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的光輝

摘 要：盧梭認為人的審美力源自人的本能。夏夫茲博里將這種能力看做是人特有的審美感官，并將其命名為“內在的眼睛”“第六感官”等。自然像藝術一樣，是審美觀照的對象，“一切真正的美的典型是存在于大自然中的”；臆造美并不是真正的美，它來自“大人物們”的權威論斷，而“大人物們”的喜好又被其身后的利益和虛榮心所決定。盧梭的這些審美取向基于他對美的深層判斷：合乎自然的才是美的。

關鍵詞：自然美 審美力 社會風尚 臆造美

盧梭是18世紀偉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曾讓偉大的哲學家康德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康德簡樸的書房中，唯一的裝飾就是墻上張貼的盧梭肖像，因為醉心于盧梭的書籍，他竟然放棄了每天例行的散步。① 盧梭的政治思想曾引發了法國的大革命，滲透到美國憲法的建構中；盧梭也是偉大的教育家，他的《愛彌兒》與柏拉圖的《理想國》、杜威的《民主主義教育》并列為世界教育史上的三座里程碑；他又是偉大的文學家，引領了西方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等等。盧梭以“自然”為鏡，剖析現實，審視文明，建構起他的政治、教育和文學等的思想。“自然”也同樣貫穿在他的宗教和美學思想中。他是自然神論者，認為大自然是上帝創造的一幅最偉大的藝術品?！白匀弧本拖袼枷敫字械囊粔K基石，是他思考問題的出發點。

一、美的典型在自然中 盧梭認為審美是人天生的本能，審美力聽命于人的本能?！皩徝懒κ锹犆诒灸艿?，除了本能以外，我們是找不到它那樣判斷的原因的?！雹?早在17世紀英國的新柏拉圖主義者夏夫茲博里（The Earl of Shaftesbury， 1671—1713）就提出審美是人天生的能力，人擁有一種欣賞和感悟美的特殊感官。“人天生就有審辨善惡和美丑的能力，而且審辨善惡的道德感和審辨美丑的美感根本上是相通的、一致的。他替這種天生的能力取了各種不同的稱號：‘內在的感官’‘內在的眼睛’‘內在的節拍感’等等。后來人也有把這種感官稱為‘第六感官’?！雹?盧梭的“本能”在夏夫茲博里那里具體化為一種特殊的感官，是專門用來審美的“內在的眼睛”。實際上，探討審美問題的爭論在17世紀就已經開始，“我們是否擁有一種特殊的官能，通過它我們就能欣賞，或者‘品味’美的對象，這是一個在17世紀的思想家們那里就已經出現的問題，到了18世紀，這一問題在審美經驗主義中變得極為重要”④。

“內在感官”的理論是夏夫茲博里對18世紀美學的貢獻。“這種運用于人的行動與性情時稱之為道德感官的能力，在運用于自然或藝術這些外在對象時，被稱為美感?！雹?“‘內在的感官’畢竟不同于外在的感官，而是與理性密切結合的”⑥ ；“內在的感官”雖與理性緊密結合，卻又沒有理性判斷的推理過程，而是一種直覺； “它的本質特征在于不通過理性而直接把握對象，但這種把握涉及將對象與一個關于和諧的先驗概念進行比較。它不是感性的，卻是直覺的”。⑦ “內在感官”的感覺是主動的，外在的感官的感覺往往是被動的。盧梭像夏夫茲博里一樣，認為人的審美力與人天生的能力有關，他們也都是“自然神”⑧ 論者，這是筆者借用夏夫茲博里“內在的眼睛”或“內在的感官”說來解釋盧梭那幽暗而又抽象的審美力“本能”說的依據，希圖使盧梭審美力“本能說”變得形象、具體，易于理解。

對于盧梭來講，大自然是一個令人敬畏的神性存在。盧梭視野里的自然具有神性色彩，與無神論者所看到的自然景色是大不相同的?！鞍?，夫人，有時候我獨處書齋，雙手緊扣住眼睛，或是在夜色昏暗當中，我認為并沒有神。但是望一望那邊：太陽在升起，沖開籠罩大地的薄霧，顯露出大自然的絢爛驚人的景色，這一霎時也從我的靈魂中驅散全部疑云。我重新找到我的信念、我的神和我對他的信仰。我贊美他、我崇拜他，我在他的面前匍匐低頭?！雹?在他的眼中，“大自然的絢爛驚人的景色”是神的創造，散發著神性的光輝。他看見的“絢麗驚人的景色”是他心靈的洞見，是他在“靈魂中”與神的相遇，就如同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不經意間與“南山”的心會神通一樣，這種“見”遠遠不同于俗常眼睛看見一縷陽光、一片云彩，這是“內在眼睛”主動的看見。

在盧梭的眼中，充滿神性的大自然中有一切美的典型。造物主這位最偉大的藝術家創造了大自然這件無與倫比的藝術品，它的美是世間美的模板。 “一切真正的美的典型是存在在大自然中的?！雹?“大自然的絢爛驚人的景色” 開啟了人“內在的眼睛”，使人感應到它的美，在靈魂中感應到神的存在。盧梭有著一腔純正而深厚的宗教情感，他信仰自然神，這與基督教的信仰在根本上是對立的?；浇痰慕塘x的基點是“原罪說”，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的，而這恰恰是盧梭強烈反對并與之激戰之所在。盧梭認為“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11}。大自然的美源自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它為世人所模仿，但是人力不能為。

