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欣喜吶喊當藍色誕生之時?
——聶魯達
和其他高中二年級的男孩兒相比,他比較安靜、不愛和父母爭執。他母親有時會困惑地說:“這孩子應該是在叛逆期呀……”他父親認為,他當年就沒有經歷什么叛逆期,兒子和他很像,所以也不會有叛逆期。而在他看來,他和父親一點兒也不像,幾乎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他尤其不喜歡父親說一點兒也不可笑的調皮話時那種嘩眾取寵而又笨拙的樣子。但這些,他不會讓他們知道。在他這方面,那些高中時期男孩兒們努力培養的“壞習慣”,他照樣都學會了:蹲在廁所里抽煙、參與斗毆、看小電影……可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至于太出格。只是某些時候,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毫無感覺地拖著一個重得可怕的軀體,而有時候,他又覺得軀體才是空的,一些他說不清楚的、莫名奇妙的東西卻很沉重。當他感到迷惑時,他就會找些事情做,例如,約朋友到街上隨便走走,或是到網上沖浪。
暑假的某天晚上,他母親從火車站接來了一個同學。那個女的要來省城辦事兒,臨時借住他家。母親讓他睡書房的折疊床,卻讓那個女的睡他的房間。他有些生氣,但他想,要表達不滿也要等到客人走了以后。所以,當母親讓他像小孩子一樣叫客人“阿姨”時,他也忍住了怒氣聽話地叫了。但他的臉紅了,叫完之后就馬上走開了,覺得母親這樣做很可笑。他聽見那個女的說:“哎呀,你兒子長得還挺秀氣的。”
“他呀?秀氣什么呀?我整天說他小眼兒瞇……”
他不愿意聽下去,把書房的門關上了。
后來,他得知這位阿姨叫薛彤,是母親高中時代的同學,離婚了。早上,他起得晚,父母都已經去上班了,屋子里就剩下他們兩個。大部分時候,他都呆在書房里不出來,但吃早飯的時候必然會碰見她。有時候,還不得不尷尬地和她一起吃。這時候,她通常會找些問題問他,例如問他的學習情況、上什么網、會不會經常聊天等等。當她說話的時候,她會直視他的眼睛。一開始,他也會直視她的眼睛回答,但很快,他就習慣性地低下頭,退縮了。吃完飯,她堅持要收拾碗筷,他就又鉆回書房里去了。在門的另一邊,他聽到她在看電視。他想:她長得并不美,只是看上去比媽媽年輕一點兒,因此,他不必不敢直視她。
她總在快到中午的時候出門,晚飯以后回來。當他聽到客廳門重重關上的聲音時,他感到松了一口氣,似乎心又被放回了原處。于是,他走到客廳去,看電視或是躺在沙發上翻雜志。偶爾,他也回自己的房間看一看。她似乎故意不把門鎖上。有一次,他拉開衣柜,看見她的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掛在自己的柜子里。他有點兒驚訝地趕緊把柜子關上了。
她害怕貓。有兩次,她敲書房的門,讓他幫她把貓抱出來。他們家養的那只叫“佳佳”的貓喜歡睡在他房間里那張寬大的寫字桌上。當他去抱貓的時候,她閃在房門的一邊偷偷看著,不敢靠近。有一天,他注意到她沒有在慣常的時間出門。中午,她煮了面條,叫他來吃。于是,他又要和她面對面坐在餐桌那兒,因為是否直視她和說什么話的問題而不安。
她問:“你干嗎天天躲在房間里?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也沒干什么,上網、睡覺。”他說。
“啊,你的生活真不健康。你這么年輕,應該喜歡出去玩兒,到處去玩玩兒。”
他笑笑,沒答話。這時候,躲在某個地方睡飽了的佳佳迷迷糊糊地走出來,抖動幾下身子,跳到他的腿上臥著。她叫了一聲,卻沒有逃跑。他叫她不用怕,因為貓并不隨便咬人。
“我只是害怕它跳到我身上,我害怕毛茸茸的東西。”她說。
“它不會亂跳的。”他說,并且把一只手搭在佳佳的身上,防止它跳動。而貓沒有跳動的意思,它又閉上了眼睛。
“你吃得太快了。”她又說。
他的臉變得發燙,這說明她一直在注意他,想必他吃面條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他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于是,他抬起頭看著她說:“總不能像個女的一樣慢。”
