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張揚的人性大旗

摘 要：《芙蓉鎮》是一部表現“文革”的影片，但政治的風云只是作為背景出現的，影片重點將鏡頭深入到人物真實的內心世界，從人性的高度來表達更深層次的主題，在人性被毀滅年代的暗夜中人性的大旗在普通百姓心靈深處的張揚，由此探討中華民族強韌的生命力。

關鍵詞：《芙蓉鎮》 張揚 人性

在中國電影史上，謝晉是當之無愧的“電影大師”，他的電影從上世紀50年代始，影響了幾代人，他的多部電影都堪稱精品。作為現實主義電影大師，他的電影始終與中國的社會現實緊密相連，尤其是進入新時期后，作為新中國曲折歷史的親身經歷者，他用他的電影對歷史發展中的失誤進行反思，《天云山傳奇》《牧馬人》對反右擴大化的反思，《高山下的花環》對“文革”及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反思，《芙蓉鎮》對“文革”的反思與批判，都曾經在全國范圍內引發激烈的論爭，反響強烈，是謝晉的扛鼎之作。通過這些電影，謝晉形成了自己的電影風格：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緊緊圍繞主人公的命運，通過展開豐富的故事情節，用細節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用故事表現人性，用人性來折射時代，展現導演對時代的思考與反思。

一、人性的毀滅

“文革”是一個把人變成野獸的時代，是人性人格尊嚴被踐踏的時代。政治風云的變幻只是作為背景出現的，影片重點將鏡頭深入到人物真實的內心世界，從人性的高度來表達更深層次的主題。影片開始在“文革”之前，交代了“文革”前史，也交代了“文革”之所以產生的歷史背景和主要人物的基本狀況和相互關系，揭示出“文革”并非突發事件，而是極“左”路線發展的必然。影片開場便展示了暗藏在社會生活中的深層矛盾。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整個國家也初步顯示出一點繁榮的景象，芙蓉鎮上一派熱鬧景象，胡玉音的米豆腐店前人頭攢動，眾人之中，“豆腐西施”的一襲淺紅色夾襖十分耀眼。她漂亮、聰明、熱情，憑借拿手的米豆腐和丈夫一起把小鋪子經營得熱熱鬧鬧。王秋赦蹭吃蹭喝，顯示出流氓無產者的本質；國營飲食店的負責人，已是大齡女青年的李國香向糧店主任谷燕山示好遭遇冷淡，生意因飯菜質量差、服務態度惡劣而冷清，“豆腐西施”生意的紅火讓她惱火，男人們對“豆腐西施”的獻殷勤更讓她妒火中燒。沒有一個男人對她有興趣，性的不滿足，使她將胡玉音當成她實現自己幸福的障礙，終于忍耐不住，闖過去以沒有營業執照為名，欲行她本就沒有的管理權和執法權，受到谷燕山和鎮黨委書記黎滿庚的勸阻和食客們的嘲弄，只得鎩羽而歸，悻悻離去，已初顯最毒婦人心之惡。

在正常的社會機制下，李國香這樣的人，是不應該得到重用的，如果一種社會機制縱容人性之“惡”冠冕堂皇地公然釋放，這種社會機制的荒謬性也就顯露無遺了。再加上政治斗爭和個人私欲與恩怨的介入，必然更加助長“惡之花”的怒放。隨著“四清運動”的開始，李國香成為工作組長，她得到了強大的國家機器的支持，便蓄意開始了對胡玉音的報復，她再次走向胡玉音，不是走向豆腐攤，而是昂然直入胡玉音家新蓋起的小樓，她一本正經地用盡量溫和的語氣逼問胡玉音，因為她已經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讓人聯想到貓吃老鼠前對老鼠的盡情玩弄，溫和的語氣中透著邪氣與殺氣。最后她又冷靜地在空場上展開批斗大會，剝奪了胡玉音的財產、房屋，逼死了她的丈夫，把胡玉音放逐到街道上，懲罰她掃街。政治斗爭助長了李國香內心的人性之惡的膨脹，李國香利用政治權力完成了她作為一個女人對胡玉音嫉妒的復仇，顯示了其人性被扭曲后的瘋狂與卑劣。

“文革”開始后李國香也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批斗，如果她有點人性意識的話，應該反思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但她感到恥辱的卻是她和早已被打成右派的秦書田一起被批斗，王秋赦也對她反戈一擊。在她重新得到權力之后，為了“斗爭”的需要，原諒了他的背叛，卻反而重用他，并將自己啃了一半兒的雞腿遞給王秋赦，這曖昧的舉動，帶有明顯的勾引的色彩，本來兩個單身男女，無論品格好壞，都有性的需求與權利，但他們的欲望與政治斗爭糾纏在一起，勢必形成變態的心理與人格以及人性的異化，他們根本不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性的需求，而是暫時的相互滿足而已，兩人只能暗地里勾搭成奸，只是相互利用的一筆性交易，他們的嘴臉是那么的淫亂、滑稽、丑陋，自己將自己置于不堪的境地。他們是正常人性的踐踏者、摧殘者，同時自己也成了受害者，還有對谷燕山的逼迫，更是讓這位老革命為了證實自己與胡玉音關系的清白，不得不當眾暴露自己因戰爭年代留下的創傷而造成的男性器官的缺陷，這恰也是說明了谷燕山對她的示愛無動于衷的緣由，這徹底讓觀眾對她那一點僅存人性的希冀破滅了。