二、臆造美非美 人天生就有審美力，審美力的發展與社會環境密切相關?！皩徝懒κ侨颂焐陀械模欢⒉皇侨巳说膶徝懒Χ际窍嗟鹊模l展的程度也是不一樣的；而且，每一個人的審美力都將因為種種的不同原因而有所變化。一個人可能具有的審美力的大小，是以他天賦的感受力為轉移的；而它的培養和形式則取決于他所生活的社會環境?！眥12}

而人的審美標準不是天生的，它是后天形成的一種理性判斷?！皩徝赖臉藴适怯械胤叫缘?，許多事物的美或不美，要以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和政治制度為轉移；而且有時候還要隨人的年齡、性別和性格的不同而不同，在這方面，我們對審美的原理是無可爭辯的?！眥13}固然，審美標準有其豐富多樣性，但是并不否認在其多樣性中存在著共通性和一致性，否則美就不可能有一定范圍內的“審美標準”。

休謨認為審美的標準是那些既有很高的天分，又有良好的后天訓練的“精神貴族”們的“一致通過的判決”。休謨在《論審美趣味的標準》中說：“就連在文化最高的時代，在美的藝術領域里真正的裁判人總是稀有的角色：要有真知灼見，配合到很精微的情感，這些要通過訓練去提高，通過比較研究去達到完善，而且還要拋開一切的偏見；只有這些條件具備，才能構成這種有價值的角色。如果這樣的裁判人能找到的話，他們一致通過的判決就是審美趣味和美的真正標準?！眥14} 在審美標準如何形成的問題上，盧梭不認同休謨“精神貴族”裁定標準的看法，他反對任何權威制定標準。那么對于盧梭來說，審美標準又是怎么來的呢？

良好風尚的形成是大多數人意見的綜合。而大多數人的意見形成需要有平等自由的氛圍。 “在這種場合中，不平等的現象既不顯著，偏見的壓力也不太大，而且在這種場合中人們所追逐的是聲色而不是虛榮?！眥15}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聲色”并不是外在的感官所受到的俗常刺激，而是“內在眼睛”的審美觀照。在這樣的氛圍中，人們對美有真正的洞察，能夠自由地暢所欲言?！霸谌魏螘r候，讓每一個人有他自己的看法，這樣，大多數人所稱道的東西其本身便必然是好的。”{16}盧梭認為每個人洞見的美都應該是自己親力親為的發現，而非來自外部權威標準的灌輸。當把每個人內心的洞見集合起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多數人的喜好，“大多數人的愛好綜合起來就是良好的風尚”{17}。在這里，“良好的風尚”近似于休謨的“趣味和美的標準”。而與休謨不同的是，盧梭所說的“良好風尚”是來自大多數人的看法，而非休謨的少數“精神貴族”的權威判斷。

而現實社會中正好與盧梭的期望相反。 “大多數人的看法并不是他們自己的看法，而是他們認為比他們高明的人的看法；那些人怎么說，他們就跟著怎么說；他們之所以稱道某一個東西，并不是因為它好，而是因為那些人在稱道它?！眥18} 而那些“高明人”的看法又被他們身后的利益和虛榮操縱著，“支配我們的人是藝術家、大人物和大富翁，而對他們進行支配的，則是他們的利益和虛榮?！允廊怂^的美，不僅不酷似自然，而且硬要做得同自然相反。這就是為什么奢侈和不良風尚總是分不開的原因”{19}。盧梭一層層剝開了不良風尚形成的內幕：“高明人”不僅沒有休謨筆下“精神貴族”對美的虔誠，反而打著審美的旗號追逐虛榮和利益，給奢侈品貼上美的標簽，而大多數人不明就里，對其盲目追隨，上行下效，社會不良風尚就這樣形成了?！爸劣谝茉斓拿乐詾槊溃耆怯扇说呐d之所至和憑借權威來斷定的，因此，只不過是因為那些支配我們的人喜歡它，所以才說它美。”{20} 至此，人們清楚地看到臆造美不是源自世人對美的洞察，而完全是被“支配我們的大人物”的喜好和他們身后的虛榮和利益所決定的，只有那些能滿足他們虛榮和利益的東西才是美的。所以他們斷定的美與美無關，是“偽美”。

盧梭生活在18世紀的巴黎，這是一個崇尚奢侈，風尚扭曲的地方。這里的繁華掩蓋著貧富懸殊的極度分化；上流社會的彬彬有禮掩蓋著自身的冷漠無情和功利算計。盧梭自然美學思想就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中形成的，是他對社會不良風尚的一種反思，他的審美取向也基于他對美的深層判斷：合乎自然的才是美的。

① [德]卡西爾：《盧梭·康德·歌德》，劉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頁。

②⑩{12}{13}{15}{16}{17}{18}{19}{20} [法]盧梭：《愛彌兒》（下），李平漚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500頁，第502頁，第501頁，第501頁，第500頁，第501頁，第500頁，第501頁，第502頁，第502頁。

③⑧{14}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07頁，第209頁，第228頁。

④⑤⑥⑦ [美]門羅·C.比爾斯利：《西方美學簡史》，高建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頁，第155頁，207頁，第156頁。

⑨ 轉引自羅素：《西方哲學史》（下），馬元德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233頁。

{11} [法]盧梭：《愛彌兒》（上），李平漚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5頁。

作 者：韓紅萍，博士在讀，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