她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嘴角上翹,浮動著一點兒笑意。他覺得自己不能退縮,他心里仍然在想:她并不美,我不必不敢看她……有一會兒,他們像相互挑戰一樣直視著對方。最后,還是他先躲開了,帶著一點兒受辱的感覺吃完了碗里的面。
他回到書房里,心仍在怦怦跳動。他走到窗戶那兒拉開簾子,呆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外面竟然在下雨,纖細的、毫無聲息的雨。他關上窗戶,把簾子拉上,房間里明亮的光線一下子消失了,他就像把自己隱藏在了一個籠子里。然后,他躺在折疊床上,竟然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了。這時候,他聽見一聲尖厲的叫聲,他睜開眼,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很快又是一聲。他拉開門跑出去,發現她貼著床對面的墻站在那兒,赤著腳,驚恐地看著他,朝床上指了指。他走過去,發現佳佳臥在床尾那塊疊起來的毛巾被上。貓也受了一點兒驚嚇,圓睜著兩眼,機警地盯著發出叫聲的那個女的。
“別害怕,我把它抱出去。”他轉頭對她說。這時,他看到她穿著一件很薄的睡衣靠墻站著。他發現,他所不敢直視的原來并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皮膚和胸脯。
她有點兒急促地說:“它不知道什么時候跑進來的,我剛才想躺一會兒,腳差點兒踢到它。嚇死我啦。”
“貓有什么好怕的,它還怕你呢。”他說。
他把貓放到門外的地板上,轉過身來,發現她就站在身后,像那天吃飯時那樣看著他,只是離得更近。他覺得應該走,身體卻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然后,他發現自己被拉了一下,房門“砰”地關上了。他就站在她對面,她把背部緊緊地貼在門上。他發現房間里很昏暗,因為窗簾是拉上的,但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睡衣下面的乳頭。他覺得燥熱憋悶,身上不停冒汗,還在想是否是她把他拉進來的。他離她太近了,他感到她的呼吸都在燒灼他。當她把他的手放在她胸脯上時,他一下子軟弱了。而她的身體就像被某個火熱的東西燙化了一樣,變得柔軟、黏稠、吸附著他。于是,他喘著氣摟住她。這時候,他感到她在輕輕推他。在慌亂之中,他們已經倒在床上,親吻、撫摸,就像兩個饑餓的人一樣。正在他想要揭開那塊阻隔著他們的布、把手伸進她睡衣領口的時候,她猛然停頓下來,接著用力把他貼在她胸脯上的頭推開了。隨后,她掙脫著推開他的身體,站起來。他也站起來,因為震驚而不知羞恥地、呆呆地望著她。
“你走吧,快走吧。”她的聲音低沉而堅決。她用手攏住蓬在耳朵旁的、雜亂的頭發。
他又愣了一會兒,然后轉身朝房門走去。
“我沒有想到,都怪我。”她在他身后說。
他困惑、憤懣,又無地自容,什么也沒有說。
他回房間換了衣服,去找一個朋友。整個下午,他們都在玩兒“連連看”游戲。后來,朋友留他在家吃飯。回去的時候,薛彤和他父母都坐在長沙發那邊看電視。她回過頭沖他笑了一下,關切地問他吃過了沒有。這種裝出來的態度使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就被疏遠了。他發現父親更賣力地表現幽默,因此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滑稽可笑。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好。他不斷回想下午的情景,他那個東西就不斷彈跳起來,令他興奮又不禁感到羞恥。以往,他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到,他會跟和自己母親一樣大的女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又想到她平時的樣子,還有今天晚上當他回來時,她那種惺惺作態的樣子。但每一個樣子,即便是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的形象,或是讓他費解的虛假、反復無常,都促使他更想和她睡覺。但他不認為自己只是想和她發生關系。他覺得自己真的喜歡上她了,是和以往都不一樣的喜歡,而且這些天來,他的尷尬、躲藏都是因為這種喜歡。可見,他早就喜歡上她了。他對此有些疑惑,又感到不知所措。但他最后終于明白,其實,根本不在于他決定做什么,而在于她決定做什么。他不可能抵抗她的決定,他倒也不覺得這是他的羞恥。
