒,看著我問道,傻子,一個人睡覺孤單不?想不想找個人陪呀?
我嚇得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她自嘲地說,想不到連個傻子都看不上我。看著她悲傷的樣子,我繼續以撥浪鼓的節奏搖頭。她轉悲為喜,這么說你同意我睡在長椅上了!
7
在五星級賓館門口,我像只癩皮狗,一次次從臺階下面爬起來沖到臺階上,又一次次被那兩個彪形大漢扔到臺階下。我有心報警,又怕丟不起這個人。即使不怕丟人,警察也未必能管這些無聊的小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就不信沒機會干掉這個畜生!
多次失敗之后,在消耗大量體能的同時,我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我這才意識到,這樣蠻干無疑是以卵擊石,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那畜生卻毫發未傷。
估計他們暫時不會出來,我趁機跑到五金商店買了把月牙形的西瓜刀。只要有機會靠近他,我就能把他的西瓜腦袋切下來!可是,當我別著西瓜刀來到賓館門口時,他的“奔馳”卻不見了。沒想到他們會走得這么快。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如刀絞。我不知道見到蘭歌兒時,我會怎么樣。我擔心控制不住自己而造成嚴重后果,所以我不敢急著進家門。想想蘭歌兒這些年也沒跟我享什么福,她這樣做其實也是為了這個家。可是她為什么偏偏要跟那個畜生呢?
進了家門,雯雯摟著我的脖子說,爸,媽媽有工作了!蘭歌兒微笑著看了看我,大概是見我沒有反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廠長新開了家公司,讓我去當公關部經理。看把你累的,以后咱別去告狀了。看樣子,她似乎不知道我今天的行蹤,她當我又去告狀了。
吃完飯,趁雯雯學習的空兒,蘭歌兒趴到我肩頭上輕輕勸道,你都累瘦了,這車鏈子斷了不是啥好兆頭,以后就別去告狀了。看來她對我今天的所作所為一概不知,并以為我對她的事情也一無所知。這讓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騰”地躥到了嗓子眼兒。我說就不信告不倒他!蘭歌兒說,你別做夢了,他的錢能通天。我說實在告不倒他,我就宰了他!好歹我也是個爺們,我現在也給你提個醒兒,以前的事不管怎樣都一筆勾銷,從今天起,你再和他有什么瓜葛,別怪我六親不認,連你一塊……蘭歌兒打斷我的話說道,可我今天都答應人家了,已經簽合同了。我說,合同又不是賣身契。想當年,他想提拔你當廠辦主任,還不是被我給鬧騰黃了。蘭歌兒說,那時廠子效益好,不當主任可以當工人,只要把活兒干好工資就能掙到家,現在不同了,你不向人家低頭就得在家呆著。見我沒吱聲,她誤以為我同意了,貼到我耳邊悄聲說,人家說了,只要你不再告他,馬上就給咱買輛車,一是為了我工作方便,另外也算是對咱的補償。那樣咱寶貝女兒就可以天天坐自家車上下學了。我氣憤地說,我告不告狀他都會給你買車的。我再鄭重警告你一次,到時別怪我六親不認!這是我第一次正面和她發火。
8
女人終于在黃昏時離開了長椅。臨走前她對我說,傻子,明天我還來和你打撲克,我還給你帶好吃的漢堡。說完她背起旅行包,邁著緩慢而堅定的腳步離開了長椅,直到她在我的視線里消失,我才回神來。
從長椅下的草叢里抓起我的寶貝塑料袋,我雖然堅信在它離開我的一天時光里無人碰它,但我還是躲到沒人的地方仔細數了數。還好,里面的東西一張不少,這可是我靠撿廢品積攢起來的。我把它重新放到貼身的衣兜里,決心不再讓它離開我。
這個夜晚長椅上時隱時現的女人味兒,讓我莫明其妙地失眠了。星星躲過老槐樹濃密的枝葉,固執地窺探著我的秘密……
醒來時,太陽很毒,我身上的露水早已被曬干。適應了一會兒,才敢睜大眼睛。見女人正用一根垂柳枝為我哄趕蒼蠅。她笑著對我說,你總算醒了!我擔心你把我昨天丟在這兒的安眠藥,當旺仔小饅頭吃掉。她在草叢里果然找到了那瓶安眠藥,她邊往垃圾箱里扔邊說,傻子才想不開呢!傻子才吃它呢!見我正看著她,又指著我說,傻子都不吃它對不對?我沒有說話,只是使勁地朝她點頭,她的話在我的心頭布上了一層陰影。
我們正玩撲克她接到了男人的電話,她甩掉手中的撲克牌,激動地對我說,不玩了!不玩了!老公回來了!
