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嗎?魯迅!一個我久已崇拜的偉大形象。一個從深沉的黑夜里,高舉著熊熊的火炬,勇敢地殺伐過來的戰士的形象:倔犟的頭發,冷峻的橫眉,如炬的目光,濃黑的胡須,還有那令人生敬的巍峨的氣度!
一個時代雖然過去了,但一個偉大的形象卻留下了。這獨特不朽的形象已成了一個民族的靈魂,一個時代的象征。
都說您是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都說您是向封建的思想文化營壘沖鋒陷陣的最無畏的戰士,都說您是擲地有聲宣稱“我可以愛”的真君子,都說您是“憐子如何不丈夫”的最偉大的父親!但是,誰又知道,當初,為了做一個孝順的兒子,為了母親,您,卻又不得不走上了心靈煎熬的漫漫路程,在理與情的抉擇中,您給自己年輕而鮮活的青春生命,套上了一道封建婚姻的繩索。您對自己的老師許壽裳這樣悲鳴:“這是一件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雖然您一天也沒有與朱安同床共枕,但精神的十字架,卻壓上了你本不輕松的心靈,讓你有苦難言……
這是你嗎?魯迅,一個我久已敬佩的形象,難道面對著千百年來的封建道德和秩序,面對代代相傳的陋習舊俗,您也曾這樣軟弱、這樣無奈、這樣束手無策過嗎?你也曾這樣悲哀、這樣無望過嗎?
三從四德,長幼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一個龐大的封建思想文化體系籠罩下的社會里,受其熏陶滋養的子民,有哪一位能逃厄運?您也不例外。哪怕您再讀尼采,再讀進化論,但為了母親,您卻委屈了自己。您對自己當初的婚姻如此,對自己的母親如此,對自己的弟弟也是如此。對弟弟放風箏,對純真的童心,您也曾那么粗暴蠻橫的干涉過、踐踏過,二十多年后,當您從思想上幡然悔悟,感到了自己身上的悲劇,并一次次地想請求弟弟寬恕而不得時,您心里的悔恨、悲哀與沉重,又有何人能夠理解!
這是你嗎?魯迅,一個我久已崇敬的形象!悲劇的色彩竟也伴隨你一路同行?當新文化的曙光剛剛挑開黑夜的一角,當你鋒利的筆觸投向那令人詛咒、令人發指的封建的思想文化,當你長夜孤燈,為祥林嫂單四嫂們的不幸扼腕長嘆,為阿Q為老栓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時候,面對沉沉的黑夜,你勾勒筆下人物的時候,難道就沒有自己的一點兒影子,自己的一點體味?難道你就沒有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嗎?
難怪您的筆觸是那樣的沉重,鉛一樣的沉重,總讓人有透不過氣來的壓抑;難怪您的筆觸是那樣的犀利冷峻,犀利得近乎偏激,冷峻得讓人不寒而栗。沒有體味過深沉的悲涼和悲哀的人,沒有身同感受的人,他怎會有這樣的深刻深沉這樣的冷峻犀利乃至偏激!受之愈深,恨之愈甚,發之愈猛啊!所有悲憤的情感,都是您對我們這個民族心靈深處的劣根性號脈之后壓抑不住的井噴,也是您認識到自己悲哀之后的毫不掩飾毫不回避的自然流瀉!您作品的精神魅力,就是您人格光芒的輻射啊!
悲劇,一個實實在在的悲劇色彩,涂抹在了您的身上,褪去了您神靈的光環,讓人唏噓長嘆……但,也許正是有了這樣的色彩,我們才更感到了您的真實、您的可信、您的偉大!
您的偉大正在于:在悲哀和絕望中,您沒有沉淪,您以自己堅強的信念,扼住哀傷,反抗絕望!您毫不猶豫地從舊有的思想文化體系中掙脫了出來,沖殺了出來,呼嘯著去探索和追尋我們民族的全新的思想文化,全新的命運!盡管這樣的沖殺呼嘯探索追尋,讓您曾“荷戟彷徨”過,讓您在漫漫長夜里曾深深地孤寂過,但在“絕望的抗爭”中,您卻顯現了一個戰士磊落無畏的氣度,一種不屈不撓的“韌”的戰斗精神!想想吧,有誰能像您那樣一邊勇敢地直面自己的靈魂,無情地解剖自己,嚴肅地反省自己、拷問自己,一邊又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我們民族心理層次中林林種種的詬病?又有誰能像您那樣一邊吞噬著自己的傷痛和悲哀,一邊又為構建一種全新的思想文化,為喚醒民族的靈魂,為民眾未來理想的生活,而嘔心瀝血、奮筆疾書;奔走吶喊,死而后已!
啊,魯迅,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英雄,一個英雄的悲劇色彩!我們絲毫沒有因為您身上的這些色彩,而看低了您,貶低了您,相反,正是在對您悲劇色彩的體察體味中,我們更加真實地走近了您,更加深刻地讀懂了您,更加發現了您的偉大,您的感人以及您對于我們這個民族的意義。
陳祝華,教師,現居江蘇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