二、暗夜中人性的張揚

美好的人性往往能夠使美好的形象得到更加充分的彰顯。電影開始就讓鏡頭從不同的角度展示胡玉音磨米豆腐的過程，同時展現出她作為一個女性的身體的美——嬌美的容貌，婀娜的身材，勤勞的品德。集市上“豆腐西施”熱情潑辣能干，留心關照被壓迫在社會最底層的右派分子秦書田，不動聲色地流露出善良的人性。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女人，她對生活的要求簡單而卑微，只想守著自己的丈夫，靠自己辛勤的勞動，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她的勞動受到嫉恨，那嫉恨她的另一個女人李國香一次次地借助政治的力量摧毀她的勞動成果乃至家庭甚至愛情，剛剛憑借自己辛勤勞動掙來的錢蓋起了新樓，被殺回來的四清工作隊長李國香說成是剝削，丈夫被逼上吊自殺。當玉音在外面也躲不住回到家鄉時，發現什么也沒有了，只剩自己一條苦命。

她何嘗沒動過死的念頭，但玉音還是頑強地活下來了。這時，一直關注著她的秦書田站了出來，給予她最需要的溫暖和保護。困境中的女性渴望得到有力的男人的支撐，這是女性人性的最起碼的精神需求。電影里通過一個細節——掃街，巧妙地喻示了他們兩個人的關系發展歷程。最初是從一個地方開始，雙方各自掃向一邊，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劃清界限”。后來掃街的方式就變成了兩人從街的兩頭最后掃到一起。而當一件突發事件——玉音生病，秦書田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之后，她心底對秦書田的隔閡被徹底沖破，對幸福的渴望被重新喚起，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罪人也需要愛情，這也是人性的基本需求，兩把掃帚也并排放在了一起。以后的掃街就變成了兩個人跳華爾茲舞的華彩樂章。但那個非人的時代對于人性的蔑視，最終借助政治的力量，毀滅了他們的愛情，但受到愛情滋潤的心田，激發了她生活的勇氣，到秦書田被判刑后，從懷孕、難產到獨自帶著兒子在逆境中長大，備嘗艱辛，忍辱偷生，從默默忍受命運安排成長為反抗生活命運的女性。所以當宣布對她的平反時，她沒有別的要求，只是抓住來人，長嘯一聲“你們還我男人！”以一個弱女子的身份向那個滅絕人性的時代發出最強烈的控訴！

秦書田的身上，充分體現出了在那個非人的時代，人性的光輝的張揚與非人處境的最強烈的抗爭。他是個知識分子，在以知識分子為主要打擊對象的反右時就被打成了右派，他被人叫做“秦癲子”。他可以看成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生存的樣本，在那樣的特殊年代，他是被剝奪了一個正常的公民應該享有的一切，在“革命者”可以用諸多冠冕堂皇的革命理由輕而易舉地隨意剝奪階級敵人的生命權的背景下，他是個清醒的知識分子，要想茍活于亂世，只能選擇妥協，只有在“癲”的表象下才能生存，生存是他的第一目標，不惜受辱并自輕自賤，裝瘋賣傻，只為保全有限的生命，因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忍辱負重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他在不斷批斗的歷練中學會了生存的智慧。他被剝奪了合法的身份，他是右派，被剝奪了人身的自由，每天要早請示，晚匯報，要批斗得隨叫隨到，在他人看來，他活著，就是供人批斗和掃大街，所以對人們怎么稱呼他毫不在意，并學會了苦中作樂，他在被人們看做是最粗鄙的懲罰性勞動——掃大街的過程中，將掃大街的動作化為華爾茲舞步，從自娛自樂到與胡玉音共同分享，并在共同的勞動中建立起真摯純潔的超越世俗的愛情，在那個最黑暗的非人的時代迸發出最耀眼的人性的光輝。在結婚申請被嘲弄、王秋赦給他們以死人用的白對聯時，他卻巧妙地把它當做組織對他們的承認，非常認真地貼上，還盡力要貼得好看。在最沒有人格尊嚴的環境中保守著內心的尊嚴，在最沒有人性的時代，表現出人性的最高境界。

雖然那是個滅絕人性的時代，正常的人性遭到貶抑，人們生活在殘暴的暗夜之中，但人性的光輝始終沒有被掃蕩干凈，成為暗夜里的希望的存在，黎滿庚是胡玉音的初戀，由于胡玉音的家庭成分問題兩人不能結合，但他總是盡自己所能給予胡玉音關照，當胡玉音將自己的血汗錢交給他保管，在妻子“五爪辣”的逼迫下，懦弱的他不得不上交，從而促成了谷燕山被撤職，桂桂自殺，胡玉音被罰掃街，從此愧疚折磨著他，就連他的妻子“五爪辣”也在悄悄地盡自己所能幫助胡玉音，人性在他們身上逐漸復活；谷燕山當糧站主任時幫助胡玉音干起了米豆腐店，他對那些極“左”的做法非常反感，但無力回天，常借酒澆愁，在胡玉音與秦書田悄悄進行婚禮時，他是唯一的賀客，當胡玉音難產時，他冒雨攔截軍車，送她去醫院，救了他們母子，在他身上，呈現出那個時代難得的人性的光彩，寓意著無論怎樣的黑暗現實，永遠也無法扼殺所有人的人性。

作 者：盧坤甫，河北冀中職業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與影視藝術；王新玲，保定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與影視藝術。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