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旅美著名女作家。1957年11月生于上海。12歲參軍,考取解放軍成都軍區歌舞團,后執筆寫文藝作品,從此踏上寫作文途。1986年,嚴歌苓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0年入美國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學位。此后的10年間,她寫出了《天浴》、《扶桑》、《人寰》等多部引起海內外讀者關注的小說。
見到嚴歌苓還是夏天。她說話語速慢,帶著一種緩慢的優雅,讓每個字都有被重視的尊嚴。
嚴歌苓愛喝酒,聽說是隨美國外交官丈夫駐非洲時養成的嗜好,現場簽了半天名,她喊的卻是“我的酒呢?”她簽名時握筆的姿勢像寫毛筆字,一筆一劃,瞬間賦予書寫本身以敬畏。
回到家的嚴歌苓,生活簡單安靜——“我每天都是早晨一杯濃咖啡,然后帶著狗出門跑步,回來后開始寫作,一直寫到女兒下午放學回家,然后她做功課我回郵件。晚上一般是我做晚飯,吃完晚飯總是看一部電影或者讀兩小時的書。在一些人看來,我的生活一定非常單調,但我把這個叫作享清福。”
嚴歌苓說,寫作之于她,是一種秘密的過癮。“過癮的那一會兒,你就是個小神仙,無所不能,無我無他,無虛無實。”寫作讓她從自己的軀殼里飛出來一會兒,使自己感到這一會兒的生命比原有的要精彩。這一次,讓她過癮的是書寫1937年南京大屠殺背景下躲避在一座教堂里的一群秦淮河妓女們的故事。
一群孱弱女性的人性升華
《國際先驅導報》(Q):《金陵十三釵》的靈感源于哪兒?
嚴歌苓(A):《金陵十三釵》的準備時間好長,因為在海外的華人不管怎么樣,多多少少都有點受歧視,所以這種民族自尊感總是非常非常敏感。我從1993年開始參加南京大屠殺的紀念活動,每次參加集會、看完這些圖片展,我都有一種沖動去想寫一部關于這個事件的小說,但是我必須要有一個凄美的故事,一方面是殘酷,一方面是美麗,我才能寫,這是我個人審美一個選擇。《金陵十三釵》故事萌芽來自當時的金陵女子學院教務長魏特林女士日記里面的一段:所有女人在金陵大學避難的時候,日本人來問他們要100多個女人要帶走,當時就有20多個妓女站出來了,使女學生沒有遭到厄運。
Q:為何由短篇小說改寫成長篇小說?
A:《金陵十三釵》最初是我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之所以叫《金陵十三釵》,是因為“13”是一個不祥的數字,這個數字預示著南京城的悲劇,也是中華民族的悲劇,同時也預示著主人公所面臨的巨大悲劇。這是我第一次將自己的短篇作品進行擴展寫作。
與其他關于南京大屠殺的作品相比,我是把它放在一個非常非常小的角落里來寫。在一個大的戰爭事件里,故事瞄準的是一群最孱弱的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她們被困在教堂這樣一個死角里,她們之間應該犧牲誰、救誰,在教堂里面她們開始發生了爭執,這是人性當中一些丑惡的東西。但是,當日本人在她們面前折磨死了國民黨的戰士們時,她們的人性在那一瞬間升華了。我覺得戰爭會把一種人變成另外一種人,一些人會去當叛徒漢奸,一些人突然變成了烈士。也就是說在每個人內心里,你的善惡一開始是不知道的,直到最后一個極端事件發生了,你突然就變成了一個你從來沒有想象的人,這是我想通過《金陵十三釵》來表達的東西。
塑造“有佛性的女性”形象
有人說嚴歌苓的文字有一種非她不能表達的性感,帶著別人效仿不得的魔力和妖氣。“她的小說語言往往以直覺逼近哲學,依賴比喻、諺語,講故事,講段子。說話直白、簡短,反而舉重若輕,語言精準到底,讓你覺得無可再深了。”正如有人認為,對于每一個想要修煉文筆的文字工作者,嚴歌苓的小說無不是最好的寫作教材。
Q:最近在大陸出版的《霜降》,故事結尾頗為殘酷。這是否傳遞出你“人生本來就是殘酷而艱難的”的人生觀?
