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國城市化進路中存在的資本和權力的勾連和“經濟達爾文主義”,消解了人們傳統的社會聯結方式(村落和單位社會),但新的社會聯結的建構相對滯后,導致從傳統的社會聯結中脫域出來的人們流離于制度之外。社會階層日益分化彰顯,且缺乏垂直流動的渠道和機會;個人之間、個人與公共領域之間、個人與政府之間缺乏必要的社會聯結及渠道,原子化社會凸顯;從而產生“挫折感”和“相對剝奪感”,使社會風險和矛盾集聚。應構建具有政府“合作者”功效的市民社會和非政府組織,以疏通國家和民眾間的聯結渠道,形成公民社會、市場經濟和政治文明三者共同發展的現代社會文明。
關鍵詞:城市化;社會風險;社會聯結;社會原子化;社會階層;公民社會;市民社會;非政府組織
中圖分類號:F069.9;C912.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131(2012)02-0046-08
Analysis of Social Risk in the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in ChinaHU Bin1,2
(1.Wenzhou University, Zhejiang Wenzhou 325035, China;
2.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 “Economic Darwinism” a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capital and power in the process of China’s urbanization dissolve traditional social connection methods (villages and unit society), however, new social connection reconstruction is relatively lagging behind, which causes that the people separated from traditional social connection are free out of the institution. The daily increasing differentiation of social hierarchies, insufficient vertical and flowing channel and opportunity, inadequate necessary social connection channels between individuals, between individual and public field and between civil society and governments as well as atomized society make the people produce “frustration sense” and “being-deprived sense” and make social risk and conflict agglomerated. China should construct civil organizations and 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 with the function of governmental “cooperators” in order to smooth the connection channel between governments and individuals and to form modern civilized society with triple development among civic society, market economy and political civilization.
Key words: urbanization; social risk; society connection; social atomization; social hierarchy; civic society; residents society; 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