她眼珠不錯地盯著遠處的林蔭道,許久才有些不情愿地回過頭來,像發現了什么新問題似的,上下打量我一番。待得到確定后,撲哧一聲笑了,傻子,吃醋了?呵呵,想不到你這個傻子也知道吃醋!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后,想用一慣的傻笑來彌補我剛才扮演白癡的失敗。但沒等我做出反應,她的眼睛早已恢復了對遠處林蔭道的關注,我趁機轉身走開了。
她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地盼了整整一下午,男人的身影總算出現了。他披著落日的余暉,風度翩翩地朝女人走來。她不等男人走到近前,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一雙手像抓救命繩似的,抓住男人的一只胳膊。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便依偎著朝園子外面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女人遞給我二十元錢和一包衣服,她讓我去洗澡,并讓我把她帶來的衣服換上。這使我感到很為難,我哪敢去公共浴池洗澡呀?白癡是不能講究衛生的,除非我不想要命了。我的命雖不值錢,但女兒讓我放不下。我正猶豫著,她指著公園的出口說,出了公園,往東走不遠就有一座浴池,你快去快回,我還等著和你玩撲克呢。這時我才發現,她的眼睛是紅腫著的。
我抱著她送我的一包衣服,趁女人不注意在園子附近找到一條小河。四周無人,我扒掉充滿油污的臟衣服,跳進水坑里,并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了一遍。
換上她給我的衣裳,我故意在水坑邊打幾個滾兒,這樣我渾身就粘滿了泥巴,使我更像一個白癡。
回到長椅旁,女人見了我就埋怨道,真拿你沒辦法,怎么剛換上就臟成這樣啦?!這衣服穿在你身上白瞎了。知道嗎?傻子,這是我送他的生日禮物,可是他一次都不肯穿。他昨天回來是要我手里的錢,這錢是我們給女兒攢的,說好了誰也不許動的。可他偏要取,說是應急,鬼知道他應什么急。我沒有答應他,他一氣之下就走了。
9
我的鄭重警告,并未擊退蘭歌兒駕車的欲望。像她這樣的女人一旦被欲望所困,真是件可怕的事。沒過幾天,她就極不熟練地把一輛嶄新的轎車開到了樓下。之后她就不分白天黑夜地練習駕駛技術。一個月后的一天早晨,她興高采烈地對雯雯說,從今天起,媽媽開車接送你上下學。出乎意料的是,雯雯竟不屑地送她兩個字:“不坐!”
雯雯依然騎自行車上下學,我舍不得錢買自行車鏈子,每天步行去告狀。說實話,告狀對我來說,不過是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它的形式已遠遠大于內容。我始終未找到合適的工作,也只能以告狀打發日子。
有一天,我在市政府門前遇到那個畜生。他惡狠狠地譏諷道,一個大男人不好好掙錢養家,把一家的重擔全放在了女人身上,算什么玩意兒?不過,我應該好好的謝謝你,你讓我實現了多年來的夢想。可話說回來,她除了那片林子里多了個痦子,和其他女人也沒啥區別。哈哈哈……
我目送著畜生和他的兩個保鏢大搖大擺地走進市政府辦公樓。然后,開始了我的另一種生活,打那天起我不再告狀。
終于有一天,我發現蘭歌兒的轎車和畜生的“奔馳”一前一后開進了我家居住的小區。他還算明智,沒有像上次那樣,明目張膽地把車開到我家樓道口,這為我躲避保鏢創造了有利的條件。我看了一下表,9點50分,這正是我以往告狀的時間,也是他們對我放松警惕的時刻。他倆說笑著走進了我家的樓梯口……
10
女人今年四十二,比我大兩歲。她時常坐在長椅上發呆,為了打發時光,她和我玩撲克,偶爾像是自言自語地和我說說心里話。她要是知道我這個白癡竟是個殺人犯會怎么樣呢?我擔心,總有一天,我會被警察帶走。那樣我就不能再給雯雯攢錢了。