將近凌晨的時候,他睡了一會兒。很快,他又醒了。他想象著早餐時候會發生什么,可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外面的人在說話,聽見母親要父親開車送薛彤去車站。他的血立時都往腦門涌來,心好像被狠狠地揪了一把。他們吃飯、寒暄,弄出一陣陣不大不小的嘈雜。隨后,他們就都走了。他被遺留在毫無意義的、空洞的安靜中。他懷疑這是否是一個不好的夢,但他看到藍色的光線已經穿透窗簾,像往常一樣,照在他的皮膚上,使它呈現出一種真實而丑陋的青灰色調。他不理解這一切是如何發生,又如何突然逝去的。
那天,他不想呆在家里。他想了很多可能,最后決定去姥姥家。他騎自行車去,路上用了四十多分鐘。后來,當他到了那條街上之后,他發現他很難確定姥姥到底住在哪棟樓里面。以往,他都是和父母一起來,父親把車停在某個停車場,他們再從那里走到姥姥所住的那棟樓的后門。他跟著他們,從來沒有留意記路。如果他能找到那個停車場,或許能靠著回憶找到那棟樓。但他很久沒有來了,一些舊樓在拆遷,還有些地方在施工,光禿的街道上塵土飛揚,一團嘈雜和混亂,他確定他不可能找到停車場。他打電話問母親,她吃了一驚。當姥姥給他打開門的時候,她比她女兒更吃驚,拉著他的手看了好長時間。
老人在她局促、老舊的房子里轉來轉去,想要給他找些吃的,但最后只找到了幾根小黃瓜。然后,像以往每次見到他一樣,她嘮叨著小時候他跟著她時有多么搗蛋。可他并沒有聽得很厭煩,他只是偶爾有點兒跑神兒。他記得客廳的木窗戶前面以前有一大片樹蔭,但姥姥說,他們最近把樹都砍了。姥姥下樓買菜去了。他在屋子里仔細看了一圈兒。他發現姥姥臥室里的窗簾撐桿塌下來了,炎熱的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他小時候曾在這個房子里住過兩三年,可他只剩下一些模糊得快要被抹去的印象。當他獨自坐在屋子里、置身于破舊的家具之中時,他竟然又想起那個情景,想到她和他單獨待在這個孤寂的屋子里……后來,他站起身,去儲藏室里找到錘子和釘子,把塌下來的窗簾固定好。
晚上,他仍然回家吃晚飯。母親對他的表現很滿意,不斷在飯桌上夸獎他,說了些“長大了”、“懂事了”之類令人反感的話。似乎為了回敬她,他說:“我覺得姥姥一個人住不方便,你們為什么不把她接過來?”
飯桌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過一會兒,父親說:“我看她一個人也住習慣了,讓她來她還不一定來呢。”
“你們也沒有讓她來啊,你們問過她嗎?”他不想給他們留什么余地。
“以前也問過。”他母親把這個話題敷衍過去。
后來,母親提起薛彤,不滿地說:“總算走了。生活習慣不好,房間弄得亂七八糟,還得跟在她屁股后收拾。”他有點兒吃驚,沒想到母親根本不喜歡薛彤。可她們兩個在一起時,竟然顯得很親。那天夜里,他搬回自己的房間里睡。他拉開衣柜仔細看了一遍,她什么也沒有留下。他躺在她頭一天晚上躺的床上想著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兒,那也是他們昨天一起躺在上面的床。但母親已經把床單換了。
白天,他像往常一樣上網看一會兒帖子,但他發現這些東西不再像以往那么吸引他。他心里似乎有了一大塊兒可怕的空缺,他現在的消遣方式都沒法把它填滿。他想起她的時候,就仿佛又置身于房間里昏暗的光線和燥熱動蕩的空氣中,有時候他的身體甚至都有些發抖。他不得不在網上搜索小電影來撫慰突然鼓脹起來的欲望。那些赤裸裸的器官仍然刺激他,但他模糊地感覺到其中的不同:他們因為親吻撫摸而渴望做那件事,那些人卻因為要做那件事而需要不斷去親吻撫摸;他像是猛然陷入一個昏暗、擁擠的角落里,周圍的一切都擠壓他,他并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而那些人卻知道,他們處于一覽無余的光亮之中……