我國的城市化進程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進入了快速發展通道。據世界銀行組織的報告,中國城市化水平已經由1980年的19.4%提高到了2010年的49.9%,更有專家預測在未來20—30年中國城市化率將達到70%。按照美國著名城市地理學家諾瑟姆(Ray. M.Northam)的“S”曲線理論,城市化水平從30%到70%是城市化的中期階段,即快速提升的階段。從世界城市發展歷史來看, 城市化的中期階段也是諸多社會問題、復雜矛盾的多發階段。而且,我國城市化是一種政府主導的“制度投入型”城市化,是一種基于經濟增長模式和增長想象的城市化,是一種“城市”早熟與“市民社會”晚出的城市化。這種重經濟建設而輕社會建設的城市化,將使社會主體,特別是底層群體由于缺乏利益訴求和縱向流動的渠道而深感缺乏“尊嚴”、“被尊重”和安全感,從而產生挫折感和相對剝奪感,使社會信任度和凝聚度下降,引發社會沖突和失序。北京國際城市發展研究院發布的中國首部《社會穩定風險評估指標體系研究報告》指出:中國城市,特別是大城市,從整體上已經進入了一個典型的危機頻發期,危機事件呈現高頻次、多領域、大規模發生的態勢。
胡 濱:我國城市化進路中社會風險探析一、城市化與社會風險的勾連
正如社會有廣義和狹義之別一樣,社會風險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社會風險指除個人風險以外的任何風險,包含政治、經濟、文化、金融等子系統風險;而狹義的社會風險是指與政治風險、經濟風險、文化風險、金融風險等相并列的一種風險,主要是指由個人或團體反叛社會行為所引起的社會失序和社會混亂的可能性。
城市化的外在景觀是人口和空間的城市化,即人口由農村向城鎮、小城鎮向中心大城市流動,城市規模、外延的擴張,其實質是鄉村傳統、封閉的文化向城市現代、開放文化的轉變和人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趨向于按照城市的存在方式和運行方式去發展的過程。城市化這種對整個社會的解構和重構必然天然地帶來張力和社會風險,這已為西方理論界和實踐所證實。英國經濟學家培笛在1682年發表的《關于倫敦市政發展的政治估計》一書中提出“城市社會問題”后,馬克思、恩格斯、諾克斯、帕里羅、列菲弗爾、斯科特、索嘉、哈維等均分析了城市化對人們生活方式的影響及由其所帶來的社會風險。如保羅·諾克斯等在《城市化》中論述到:城市化必然帶來一些城市問題,“其中一些問題根源于整個社會,這些問題在城市中顯得特別顯著,僅僅因為大都市區中容納了大部分人口并成為變化的熔爐”,“其中一些問題是因為城市化和城市設置的性質所造成或引起的”。文森特·帕里羅等在其《當代城市社會問題》中通過對于社會問題的大量考察和分類,從四個主要角度(個人安康、社會平等、社會機制和社會質量)提出了許多與城市生活相聯系的社會問題。列斐伏爾則認為“如果空間作為一個整體已經成為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場所,那么它也開始成為眾多沖突的地方”??梢?,城市化,特別是城市空間的社會,將生產包括違章和合法的辯證運動,一座城市的發展是違章合法化的同時又是合法變成違章的歷史過程,即社會風險是城市化的天然附屬物。
我國城市化是由政府推動的一種自上而下的 “被城市化”,其對人們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的改變難免有違背人們意志的地方,致使部分群體的利益需求被忽視或者無法得到滿足而受損,從而產生社會挫折感。美國政治學家薩繆爾·亨廷頓在《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中提出:“社會動員和經濟發展都是現代化過程所造成的必然結果,但兩者具有不同的社會功能;社會動員往往會提高人們的期望,而經濟發展則會提高社會滿足人們期望的能力。但是一般來說,社會動員往往比經濟發展的速度更快。這樣,‘需求的形成’與‘需求的滿足’之間就會形成一個差距,這種差距便會使人們產生‘社會挫折感’。其次,如果社會存在著縱向和橫向流動的機會和可能,這種‘社會挫折感’也許會得到緩解。否則,它就會促使人們通過政治參與向政治體系施加壓力。最后,如果在這種政治參與迅速擴大的同時,該社會的政治制度化水平仍未相應提高,就會造成政治動亂?!奔瓷鐣蓡T的利益受損而產生社會挫折感是反叛社會行為產生進而導致社會風險的根源。另外“相對剝奪”理論也告訴我們,人的挫折感產生于相互比較之中,當人們在某一參照系下經過比較感到利益受損了,就會產生挫折感,從而產生危害社會的行為。
此外,在我國城市化進路中還存在資本和權力的勾連以及“經濟達爾文主義”,而且在消解人們間社會聯結方式(村莊和單位社會)的同時忽視了社會建設,使城市主體特別是社會底層群體的利益訴求和縱向流動的渠道缺失,結果造成社會階層分化、大量非正規就業人員充斥的“原子化社會”以及社會認同和信任弱化。
二、我國城市化進路中社會風險生成的“二因說”
1.質料因:資本和權力的勾兌