我對雯雯的牽掛擠滿了那個寶貝塑料袋。那是我一個塑料瓶、一張廢紙……積攢起來的。雯雯瘦弱的身子吃力地蹬著自行車,尤其是她拿考試成績與我討價還價地說起漢堡時的神情,已在我腦海里定格。這身影只要在我的眼前一晃,就會有滿樹的露珠在我的臉上恣意滋長。
想不到,它竟滋長成了次日的一場雨。我被迫離開長椅,跑到附近的一個涼亭里避雨。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雙手抱著一把花雨傘,在飄忽不定的風雨里,她就像迷途的袋鼠跳著凌亂的步子奔向長椅。我沖出涼亭,毫不猶豫地把她這條水靈靈的美人魚抱到懷里。從長椅到涼亭的距離不算遠,可抱著她走就有些漫長了,她不停地喊,放下!傻子!包子!進了涼亭,她的雙腳剛一著地,就一臉難堪地埋怨道,你這個傻子呀!看把包子都擠碎了。你這個傻子,真有福!還愣著干啥?快趁熱吃吧。
我沒說話,只是傻傻地看著她。殘存在她長發里的水珠兒,慢條斯理地浸入她的衣服里,與她的肌膚親密接觸。她浸滿雨水的粉紅色上衣和乳白色的褲子,將她豐滿的身子緊緊包裹著,我隱約看到了她誘人的肌膚。我的眼睛像水一樣,努力鉆進她薄薄的衣裳,沿著她光滑的肌膚貪婪地游遍她的身體。
傻子別這樣看我,怪嚇人的。說著她把熱氣騰騰的包子,放到涼亭中間的石桌上。隨后,雙手抱起雨傘跑出涼亭。風雨里,她就像被狂風吹跑的蘑菇,無助地在林子里飄來飄去。
我瘋了似的追上她,再次把她抱住。她像是有心理準備一樣,沒有驚訝,也沒有反抗。她雙手緊抱著雨傘,木頭似的站在雨水里。我聽見自己哭著喊道,姐!她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又輕輕把我推開,說,你真是個傻子,我要是你姐,能讓你在這鬼地方呆著嗎?看把你澆的,像落湯雞似的,快回亭子里吧。我不是你姐。這年頭,人心難測呀!
這時,我的屁股里突然鉆進了一個極其堅硬的東西,根據它進來的速度判斷,它一定鋒利無比。我呲牙咧嘴地回過頭,發現身后有三個人。那個男人,和兩個戴墨鏡的彪形大漢。他們正惡狠狠地瞪著我,并示意我老老實實不要亂動。
男人陰陽怪氣地沖女人說,怪不得你整天往這兒跑,原來偷著養白臉兒啊。還他媽的裝瘋賣傻來糊弄我!給我打!狠狠地打!男人一聲令下,我的身體瞬間便遭到了無數的拳腳。我雙手抱著腦袋,在泥水里不停地翻滾。我看到身下的泥水越來越紅,我知道,這是從我屁股里流出的液體。隨著我滾動速度的逐漸減慢,男人又發話了,打!往死里打!
女人撲通一聲跪在了泥水里,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堅定地說,放了他!你想要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別拿傻子說事!
誰也沒有再說話,但落在我身上的拳腳已明顯減少,直至完全消失。女人被男人拖走了。跟在他倆后面的兩個彪形大漢,還不時地回頭看我一眼,那種警覺的眼神,充滿了職業特征。
其實他倆的擔心純屬多余,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哪還有反攻的能力呢?我在紅乎乎的泥水里,摸到了被打掉的寶貝塑料袋。有了上次丟失的教訓,我一直用別針把袋口牢牢地別著。只是不知道在泥水里泡了這么久會不會損壞。看來我得盡快把它妥善處理好。不然,我兩年的心血就白搭了。
我像一只受傷的鱷魚,帶著一路血水吃力地朝涼亭爬行……
11
有蘭歌兒的車在樓梯口做掩護,我哈著腰,輕松避開了百米以外“奔馳”里的兩個保鏢的視線。盡管我的手有些抖,但沒影響我把鑰匙插進鎖孔,門奇跡般地被我打開了,這兩個粗心大意的混蛋,竟沒在里邊把門鎖死。他倆或許是心急忘了,更主要的是,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突然回來!