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可能和她在一塊兒,抱著她倒在一張床上。他不能理解,為什么她要那么做,然后就走了,什么東西也沒有給他留下。似乎,她就是為了存心擺脫他才匆忙離開的,可也是她把他拉進房間里、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的,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挑逗他,用她的眼睛。他不理解為什么他會被突然推開了,但有時他又覺得自己懂得一點兒。
他開始失眠,常常在半夜里睜開眼睛,看著頭頂上方那些模糊的影子和曖昧不清的光線,光的中央似乎有些深綠色的、閃爍不定的光點,然后,它向周圍洇成墨藍色,直到變成更淡的、透明的煙藍色。他比往常更頻繁地自慰,甚至在白天,他也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做這件事。他感到羞恥卻又毫無辦法。有一天上午,他站在陽臺上,看著晾曬在下面院子里的、在風里蜷曲、擺動的白床單。他想到,如果他再不管住自己,也許身體和自尊心都會被打垮了。于是,他把自己積攢的零用錢拿出來一部分,買了一雙彪馬的跑鞋。每隔一兩天,他在晚上九點鐘左右出去跑步。
他跑步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個小學校。因為是假期,周圍沒有多少行人,很安靜。晚上,只有半邊的路燈亮著。他繞著學校的圍墻兜圈子,一開始每次跑四圈,慢慢增加到八圈。校園里栽種的大樹枝杈伸出圍墻外面,濃密的陰影灑在他奔跑的那條路上。他跑完以后,就在這條路上走一會兒。有時候,他會突然想到某個細節,譬如她的頭發落在他手背上的感覺。當他回過神,他看到枝杈之上的天空是暗藍色的,那種深邃的藍仿佛要把他帶走、吸納進去。他置身于靜寂、陰影和涼風之中時,感到在他心里暴躁翻攪著的東西平緩下來,它們緩緩流淌,卻似乎流進了更深的地方。
跑步之后,他睡得好一點兒了,在那件事情上也變得比較節制。父母對他的新習慣很贊同,但顯然有點兒費解。有一次,母親問:“你是不是準備參加學校運動會?我明白了,你是想引起那些女孩兒的注意啦。”她說完自己笑了起來,父親也跟著笑。很快,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電視上去了。他從一旁悄悄注視他們,屏幕的閃光使他們看上去臉色蒼白、毫無生氣,父親的嘴還微微張開,流露出一種呆滯的表情。他突然覺得他們有點兒可憐:他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連這一點也不知道。
現在,他偶爾會在晚飯后一個人出去走走。家里太悶熱,風很難繞過前前后后那些擁擠的、仿佛粘連起來的樓房吹進來,而且,他們總愛看那些虛假得可笑的電視劇。當他一個人走在街邊,他會注意到路邊落滿灰塵的、脆弱的小樹,無人照看的、獨自奔跑著的小狗,街心花壇里那些正在凋零的花,某個站在街邊的、赤裸著上身的肥胖男人……這些東西,可笑的、可憐的或是無關緊要的,似乎都能在他的心里投下一點兒憂郁的倒影。有時,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一個走過來的女人的胸部,那些微妙、柔軟的突起既讓他感到難堪,又勾起他的幻想。
某天晚上,他散步時經過一個舊書攤兒,稍微遲疑了一下,就被攤主規勸買了幾本廉價書。于是,他意外地發現,對于心里面那塊巨大的、可怖的空白,這些東西竟然有用。在他讀這些書的時候,他感到有些空白像裂痕一樣被填補了,但也有新的空白、渴求生長出來,一些他說不清楚卻能感受到的東西。父親無意中發現兒子成了一個閱讀者,立即把這件事和他自己聯系起來,“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也特別喜歡看書,只要能找到的小說、散文,我都看。不過,那時候的書可沒有現在多……”他笑了一下,完全不信父親說的話。他覺得父親心里面有更大的空白,只是他根本不去想那片空白。
他更少出門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小貓,他們的關系因此比以前更親密。當他躺在床上看書的時候,小貓經常臥在他的腳邊。某些時候,就在他把它抱起來的一瞬間,它的光滑的皮毛、柔軟的骨肉竟讓他聯想到了觸碰肉體的感覺。他有點兒羞愧地把它放回到沙發上或是他屋里那張桌子上。有時候,他朝它看過去,發現它也正在盯著他。它那雙眼睛仿佛洞悉一切,又有種桀驁不馴的光芒。他對于這聰慧的動物反而有點兒害怕了。現在,小貓不再像以往那樣等著女主人回來才討吃的。當它餓的時候,它會找他,跟在他腳邊一邊跑一邊仰頭看著他叫。他毫無辦法,只好去給它煮一個雞蛋,或者喂它一根火腿腸。后來,即使女主人在家,它也會跟著他,它已經把他當作最信任的主人。