“城市就是一系列物質結構所構成的人造環境,城市化和城市過程就是各種人造環境的生產和創建過程,這些人造環境的生產和創建過程是在資本控制和作用下的結果,是資本積累的需要”(Harvey,1985)。因此,列斐伏爾、哈維等新馬克思城市社會學者又稱城市化為資本的城市化,是資本按照自己的原則和邏輯不斷突破城市空間壁壘和界限的結果,致使城市空間屈服并遵循著資本的規律和邏輯。“資本按其本性來說,力求超越一切空間界限”(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列斐伏爾通過資本在“生產—消費領域”和“不動產領域”的流通和轉移來說明,而哈維通過資本積累的“三級循環”和“時間—空間修復理論”來說明,資本在自身邏輯(追求利潤最大化)的指引下如何不斷突破城市空間的壁壘和界限,使城市空間規模、外延不斷擴張和延伸。
但資本不斷突破城市空間的界限需要政府權力清除一切障礙,為資本積累保駕護航。因為“只有建立了某種法律、私有財產、契約和貨幣安全制度框架之后,資本積累才能通過以價格壟斷為基礎的市場交換而繁榮起來。一個擁有警察權的強大政府或一個建立在暴力手段之上的壟斷者能夠保證上述制度框架的運轉,并為其提供明確的憲法性安排”(哈維,2009)。因此“資本的無限積累必須建立在權力的無限積累之上……以通過持續增長的權力來保護持續增長的財產”(漢娜·阿倫特,1982)??臻g(城市)“它一直都是政治的,戰略性的”(列斐伏爾,2008)46,“它是某種權力(比如,一個政府)的工具,是某個統治階級的工具……空間的表現始終服務于某種戰略……是被規劃的”(列斐伏爾,2008)30。也就是說城市空間的擴展始終是為政治服務的,是政府權力和資本“增長聯盟”的產物,這種增長聯盟其實質是將空間工具化,或者說空間戰略化,通過政府權力以“規劃之手”在資本的指引下不斷占領空間、控制空間和創造新空間。正如J Logan和H Molotch(1987)的“城市增長機器”模型所認為,城市的擴張是受到政治、商業和經濟精英的操縱,致力于追求土地的“交換價值”的目的。
我國城市化進路中同樣彰顯著這種權力和資本的邏輯及其相互勾連,特別是政府權力的功效,尤為顯著。城市化本身就意味著城市空間重構、外延的擴展,而我國的憲法和《土地管理法》都明確規定了只有政府機構按照法律的規定,才能對屬于國家所有的城市土地和集體所有的農村土地進行征用,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侵占、買賣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轉讓土地。這意味著我國城市空間的擴張,只有借助政府的權力才能得以進行。也只有政府規劃大筆的一揮,才能有深圳一夜之間的拔地而起,才能有西部大開發、中部崛起、振興東北和東部的迅速市場化,才能有各地的新城改造重構、大學城、商務區、新區和各式開發區的崛起。究其實質是基于城市化的“經濟性”或為彌合區域差異的需要所進行的“新區域主義”和“尺度修復”,是政府借助“規劃之手”在資本的指引下所進行的占有、控制和創造空間,從而實現出讓土地收益、經濟增長政績化的合法化。這種政府和資本聯姻,一方面擁有資本的開發商得以非常便利地以資本換土地而獲取級差收入,另一方面政府則通過政策、法規和權力的運用得以實現對政績的追求。這種資本權力化、權力資本化的結果就是:一方面,大量城郊的農田和村莊被城市吞并,成為新的城區;另一方面,中心城區經歷更為劇烈的改建、重建,以提高土地的交換價值。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趨同于庫哈斯筆下的“普通城市”,被資本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取向、被政府精英按照自己的意圖進行著空間重組,兩者共同拼貼出城市化的美麗畫卷。但與此同時,大量失地農民和失去單位依附的市民因城市空間擴張被動而無賴地卷入城市化進程,其傳統的社會聯結方式——村莊和單位社會就這樣被推土機無情碾碎,而新的社會聯結仍在稀薄的空氣中飄蕩著,他們成為被制度遺忘的群體,并在城市適應性與現代性的獲得中缺乏基本的心理過渡和彈性,產生自我認同危機,缺乏安全感、尊嚴和被尊重感。
可見,我國城市化已淪為權力和資本“增長聯盟”的產物。政府借助權力運用規劃之手,在資本的指引下不斷占有、控制和創造空間,空間成為規劃師手中神奇的魔棒,可以根據“需要”(設計所滿足的“需要”,往往不是來自真正的使用者,而是來自擁有資本或決策權的“甲方”)任意擴張或填充不同功能以實現土地交換價值的不斷提升,追逐和吸收城市化所帶來的經濟增長和盈余。同時,由于中國民主化、法制化進程尚在完善過程中,城市市民社會、非政府組織(NGO)的力量極其微弱,所以,民眾被排斥在城市增長聯盟之外,并且這種增長聯盟不受監督。這樣,勢必使被制度拋棄的民眾產生被剝奪感、社會挫折感、無安全感和對制度的不信任,從而引發社會矛盾和沖突,社會風險集聚。