兩個光溜溜的混蛋,像兩條糞坑里的蛆蟲在床上滾動著。我抽出別在腰間的西瓜刀,它帶著我的滿腔怒火直奔畜生的腦袋劈去!他很機靈,身子一歪滾到了床下。當我再次舉刀時,蘭歌兒從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畜生見機跑到了門口。任憑我使出渾身力氣,卻也無法掙脫蘭歌兒死死扣在我腰間的雙手。眼看著畜生就要溜之大吉了,這次殺不掉他,我這輩子就再也沒機會了。情急之下,我高舉著的西瓜刀緊貼我的右肋刺向了身后……我聽到撲的一聲,蘭歌兒就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臨出房門我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蘭歌兒的肚子上被捅出一條大口子,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等我跑到樓下,那個畜生已跑進“奔馳”車里。我快追到車近前時,“奔馳”已飛奔而去。我所能做的,只有使出渾身力氣將西瓜刀砸向“奔馳”,西瓜刀在有限的時空里做短暫的飛行后,便一頭扎在“奔馳”屁股后面的馬路上。
根據我的判斷,蘭歌兒定死無疑。是我親手把她的一腔熱血放出閘門的。處于本能,我一路朝城郊的大河奔跑。我家距大河不遠,我很快就看到了波光閃閃的河水。快到河邊時,我回頭看了看這座城市,它繁華依舊,在確定各種噪音里沒有警笛聲后,我跑到附近的小賣店撥通了120的電話,我把自家的具體位置說清后,又說那里有人自殺了。
我這輩子只擅長兩件事,一是寫詩,二是游泳。想不到游泳的本事救了我。我從河這邊游到河那邊,就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起初,我逃到了農村,但我發現農村更容易被發現。我想到了那句古訓——大隱隱于市。
12
當我醒來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女人的笑臉。她笑著說,你總算醒了,要不我會自責一輩子的,都是我害了你。我按了按身下柔軟舒適的席夢思床墊,尷尬地對她說,今天的夢做得像真的一樣。她說,你足足說了三天夢話,不停地說“雯雯”、“學費”、“漢堡”,現在醒了還沒說夠嗎?
我暗自捏了一把自己的屁股,疼得我差點喊媽。看來這不是夢,兩年來,我在夢與現實之間掙扎著,似乎忘記了兩者之間的清晰界線。現在我真的醒了。我把自己的胸脯拍了個遍,也沒拍到我的寶貝塑料袋。我猛地坐了起來。沒等我張口說話,她就像變戲法似的,把皺巴巴的塑料袋遞到了我手上。她說,我數過了,里邊共有702元5毛錢,對嗎?我放心地點點頭。她問,雯雯是你女兒?我點點頭。她又問,正在上大學?我糾正道,高三。
她話鋒一轉突然對我說,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憂郁的眼神告訴我,你不是個傻子。她的話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大概是見我很緊張,她安慰道,你別怕,我不會對別人說的,你一定有許多苦衷。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我相信你是個好人。我打斷她的話問,我這是在哪兒?她告訴我,是在她朋友家,她朋友是位護士,現在正當班。
我相信她和她的朋友,對我都無惡意,否則我也不會昏迷三天依舊安然無事。但種種跡象讓我預感到,我的日子可能不多了,所以,我一定抓緊時間把壓在我心口兒的兩件大事辦了。首先,我要把兩年的積蓄,在不露出馬腳的前提下,順利匯到雯雯手里。盡管數目小得可憐,但足可以讓雯雯飽餐幾頓漢堡。
一個蓬頭垢面的白癡去郵局匯款,這種令人疑惑的做法是萬萬行不通的,而恢復本來面目去那種明晃晃的地方更是自投羅網。于是,我拉住女人的手說,姐,求你幫我把這700多元錢匯出去。我把雯雯學校的地址以及所在班級寫好后交給她,我還編了“李槐林”的假名,讓她填在匯款人欄目里。為了不讓學校產生懷疑,在她臨走前,我千叮嚀萬囑咐,要在留言欄寫上“捐款助學”。她都一一記下并欣然接受了我的請求。這件事我醞釀好久了,只有她是最佳人選。
我站在窗前看著她上了出租車,這才放心地換上我那身臟衣服,并逃回森林公園。臨出門,我拿了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沒辦法,我不敢去商店買刀。
回到園子,我沒有直接去自己的領地,更不能去其他白癡的領地。我就像孤魂野鬼在園子周圍游蕩。只要遇到質地堅硬、粗礪的石頭,我就把水果刀貼上去,使勁地蹭。經過多日努力,我把只能對付水果的鈍器磨成了鋒利的匕首。這期間,我每天都看見女人一如既往地去我的長椅上坐著,而且一坐就是一天。除此沒有任何異常變化。
終于在一天中午,我看到那個男人急匆匆趕到長椅旁。很顯然,他是來找女人的。他倆好像在爭論著什么,我聽不清。我躡手躡腳地湊到長椅背后,男人抻著脖子在強調“應急”。女人一個勁兒地解釋女兒的重要性。男人恐嚇女人,失言絕沒有好下場。我知道這是指女人那天為了救我而對男人許下的諾言。女人說,除了女兒的錢,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男人。