A:《霜降》是我1991年在國外寫的一部長篇,那時的創作更多的是靠生活寫、靠經驗寫,可能對于人生的感觸,更多的來源于早年的生活經驗。
我的很多靈感來自我過去的痛苦,作為一個移民不是吃不飽、穿不暖和心靈上受折磨這樣的痛苦。應該說,越年輕痛苦越少,我現在反而越來越覺得幸福,總是和青春相伴,因為那個時候無論你闖什么樣的禍,經受什么樣的痛苦都可以享受,現在反而心越來越軟,所有的事情都能觸碰到我痛苦的神經。我后來轉過來寫大陸作品的時候,像《第九個寡婦》,肯定就是長久長久以來我在為之痛苦的一些東西。
Q:你說,你塑造的女性形象中最喜歡《第九個寡婦》里的王葡萄,為什么?
A:是的,我很喜歡王葡萄這個角色,我只是在塑造一個有血有肉、有膚色、有溫度的、立體的形象,越渾圓越好。我不在意別人看到了什么形象,張三看到了地母就是地母,李四看到了破鞋就是破鞋,但是她是一個獨有的人物形象,她一定要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王葡萄和我所有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一樣天然保持著佛性,懂得主動去愛,去享受性的快樂。她骨子里是雌性的,在行為上也更多地保持了動物性。有時她是男人的母親,有時她又是男人的寵物,“堅貞”這樣的字眼在她的頭腦中從未存在。
Q:你身在海外,但大量地書寫國內土地上發生的事情,你如何做調研?
A:我是一個喜歡聽別人講故事的人,我每次回國,從身邊的朋友那里都可以聽到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很多就成為了我作品的素材,同時我的父親還一直給我訂閱國內的《作家文摘》和《文摘報》等報刊,一摞一摞的存下來,每半年、一年我回來全部帶走,沒事的時候就讀,很多作品和這些報紙有關。
寫“抗拍性”強的作品
嚴歌苓抱怨說,如今身處圖像時代的作家必須做一些前代作家不用做的事情,“讓清高的作家走到文字前面,用影視劇來宣傳文學,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她說。但她也在努力適應這個時代。例如——她開始用電腦寫作長篇小說《無期》——但她覺得真的像“無期徒刑”了。她要寫男性了,她要寫當代都市題材了,她要寫“抗拍性”強的作品了……即使54歲了,嚴歌苓還是創作能量飽滿,勇于嘗試各種新鮮,去試驗和突破自己的潛力。
2010年,嚴歌苓的首部英文長篇小說《赴宴者》出版后,在海外反響不錯,這給了嚴歌苓信心,她告訴本報記者,自己還會創作第二部英文長篇小說,“但不是這兩年”。她稱自己是一只文學候鳥,幾乎每年都要飛回祖國,休養生息,然后再飛走。
Q:“80后”、“90后”這一代人接觸的都是短信、微博,而你這一代,甚至還在拿鉛筆寫作,你寫小說會不會在乎讀者是誰嗎?
A:我現在開始嘗試使用電腦寫作,但是,還是不如用鉛筆寫作那么順暢,因為要打字,還要選字,很容易影響我的寫作思路,另外就是我不太會弄上網的事,除了查郵件不會干別的。
Q:你說以后要寫“抗拍性”強的題材,可以說你的作品是為數不多能夠同時在影視和文學上站得住的,為什么要拒絕這些?
A:我覺得我是非常非常愛文學的,當然我也愛電影,有時候好的文學不是好的電影,所以我現在要做一些純粹為文學寫的作品,但是還有一半的嚴歌苓是非常愛電影的,我就專門為電影來寫作品,我希望這兩件事別混在一起,如果混在一起常常要造成巨大的妥協。他們把我的作品改成電影或電視劇以后,怎么說呢?人不是圣賢,你看電影、電視給你造成這樣大的收益和影響,你就會不自覺地去寫能夠被他們拍成電影和電視劇的東西,這是下意識里的東西。
Q:女兒的到來對你的寫作心態有沒有產生一些影響?
A:女兒現在已經上小學了,她的到來,給我和我的先生帶來了無比的快樂。她非常懂事,我寫作的時候她總會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看煩了,就默默走開。很有意思。
Q:你說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寄居者,你處在漂泊、邊緣的生活狀態,那現在你心中的安寧感來自哪里?
A:我有寄居者的身份認同危機感,在寄居國如此,在自己的祖國亦如此。我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寄居者,在美國生活了20年也不能改變我的寄居者心態。無論怎樣,西方文化都是我半路出家學習來的。而我回到自己的祖國,也是一個邊緣人,祖國在我缺席的20年里,發展了語言,改變了生活方式,改變了社會……所以我也有找不著位置的感覺。
(摘自《國際先驅導報》 本文作者:陳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