2.動力因:“經濟達爾文主義”
城市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工業化、現代化,其第一個動力就是經濟。城市是一個國家的國土與世界經濟發生往來的橋頭堡,是經濟增長不可替代的發動機。特別是卷入全球化經濟洪流中的當今城市,有些大城市的作用已經超過了國家。東京的國民生產總值是巴西的兩倍,生活在日本首都的人口數量超過了瑞典、芬蘭、丹麥和挪威四國的人口之和。如此巨大的經濟力量并不是與城市化進程相對應的必然結果,而是源自成功的經濟戰略。基于如此國際經驗、全球化大環境和城市化巨大的經濟性,注定了我國城市化進路中的經濟優先戰略,一切讓位于經濟增長和發展。而資本流動的無地域性限制、無空間阻礙,決定了哪里有利潤,哪里有更高的超額利潤,資本便流向哪里。資本流向哪里,哪里便會繁榮興旺;資本流出哪里,哪里就會一片蕭條。因此,為提高城市的吸引力、創造力和活力,亦為增強各自城市的競爭力以向上爭取更大的話語權,各個地方政府紛紛制訂了城市發展戰略和展開經濟競爭的政策,以圖吸引國內外更大更多的資本,推動本地城市的發展和經濟的增長,使自己擁有“國際競爭力”。在這種“經濟達爾文主義”和“財政重商主義”的指引下,全國200多個地級市中,有183個城市提出要建“現代化國際大都市”,約占全國城市總數的27%,這意味著平均4個城市就有一個把自己定位為“國際化大都市”。
基于“經濟達爾文主義”的經濟競爭性必然要求能吸引比其他城市更多的國內外投資,因此,必須創造出比其他城市更能吸引資本流入的條件和空間。于是,各種土地優惠政策、土地出讓租賃政策、稅收減免政策在各級政府對經濟資本的爭奪中紛紛粉墨登場;各種大規模的以追求土地的交換價值提升為目的的舊城拆遷重建、新城擴建、各式各樣的CBD、商業圈、步行街、旅游帶、工業園和黃金地帶等在經濟理性催生釋放的荷爾蒙激勵下,通過各級政府的規劃之手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于城市上空不斷上演。形成了“以土地吸附資金,再以資金提升土地價值,而土地更多規模地吸附資金”(黃奇帆,1995)的怪圈。蔣省三等(2010)的研究表明:我國城市土地出讓收入整體上處于上升通道,從1993年的775.2億元增長到2009年的14 239億元。
城市之間的這種“經濟達爾文主義”的經濟競爭使 “企業家化”、“標準化”、機械復制而缺少歷史的記憶成為城市規劃和建設的主旋律,政府對房地產開發和土地財政的依賴使城市重構和擴張成為城市發展的主導模式,而對城市公平與正義則缺乏必要關注。張軍(2008)等人的研究亦表明:體制內的競賽催生了地方政府經營動機。林雙雙(2009)等人的研究表明:地方政府的經營性主要表現為地方政府創辦集體經濟和鄉鎮企業以及與轄區內企業共謀,截留上交利稅以增加可支配財力。這樣,政府為了保持和提升當地城市的競爭力,必定“意味著(當然這是誰也不會明白說出來的)不要吸引太多其它城市不歡迎的移民”(皮埃爾·雅克 等,2010)和不會主動考慮吸納外來流動人口作為新市民。因為,人口城市化面臨著生存成本(包括占用土地、水資源、能源等基礎成本,衣食等生活成本,住房等居住成本和醫療成本等)和發展成本(包括人力資源培訓等培訓成本,就業工作等就業成本和社會保障等社保成本)。有人估算,中國城市化的生存成本每人為7.35萬元,發展成本每人為2.47萬元,這樣接納一位農民工使之市民化的總成本為9.82萬元。而根據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和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我國流動人口分別為1.44億和2.61億,其中大多為農民。于是政府借助權力這一“有形之手”設置各種進入城市的門檻、法規,各種不對等的就業、培訓、教育、醫療、社保政策和繁多的稅費,阻止和排擠弱勢群體的市民化,使之流動不落地、落地不定居。
質言之,城市化進路中對人們間社會聯結方式的消解,是用經濟來通約、通兌一切,而忽視新的社會聯結的建構。然而中國是有著五千年鄉村文明根基的農耕定居社會,作為其社會單元的村落和單位絕不會溫順地臣服于城市化而走向終結。如李培林(2002)通過對廣州“羊城村”研究發現:“一個由親緣、地緣、宗族、民間信仰和鄉規民約等深層社會網絡連接的村落鄉土社會,其終結問題不是非農化和工業化就能解決的”。因此,我國城市化過程中所出現的“社會原子化”是一個傳統與現代相互交織的復合體,必將導致諸多碰撞、沖突乃至社會風險。
三、我國城市化進路中社會風險的凸顯途徑
1.社會階層的分化和彰顯