我發現,這個混賬男人因暴怒,脖子上的動脈凸起,像裹在布袋里的蛇,隨時都有掙脫的可能。我堅信,只要我利用手中這把鋒利的匕首,將它攔腰斬斷,就一切都解決了。但這件事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他再惡毒畢竟是個血肉之軀,想想平時,我弄死一條歡蹦亂跳的鯉魚都要下挺大的決心,更何況他還是和我同類的一個大活人呢。
別怪我軟弱,盡管他對我和他的女人都很殘忍;盡管他的品行與他所擁有的財富極不匹配而讓我很忌妒;盡管我是個遲早要落網的殺人犯……但我仍需咬咬牙、狠狠心才能干凈利落地把他干掉。
別怪我不果斷,自打西瓜刀捅進蘭歌兒的肚子后,我做事總是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其實我已經暗自咬許多次牙、下無數遍狠心了,但我的右手就是不肯抬起來,它不肯抬起來,匕首就不會刺向混賬男人。為了鼓起勇氣,我把這個混賬男人想像成那個畜生。這一招真靈,我的怒火很快被點燃,事實上他的所作所為與那個畜生極其相似。在我的潛意識里,他倆就是一個人。我的右手漸漸有了力氣,就在我有些吃力地即將把它抬起時,混賬男人突然拿出手機接聽電話,他的手臂剛好護住了這邊的脖子。
事情看來挺急,他好像遇到什么麻煩了,邊舉著手機說話邊一路小跑離開了。我正不知所措地呆愣著,女人發現了我,她驚訝地喊,傻子!我被嚇了一跳,趕緊從長椅后面站起來。
見到我她很高興,竟有些傷感地說,我還以為你被家里人接走了呢!我想告訴她我根本沒家了,可話到嘴邊竟說道,打撲克!她苦笑著說,打撲克!
我剛伸出手抓撲克牌,她就驚叫道,血!傻子,你的手……在淌血!我這才知道,匕首的雙刃已不知不覺被我攥進掌心的肉里。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卻沒有說話,只是邊哭邊幫我簡單包扎好。
我們玩了一會兒,她很傷感地說,只怕你不能陪我玩幾日了。當時我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后來一想,竟嚇出了一身冷汗。她一定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13
蘭歌兒的突然出現,當日就證明了女人的話千真萬確。那天午后,女人剛走出園子,蘭歌兒就找到了我。她圍著我足足轉了三圈,當她最后確定是我時,便痛哭流涕。她邊哭邊說,終于找到你啦!接著她就撲到我懷里,連捶帶打地埋怨我心太狠,扔下他們娘兒倆兩年多不管。她拉著我的手說,咱們回家吧!
回家就回家,大不了和你一起進骨灰盒。兩年多,這樣的場景我見過無數次了,不過是夢境和幻覺在作怪罷了。你就真是蘭歌兒的鬼魂我也不怕!反正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
我就像一頭笨牛,被她牽著離開了我的長椅。她說,多虧你還有點良心知道往家寄錢,地址還寫得很詳細,否則就是把福爾摩斯請來也找不到你。想掙錢在家門口多好啊!干嘛非得出省呀?你跑這么遠的地方打工掙錢也不給家捎個信,多讓人惦記你呀!說著,她果真掏出一張《匯款單》,她邊遞給我邊說,我還沒舍得取呢。
收款人地址:X省X市第一中學X年X班
收款人姓名:李雯雯
匯款金額:10000
匯款人地址:X省X市森林公園東北角3000米老槐樹林內荒草叢中一長椅
匯款人姓名:李槐林
附言:請家人速來接我。
看來鬼也掌握高科技了,連匯款單都是打印的。但我知道,陰間的錢毛,700元人民幣,到陰朝地府就變成10000元冥幣了。
走了好一會兒,她流著眼淚對我說,和你說個事,那畜生廠長讓我告倒了,他和管工業的張副市長讓我一同送進了囚車。見我無任何反應,她又說,再和你說個事,你一定要挺住啊。見我仍無反應,她繼續說道,你跑后,我很快就被救護車拉到醫院,多虧搶救及時撿了條命。說著她還掀開上衣襟讓我看,我看到一條長長的紅蜈蚣斜趴在她的肚皮上。她說,搶救費全是那畜生出的。你音信皆無,他又一直對我很好,一年多以后,我就把咱家的鑰匙給了他一把。一天晚上,他讓我去陪幾位難纏的客人,事后我才知道,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趁我不在家就把雯雯給……之后,見了我他竟無恥地說,把雯雯當成過去的我了。打那天起我就開始搜集他的所有罪證……
不知是憋久了,還是哪里突然出了毛病,總之,這泡尿來勢兇猛,始料不及讓我無法控制,無奈,我只得就地解決。蘭歌兒急得使勁搖晃我的胳膊,說,你……你……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當眾撒尿呢?我警覺地向四周看了看,見四周無人,便坦然地說,深更半夜的,反正又沒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