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創作主體經過獨特的審美與情感活動創造出來的又經過讀者的審美體驗而感知的一種藝術形象,是主客觀的結合體。意象選擇運用得好,對于創造意境、表現主題、表達情感有著特殊的魅力。在這方面《詩經·采薇》是個成功的典范。
“薇”即野豌豆苗,本是一種極平常,極普通的植物,然而《詩經·采薇》卻用起興和重章疊唱的手法,在連續三章里反復吟詠之。為什么要選擇“薇”這個意象呢?薇菜是農村田間地頭隨處可見的植物,而征戍之人大多來自鄉村,這是他們熟悉的事物;同時,“采薇”也暗示了征戍條件之艱苦,將士們不得不靠采拾野菜來充饑,這樣,“薇”就有了一種特別的內涵。始之“采薇”,著一“作”字,“作”意謂薇菜剛冒出地面;再之“采薇”,著一“柔”字,“柔”意謂長出的薇菜很柔嫩;三之“采薇”,著一“剛”字,“剛”意謂薇菜的莖葉變老了。“薇”的“作”“柔”“剛”,恰是薇菜由生長到衰老的全過程。詩歌為什么要這樣寫呢?一是為了表現戍役之漫長,歸鄉之無期;二是為了表現征人對家人思念之情切。這種感情,仿佛貫穿了人生的整個過程,如同薇菜由生長到衰老的過程一樣。作品通過看似平常的意象和真實的生活描繪,把遠戍邊關的征人和獨守家中的思婦連結起來,極具打動人心的力量。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品選擇“薇”這一典型意象,通過“采薇”這一尋常舉動,雖然宣泄了有家難回的滿腹惆悵,卻無意表達厭戰情緒和對國君的憎恨,而是將滿腔仇恨都發泄在共同的敵人“獫狁”身上,“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大敵當前,家事與國事相比,征人自有取舍,“我戍未定,靡使歸聘”“王事磨盬,不遑啟處”。
噩夢般的征戍生活終于結束了,征人終于可以回家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千古傳誦不衰的名句,也是征人復雜情愫的最形象的表達。這里的“雨雪”有不同的理解。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教材認為,“雨”破音異讀為yù,“雨雪”即下雪,而不是雨和雪。筆者認為,“雨雪”理解為“雨和雪”較好。這四句詩句號前后兩部分是非常整齊的對偶句,“楊柳”是名詞,“雨雪”也應是名詞,才能與之協調對稱,若是“雨(yù)雪”,就成了動賓短語,這很生硬牽強。教材之所以這樣理解,筆者揣測,可能是編者認為征人在歸鄉時,天上不可能又下雨又下雪。其實,這里應該這樣理解:漫漫長路,風雨載途,有時大雨滂沱,有時雪花紛飛,回鄉的路是多么艱難啊!
這四句名句,有兩個意味深長的意象:一是“楊柳”,一是“雨雪”(“雨”“雪”本是兩個意象,在本詩中因內涵相似,故可看作一個意象)。作品為什么要選擇這兩個“意象”呢?又有什么深意呢?
“楊柳”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它承載著中國古代游子思婦太多的離愁別恨。“楊柳”的“柳”諧“留”音,古人折柳送別,是希望遠行之人能留下。“楊柳”輕拂的柔條,在風中緾綿牽絆,包含著多少柔情蜜意啊!因此,中國古典詩詞中,“楊柳”有依依惜別的文化內涵。
“雨雪“本是古典詩詞中最普通的意象,但在本詩中卻有著特別的意蘊。按照常情,征人離家時應是感傷抑郁,歸家時應是興奮愉悅,但作品卻用”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來表達歸家時內心的情感。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
清人王夫之在《姜齋詩話》里這樣評價這四句詩:“以樂思寫哀,以哀思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里,“以樂思寫哀”指的是前面兩句,筆者非常贊同;以“以哀思寫樂”筆者認為不符合古典詩意象運用的規律,有點牽強。筆者認為,作品之所以選擇“雨雪”這個意象,是為了表現征人回家路途的艱難漫長以及內心的悲苦,而不是“以哀思寫樂”表現征人回家時的興奮之情。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幅情景:戰爭結束了,征人拖著疲憊的步伐踏上漫漫回鄉路,想到夢魘般的征戍生活,想到逝去的青春年華,想到家中親人生死未卜,想到霧一樣迷惘的未來,征人的心中是多么地落寞、惶恐、惆悵!這“霏霏”“雨雪”,既是實景,更是征人痛苦心靈的真實寫照。讀罷詩歌,讀者仿佛看見一個身心憔悴的征人,在泥濘的小路上,尋著家的方向,踽踽獨行,他走向迷蒙的雨雪中,只留給讀者一個憔悴的背影,一聲幽怨的嘆息。
《詩經》是人類歷史沙灘上遺落的五彩斑斕的貝殼,它鮮明的現實主義風格震古爍今。《采薇》中通過“薇”“楊柳”“雨雪”這三個意象展現出來的生活,是農民的生活,是思婦的生活,是征人的生活,是所有中國人的生活。這種生活營造出的情感,銘刻在每個炎黃子孫心中,成就了偉大杰出的現實主義風格。
劉清旭,教師,現居武漢黃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