城市化將大批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吸引到城市,但他們往往只能依靠出租自己低廉的勞動力在城市建設中從事繁重的、簡單而又機械的勞動,處于城市的底層。他們的生活水準即使同城市普通居民相比亦存在很大的差距,更遑論在城市化進路中掌握了資本和權利的少數“精英”通過大規模的城市開發而愈加富有者,與其相比更是天上人間。據北京師范大學收入分配與貧困研究中心主任李實介紹,按照每天2美元的國際標準,中國應該有近1億窮人;而在貧困線之上附近,達不到平均收入水平的易于陷入貧困的人口約在2億人。在城市化之前,這些弱勢群體尚不清楚富人們過著怎樣一個與他們十分不同的生活,而城市化將大量的人口壓縮在越來越窄小的城市空間,加劇了這種社會差別,從而使他們深感社會的不公、不平,產生十分強烈的“相對剝奪感”、嚴重的心理落差和社會挫折感。
然而,城市化通過大規模的城市資源開發運動,并沒有通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另一部分人富起來”來消解社會的兩極分化,反而在權力和資本的結合下,通過土地、資金和人口的大規模運作,使擁有資本和權力的人撮取了城市化的大量成果,甚至通過房價、會所等將居民強制性地分為三六九等和ABC區,比如現在的富人區、窮人區、棚戶區等,一如雷克斯、墨爾所說的“住房階級”。據中經網統計數據表明,1994年后我國的基尼系數一直都超過國際警戒線0.4,從2000年后一直都接近0.5,這意味著社會財富中50%用于不公平分配上。
據2010年年底《人民論壇》和《新京報》的調查顯示,我國城市公眾的自我階層認同有向下偏移的趨勢?!度嗣裾搲氛{查顯示:近半數黨政干部受訪者自稱為“弱勢群體”,同樣有這種感覺的公司白領受訪者達57.8%,知識分子受訪者達55.4%。而《新京報》的結果則表明:認為自己處在“非常弱勢”位置的占18.8%,“一般弱勢”的占61.9%,整體上有近八成人認為自己是弱勢群體中的一員,只有12.2%的人認為自己“一點也不弱勢”。這不僅體現出當前中國社會特有的社會階層結構,更反映出潛藏在社會公眾內心深處的心理活動變化,而這種悄然而來的心理變化,使他們內心中的“相對剝奪感”迅速發酵,社會不公和挫折感的生發也就成為自然,比如現在愈演愈烈的“仇富”、“仇官”現象。李培林等人(2005)的研究結果表明,越是將自己認同為下層階層的人,就越認為現在和將來階級階層的沖突嚴重,反之則認為沖突較小。
同時,我國五千年的以血緣為基礎的等級制農耕定居社會傳統,嚴重阻礙著社會階層間的社會流動。亨廷頓在《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論述到,一個社會流動較弱的社會過于嚴重的社會分化若失去控制則有可能導致社會斷裂,甚至社會解體。依此而論,我國城市化所致的社會階層的分化和加深,在權力、資本和等級制度的壁壘下,社會階層的流動仍主要是橫向的復制式,缺乏縱向的替代性的社會流動,其后果就是人們社會挫折感、不公感的加劇,當遇到“導火線”后極易引發巨大的社會風險,比如當下許多群體事件的起源都是極小的日常生活中的沖突。
2.社會聯結缺失,原子化社會凸顯
城市化不僅是人們生活居住地理空間由農村轉向城市,更是其生產和生活方式由鄉村型向城市型轉化的社會歷史進程,即涂爾干所說的物質密度和精神密度均衡同構。但綜觀我國城市化,權力和資本之手催動的僅僅只是地理空間的變遷和居住模式的改變,僅完成了物理空間意義上的積聚,即僅完成了物質城市化,而精神城市化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凝聚并未完成。我國城市化進路中,在“規劃之手”和“市場之手”指引下的對經濟理性的片面追求,給人以“只要是經濟能解決的問題一切都不是問題”和“經濟通約、通兌一切”的“經濟幻象”。譬如,城市化中日漸平?;恼髡嫁r地修建高爾夫、高檔別墅和度假村等,這些也許使一個企業或行業改善了其利潤表,而許多原本在此安居樂業的農民所承受的隱成本、社會成本卻被漂亮的利潤表所忽視、所掩蓋。忽視社會建設,其后果就是原子化的個體和異質化的社會,具象于社會中就是大量的非正規就業人數的激增和“本體性安全焦慮”。圖1 1990—2009年我國非正規就業人數與總就業人數趨勢圖
數據來源:根據《中國勞動統計年鑒》、中經網數據庫相應數據整理
由圖1可知,隨著城市化推進,我國城市化率穩步上升的同時伴隨著非正規就業人數的穩步增加,同時非正規就業人數占總就業人數百分比也大致呈穩步上升之勢。在城市化率由1990年的26.4%上升到2009年的46.6%的同時,非正規就業人數占總就業人數的百分比相應的由17.5%上升到67.8%。非正規就業人群急劇增加所映射的就是大量人群游離于組織之外,成為原子化的孤獨個體。而“一個社會只有當其能夠給予其個體成員以社會身份和社會功能,并且社會的決定權利具有合法性時,社會才能夠成為社會。前者建立社會生活的基本骨架——社會的宗旨和意義,而后者則為這一骨架豐滿血肉——給社會賦形并創造社會制度。如果個人被剝奪了社會身份和社會功能,那就不會有社會,有的只是一堆雜亂無章的社會原子,在社會空間中毫無目標地飄游浮蕩”(彼得·德魯克,2006)。這種缺乏凝聚力的社會必然是失序和失范的社會。托克維爾更是直言社會原子化將無可避免地帶來混亂與暴政,“如果每個公民隨著個人的日益軟弱無力和最后不再能單槍匹馬地保住自己的自由,并更加無法聯合同胞去保護自由,那么,暴政必將隨著平等的擴大而加強”(托克維爾,2004)40。
