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就像一片風景絢爛卻又玄機重重的沼澤地,那些流淌著飽滿生命力的水生植物兀自搖曳著誘人的風姿,迎上去的人們往往只顧得上表面的美麗和熱鬧,卻忘了腳下還有滯重靜謐的泥濘。猝不及防一腳踏上了,那些一路陽關大道走來的少年們會怎樣面對人生中這必經的最重要的一段呢?張惠雯的《藍色年代》以略帶憂傷、從容有致的敘述一點點為我們打開一個少年明媚而又幽暗、柔軟而又剛強的心靈世界,我們跟著“他”一起忍受那些身體發育帶來的沖動與焦灼,一起領略那些敏感而又溫暖的情感漣漪,并最終目送“他”“刷洗干凈”腳上的泥濘,珍藏起那些給過“他”歡欣也給過“他”痛苦的記憶,像個男子漢那樣重新上路……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穆旦《春》)青春期的一切感受總是與看似緊閉實則潛流洶涌的“肉體”有關,安靜、內斂、做事有度的高二男孩兒“他”首先體會到的也是與身體有關的感覺,那是一種沉重與輕盈、壓抑與飛翔相混合的奇特感受,是一種“被點燃卻無處歸依”的懸置狀態。還好,雖然頭腦簡單、自作聰明的父母對“他”一無所知,更談不上引導,“他”那還算平和的青春期狀態靠“網上沖浪”等方式就可以舒解。
然而,家里突然來的阿姨薛彤,卻打破了“他”的平靜。這個年長的異性喚醒了“他”對“女性”的感覺,也加劇了“他”的身體的緊張感:“他”不敢直視她,害怕和“他”說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似乎都帶上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和她打交道“他”的臉會發燙,心怦怦地亂跳。也許是為了給自己得了癌癥即將失去的乳房留下一絲最美好的回憶,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生理焦灼有意給“他”做一次身體上的“教母”,在“抱貓”這巧妙設置的機緣中,她主動而又非常節制地“誘惑”了“他”,第二天就迅速地離開了,把剩下的一切留給“他”獨自擔當。
小說迅速地將“他”拋向沖突最劇烈的高峰之后,反而漸漸放慢了敘述速度。疾緩有度的敘事節奏表明小說要細細考察的是那些緊張的身體變化會衍生出怎樣細膩、復雜的情感震顫,以及由此而來的對于個體生命的真切體認與價值取向。細節作為調整小說敘述速度的樞紐在這里綻放出令人駐足的吸引力?!八痹诰薮蟮睦Щ笾袩o所適從,在潛意識的支配下決定去姥姥家,關于“迷路”的敘述隱喻的是“他”在自我覺醒之后即面臨的自我迷失,“他”需要憑借姥姥和童年的記憶來重新確認自己的身份以獲得心理安全感。記憶中姥姥家的“樹蔭”蕩然無存,倒是“他”找到工具給姥姥修好了松垮的窗簾,擋住了炎熱的陽光。兒時姥姥是“他”的庇護者,現在“他”卻可以充當姥姥的保護者了,“他”在這一角色轉換中找到了“自我”和心理安全感,但情欲卻依然來招惹“他”。此時,更高的自我尊重的需要開始浮出水面,抑制并改變著“他”的行為,“他”以跑步和閱讀積極地進行自我調節。終于在同學生日聚會對出格舉動的拒絕中,“他”發現“他已經和以往不一樣了”。憑借自己內心那一股越來越強大的力量,“他”已經有驚無險地趟過了青春期身體異常敏感緊張的那片沼澤地。
但情感的漣漪仍在繼續,“他”按照母親的吩咐給“她”寄去了遺失的電話本,又寄去了有心留下電話號碼的明信片,并徹夜地等待她的消息,然而,一切如石沉大海。當“他”正要把這一切綰起收藏的時候,母親無意中帶回了“她”已確診為乳腺癌的消息。對于“他”這不啻晴天霹靂,原來她是在即將與死神相對的痛苦中引領“他”認識了生命的神秘與豐饒……生命的脆弱、死亡的陰影這些沉重的內容是“他”仍然稚嫩的心靈無法完全理解與接受的,化蛹為蝶的過程仍在繼續,但我們已沒有必要為“他”太擔心:“他”在“藍色年代”漸漸積攢起來的內心力量和那些積極的行動已經給了我們相信“他”的充分證據。與小說細膩摹寫青春期少年從生理到生命的復雜變化相得益彰的是小說成熟的敘事筆力。大量與人物微妙心緒或者命運有關的意象化細節不僅使小說氤氳著濃郁的詩性,也有力地拓展了小說的意義空間。綿密的敘述有條不紊,層層推進,由生理、心理、情感直逼生命本身,一步步從生命原本的混沌中開掘出一條抵達人性深處的幽長隧道,讓我們在驀然中領悟:原來每一個精神上的“自我”之誕生也是如此痛楚而又歡欣。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襄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