那天,他被邀請去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晚餐以后,他們分成兩桌打牌。有個行為一向開放的女孩兒宣布,如果她們這組最后輸了,她就親所有在場的男生。男孩兒們都為這個賭注尖叫起哄。后來,她們組輸了,她果真履行諾言。她連續親了好幾個男生,嘴里還故意發出“啪、啪”的響聲,其他人在一旁替她加油,拍手。他很緊張,因為他沒有想好怎么應付,但他很清楚他自己一點兒也不想被她親,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她那張嘴在他的想象里成了一張粗厚的、男人的嘴。輪到他的時候,他只好倉促地硬把她推開了。大家都驚呆了,他尷尬地笑著說:“我就免了吧。”那女孩兒瞪著他,眼里冒火。他知道自己這樣做侮辱了她,也掃了所有人的興,但不知道該怎么彌補。那女孩兒突然沖他嚷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為你是誰呀!”她差點兒朝他撲過來,他們把她拉開了。結果是,她決定不再親剩下來的幾個男生。他猜想,他們當中有的人一定因此而暗暗恨他。接著,他們又喝了一輪啤酒,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異。他突然覺得周圍這些亢奮地吆喝著的人都很幼稚,忍不住在心里嘲笑他們。他也知道自己今后會更孤獨了。
他趕晚班地鐵回家,整個車廂里包括他在內只有五個人。在這個行駛于地下的明亮而空蕩的匣子里,他更覺得孤獨滲透了他,就像車廂里冰冷的空氣一樣。他明白自己為什么粗魯地拒絕被那個女孩兒親,他已經和以往不一樣了。幾乎成了另外一個人。地鐵在尖銳的呼嘯聲中不斷攀上地表又潛入地下,他幻想著自己正坐在另一輛車上去某個陌生的地方。可他知道,讓他擔心的不是找不到她所在的地方,而是被拒絕。
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在他的房間里,把他嚇了一跳。她說,薛彤打電話了,她有一個小電話簿忘在房間里了,讓幫她寄過去。他幫母親一起找,最后,在床墊和床頭之間的縫隙里發現了那個小本子。
“她給你地址了嗎?”他問。
“給了,剛才打電話時給的,我記下來了。”
“嗯。”
母親又說:“麻煩!還得去郵局,郵局是不是都下班很早?”
“那我去吧,反正我沒事兒。”
“真乖,那我把地址給你。”她很高興地說。
他就這樣輕易地得到了她的地址。第二天上午,他騎車去郵局把電話本寄走了。當他在信封上寫她的地址和名字時,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激動,似乎這也是把他們聯系起來的一種方式。他還想到,這看起來像是她特地布置的,她可能故意把電話本塞在那個縫隙里,以便讓他知道她的地址。但對于這個猜測,他也沒有多少把握。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在寄信人那欄填寫自己的名字,只是把他家的地址綴在信封的右下角。
他放著她的地址,甚至經常拿出來看。他不敢給她寫信,除此之外也不知道還能用它做點兒什么。不過,就像個經常寄信的人一樣,他開始留意郵筒。他發現這個城市里郵筒少得可憐,它們隱藏在某些破落街道的角落處,臟得似乎已經廢棄很久了。他想起他在書上讀到的一句話:動筆寫信這件事本身就表示……一切。但現在,人們顯然已經失去了這一切。
那一天,他在書店里注意到一個賣明信片和卡片的專柜。或許是新開的,或許早就有了,只是他沒有注意到。他以前從沒有買過明信片,可當他走過去,隨手翻看這些明信片的時候,心底突然泛起了溫柔的波動,明媚而又幽暗。他挑選了五張。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買這些明信片,可整個下午還是猶豫不決。后來,他選了一張,在背面的橫杠上工整地寫下她的地址和名字,寫好之后覺得字體工整得有點兒不自然。所以,當他在左下角寫自己的地址和名字時,字體又太潦草了。他小心翼翼地在地址下面、最靠近邊角的地方飛快地寫下了一行號碼。然后,他盯著那幾個數字看了很久,不知道在她看來,這些數字是否有什么意義。當他把那張明信片扔到郵局外面的郵筒里之后,就像完成了一件沉重的任務,他感到身心的疲倦和松弛。