這種失序和失范體現在原子化的個人的利益訴求和意見表達的中介——“社區、社會團體”的缺失,從而使國家直接面對民眾個體,個體直接面對國家和社會,這樣“國家和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兩者的關系越來越流于表面,越來越時斷時續,國家無法切入到個人的意識深處,無法把它們結合起來”(涂爾干,2000)。所以城市化雖帶來了形態各異、光怪陸離的現代、后現代樓群,帶來了名頭花哨、功能各異的智能、智慧社區、城市,還有遍布樓道、社區和街道的探頭、衛星鍋、防盜門和24小時安保,在許多人眼中是現代、生動,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但掀開其蓋頭則是分化的、孤立的、缺乏信任的社會和個體的本體安全威脅、社會焦慮。
這種本體性安全威脅和社會焦慮的產生,在于我國城市化的過度市場化,對城市化經濟性的過度追求而忽視社會理性。城市化在解構傳統社會聯結后,新的社會聯結尚未建立,使個人之間、個人與公共領域之間、個人與政府之間缺乏必要的社會聯結及渠道。公眾的意志的形成受阻、利益訴求無法上達政府,政府的相關政策下行管道也不暢通,從而,民眾認同分化、政府公信力弱化,安全感缺乏,產生“本體性安全威脅”和社會焦慮情緒。具象在現實社會中就是共同安全等群體事件發生率、事關民生的社會保障和住房問題以及官員腐敗案件的發生率等均在國際警戒線的要求之上?!渡鐣{皮書》(2005)顯示,從1993年到2003年間,群體性事件已由一萬起增加到六萬起,參與人數亦增加到307萬人。國家行政學院公共行政教研室主任竹立家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訪談時透露,從2006年到2010年,群體性事件的數量增加了一倍,達到至少18萬起。上海交通大學《2010中國危機管理年度報告》則顯示,影響較大的危機輿情事件有72宗,即平均每五天便發生一宗。
四、對我國城市化社會風險的反思
縱觀世界現代化發展史,城市化是一個國家和地區實現現代化的必由之路,也是人類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和現象。我國城市化通過對資源的聚集效應、城市的磁場效應促使資源和要素在產業間轉移和空間上擴散與集聚,對整個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居功至偉,然而其亦系統地生產著風險:終結村落和消解單位社會,使人們間的社會聯結缺失而風險集聚。托克維爾面對歐美社會的劇烈變遷,發現在告別傳統社會的過程中,因傳統的“社會聯結”被破壞而引發出嚴重的“社會退化”的危機,其后果表現為:“一種傾向是使人們徑自獨立,并且可能使人們立即陷入無政府狀態;另一種傾向是使人們沿著一條漫長的、隱而不現的、但卻實存的道路上走上被奴役的狀態”(托爾維克,2004)838。依此而論,我國城市化所凸顯的社會風險其實質是“社會聯結”的缺席,在國家和民眾間缺乏相應有效的緩沖機制和中介。因此,應大力培育市民社會,擴大市民在公共事務上的參與,將各種社會矛盾的解決納入體制化軌道,為利益調和提供一個宣泄口和解壓閥,化解社會風險。
卡爾·波蘭尼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經濟起源》中認為,非政府組織的興起和發展是社會自我保護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對與近代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社會結構劇烈變遷相伴生的社會解組運動所帶來的社會原子化危機的回應,因此其呼吁市場與社會的反向互動,即加強社會組織建設來提升社會認同?!熬徒倌甓裕F代社會由一種雙向運動支配著:市場的不斷擴張以及它所遭遇的反向運動。市場體系快速地發育著,它吞沒了空間和時間。與此同時,同步的反向運動也在進行中。它不只是社會面臨時的一般防御行為,更是對損害社會組織的那種混亂的反抗,并且,這種混亂將摧毀的正是市場所呼喚形成的生產組織?!惫愸R斯、伊斯頓等均把政府的合法性首先界定在民眾對政治秩序的認可,或者是對治權的認可,即國家的行動必須有其邊界和范圍,以在任何情況下都不侵越個人的基本權利(財產權、生命權與自由權)為其底線。在某種意義上,這意味著對公民社會的重構以及非政府組織的培育和發育。通過市民社會和非政府組織的培育來制約政府權力和資本的放縱,來表達市民作為主人的心聲。西方城市化發展的實踐和理論也證實“城市化社會風險必然指向公民社會”,這也是為何歐洲國家工會、行業組織力量強盛的緣由。