他計算著信件可能到達的時間,也計算著暑假還剩下的時間。不知道為什么,想到暑假即將過去,他竟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憂愁。一個星期后,他預感她可能會給他打電話。他開始躁動不安,夜里也不關機,總是注意著電池的電量。每當手機開始振動,他就匆忙地跑過去,心里的火花又爆裂地燃燒起來:難道是她的短信?可并沒有陌生的號碼給他發短信,更沒有陌生的未接電話。這樣又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那天夜里,他突然覺得不用再等了。他從床上坐起來,把手機關掉。他想他現在可以確定了,她根本不想再見到他,她可能想像忘掉一個過失那樣忘掉他。這樣,他反而覺得平靜了,不再受焦躁的等待和期盼的折磨。他開始等著開學。
那天晚上,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吃晚飯,母親去參加同學聚會了。母親回來的時候,他正在餐桌那兒給貓準備雞肝兒拌飯,因為它現在改變了習慣,總是在四五點鐘吃一頓,再在九點多鐘吃一頓。他發現母親打扮得很漂亮,化了妝,還掛了一條水晶項鏈。
母親很興奮,沒有換衣服就坐在沙發上對父親講她的聚會。她提到一些女人的名字,大部分他都從未聽過。后來,她說:“上次住在咱們家那個薛彤,我今天才知道她得了乳腺癌,上次來主要就是到醫大附屬醫院確診的。她也沒和我說,可能是怕我們覺得晦氣。我今天碰見了曉棠才聽說,還挺可憐的,可能回去就得做手術。不知道現在怎么樣,我有空得和她打個電話。哎,挺可憐的,現在得癌癥的真多……”
“真想不到,”父親有點兒淡漠地說,“看上去還好好的。”
他把小貓帶到陽臺上喂。在從客廳流瀉到陽臺上的、那條帶狀的燈光里,他蹲下身,一動不動注視著那動物輕輕晃動的脆弱的頭顱和它背脊的線條。吃完以后,貓滿足地離開了。他拿掃帚把灑在地上的殘渣掃干凈,才回到自己房間。他聽見父母在外面的說話聲、洗澡間里傳來的水聲,直到一切平靜。他倚著床頭,在黑暗中不知道又坐了多久,然后他躺下去,凝視著頭頂的黑暗漸漸地模糊、含混。“癌癥”這個詞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飛撞,卻缺乏真實的分量,因為他不明白這個險惡的東西對她具體意味著什么,他只能想象他所接觸過的那柔軟、美麗、豐滿的東西漸漸干癟、枯萎、消失,成為可怕的傷口……在晨光和夢境交織的那片藍色光線中,他感到淚水一再涌滿眼眶,可讓他痛苦的卻是些毫不明確的東西,這痛苦本身就是縹緲而充滿疑惑的。仿佛有一個強大、虛浮而恐怖的東西籠罩住她的命運,而陰影落在了他的身上。在這陰影之中,他只覺得自己軟弱、愚蠢而渺小。
假期最后一天的上午,他準備好第二天去學校要帶的東西,把跑鞋刷洗干凈。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他照常喂小貓吃了一個雞蛋。將近傍晚時,他來到郵局,郵局綠色的大門和細長的窗戶都已緊緊閉攏。他從車簍的袋子里拿出四張明信片,猶豫著是否寫上“祝你健康”之類的話,后來卻沒有寫,也沒有填上寄信人的地址。他把明信片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投進郵筒,似乎它們可能輕易地破碎、遺失。然后,他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黃昏時候橘色的光芒已經潑染在街道、樓房和路旁的大樹上。上車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矮墩墩的郵筒孤單而靜默地立在那兒,仿佛被遺忘在一切光線、色彩和陰影之中。
(選自《收獲》2010年第6期)
張惠雯,女作家,1978年生,祖籍河南西華。1995-2010年定居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作品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西湖》《文學界》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