在我國城市化進路中,面對“二因說”所帶來的原子化社會危機,工會、社會團體等社會組織、社會規范和社會制度應該而且可以應運而生。通過培育和建設個人主體性意見表達和利益訴求的中介——社區、社會團體,加強“意見支配世界”的邏輯,加強具有獨立于國家之外的自我管理、高度自治的“市民社會”和非政府組織的建構,以疏通國家和民眾間的聯結渠道,提升國家和民眾間的流動性,形成公民社會、市場經濟和政治文明三者共同發展的現代社會文明。
然而,我國雖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卻仍處于一種“強政府弱社會”的狀態,“社會”獨立空間的發展仍是政府主導和出讓的,即政府“選擇性培育”的。一方面,政府對于那些在環保、扶貧、教育等領域發揮積極作用的非政府組織給予了很大的鼓勵和支持,另一方面對于那些活躍在公共維權、反歧視、法律援助等領域的非政府組織卻進行諸多的限制。這種政府對社會空間的侵入使我國的非政府組織等社團喪失其自主性。同時,社團、民間組織等基于增強其自身合法性和影響力,亦不斷地在“呼喚政府”,使市民社會的標志“自主性”進一步削弱。其結果就是非政府組織的目標功能、成員結構等具有非官方性,但是其組織關系和組織形式卻體現了官方性。如此,在我國,市民社會僅扮演著政府的“幫手”角色,作為政府的補充而存在,而非“合作者”的角色。致使哈貝馬斯論述過的,對西方市場經濟和公民參與意識的發展至關重要的“公共領域”的喪失。因此,在我國現代化、城市化進路中應構建具有政府“合作者”功效的市民社會和非政府組織。
參考文獻:
保羅·諾克斯,琳達·麥克卡西.2009.城市化[M].顧朝林,等.譯.北京:科學出版社:473.
彼得·德魯克.2006.工業人的未來[M].余向華,張珺.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8.
波蘭尼.2007.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經濟起源[M].馮鋼,劉陽.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12.
哈維.2009.新帝國主義[M].初立忠,沈曉磊.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74.
漢娜·阿倫特.1982.帝國主義.[M].蔡英文.譯.臺灣:臺北聯經出版社:23.
亨廷頓S P.1998.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M].李盛平,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41.
黃奇帆,1995.談浦東開發的戰略、政策及其管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70.
蔣省三,劉守英,李青.2010.中國土地政策改革:政策演進與地方實施[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3-76.
李培林.2002.巨變:村落的終結——都市里的村莊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168-179.
列斐伏爾.2008.空間與政治.[M].李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馬克思,恩格斯.1997.共產黨宣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16.
皮埃爾·雅克,等.2010.看地球2010——城市:改變發展的軌跡[M].潘革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43.
涂爾干.2000.社會分工[M].渠東.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40.
托克維爾.2004.論美國的民主(下卷)[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HARVEY D. 1985. The Urbanization of Capital[M]. Basil Balckwell:15-16.
LEFEBVRE H.1970. La revolution Urbaine[M]. Pairs: Gallimard: 262,265,85.
(編輯:夏 冬;校對:段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